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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敵人

2015-05-30 19:49:23阿乙
十月 2015年3期

阿乙

靠已經(jīng)獲得的榮譽安度晚年。

——愛倫·坡:《辛格姆·鮑勃先生的文學(xué)生涯》

年輕人就坐在那兒(他叫什么來著)。那是由當(dāng)代藝術(shù)家張春條設(shè)計的半截公園椅,鋼制腿,紅木的顏色,但是塑木椅條,隱喻著尼儂家的沙龍性質(zhì)。公共場所,人來人往。平時,他們將它拖到牌桌旁,當(dāng)茶船用。今天,年輕人就坐在上邊,右小臂搭在僅只有這一邊的黑色扶手上,露出可怕的形似竹蓀的手背,從這瘢痕可以推算出,或許有一天他真的將什么嘔心瀝血的東西投諸火中,然后又伸手去取。這只手捉著一只用紅色綢帶系著吊在頸前的只值幾十元的海泡石煙斗(他的煙抽得很笨)。左手的兩根指頭按壓住腹部,暗示那里藏有宿疾。一雙腿穿著滴過不少調(diào)味醬與棕櫚油的牛仔褲,顯得過于寒瘦,上身著棗紫色的保暖內(nèi)衣,外罩一件不知是哪個女人饋贈的雪氅。

每個人進來時,都瞟了一眼這怪物。簡直是從菜市場拎回來的由火雞與家雞雜交出來的東西。他們在將外衣放進衣帽間時,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對此人的看法。而那早衰得看起來就像有四五十歲的年輕人,想必是度過了初期的尷尬,正一勞永逸地擺著那不卑不亢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在他那蒼白得就像放完血的臉龐(連嘴唇也如此)的外沿,髭鬢相連,呈黃色,就像是馬戲團里點燃起來的火圈。他的手微微顫抖,顯示有很長一段時間(至少一年)他處在極度營養(yǎng)不良的狀況下。他不吃飯,或者說是吃得少而不及時??赡芫瓦@樣打發(fā):

早餐:法式軟面包4枚合計80g、即沖咖啡1杯合計150ml

午餐:法式軟面包2枚合計40g

晚餐:法式軟面包3枚合計60g、純牛奶1盒合計250ml

面包是成袋采購回來的,純牛奶則請小賣部的人整箱送上來(有時需要一點熱食他就扛回一箱老壇酸菜面)。他可能已經(jīng)向人解釋過為何要吃面包,因為一旦做飯就要刷鍋,吃飯只需5分鐘而做飯刷鍋則可能要耗費1~2小時。出門吃飯也要費些周章。寫作最忌諱被打斷,猶如做夢。有時,一位作者僅僅只是離開自己的作品一小會兒,去接一個不見得需要接的電話,便再也沒辦法回去。據(jù)說南方一個省的曼亞洲文學(xué)獎得主就拒用手機,后來即使是打進座機,也只是他內(nèi)人在接聽。吃面包是最節(jié)省的方式。另據(jù)說清華一位教授廢除了自己的午餐,以保持寫作的連貫性。

不過也因為此,年輕人的免疫系統(tǒng)看起來已壞得差不多。間或他會捂住嘴連咳數(shù)聲,痰中時有血絲。他現(xiàn)在就處在這種大作已成的虛弱狀態(tài)中,力氣用盡,再也沒法從坐下去的座椅中站起來,然而衰竭中又滿是踏實。他將打印稿交給尼儂大姐,由后者逐一分發(fā)給這三三兩兩進來的文學(xué)界的看守們。現(xiàn)在,他的眼珠與其說是在看著什么,還不如說是在勉強感受著外邊。感受點光。眼眶,那下瞼部分業(yè)已松弛,然而眼袋內(nèi)并沒有堆積出什么脂肪。透明的耳廓露出細細的血管。幾乎沒有顴骨,倒是有法令紋。輕輕抿著的嘴唇神經(jīng)性地微微抽搐。這27歲的年輕人如今就是帶著這樣一股神情坐在這兒:就像是已經(jīng)接過噩耗,然后放下所有的事情,平靜而慵懶地沉浸在那理應(yīng)受到人們同情的悲傷中,他交出一切自己應(yīng)當(dāng)肩負的義務(wù),對此有恃無恐。他冷冷瞧著將這里當(dāng)成自己家的文壇前輩,等待他們坐好,一只手端起青花瓷茶杯,將之送到唇邊,吹幾口放下去,然后展開那打印稿。那是他過去一段時間以來焚膏繼晷、發(fā)憤忘食所寫出的作品。

窗戶朝室內(nèi)凸起,木質(zhì)窗框用砂紙磨過數(shù)次,但未上漆。業(yè)主尼儂認為這種未完成的感覺更好。用的是沒上色的老式平板玻璃,又薄又脆,一共兩組,共分八格,供上下推拉,它們時常蒙灰,這種稍稍蒙塵的感覺也是老尼儂所要的。如今,光線自玻璃窗射入,披蓋在年輕人身上。這里只有他一個人覺得冷。

在接到打印稿的同時,綁架就開始了。發(fā)到陳白駒(1961—)面前時,尼儂發(fā)現(xiàn)少了一份,這使陳白駒心里添了些被忽視的落寞。然而當(dāng)尼儂從詩人兼畫家潘和平手里取回一份(“你一畫驢的就別看了”)并交給陳白駒時,后者又為自己終于沒能逃過這場奴役而沮喪。倒了血霉啊,他握著被卷成筒的它,掂量出應(yīng)該有20萬字。20萬字,每晚夾著一泡溺,慢慢寫,慢慢改,一晚700字,得弄多少個夜晚啊。也因此,別說是批評了,就是對它表現(xiàn)出一丁點冷漠,事主可能都會記恨(“這些不識貨的老東西?!彼麄冊谛睦飸崙嵅黄降亓R著,準(zhǔn)備結(jié)一輩子的仇)。雖說,在每一份打印稿的封面上都寫著:敬請批評??梢羌毧?,就發(fā)現(xiàn)這加粗了的霸道的黑體字,意思其實是:奴才,來贊美吧。

對這些脆弱的寫作者來說,他們寫作的歷程就是這樣:

1.自以為是地弄出一堆文字

2.搜刮和收集各界人士特別是業(yè)界人士對它的贊美(最好是仰視式或跪拜式的,靈魂上來點戰(zhàn)栗之類的)

總而言之,你表揚也得表揚,不表揚也得表揚。也因此,經(jīng)常接到這類打印稿的人都儲藏了一堆廢話,用以應(yīng)付這些難纏的、歇斯底里的、瘋狂的、容易記仇同時對榮耀又極為饑渴的文學(xué)界的恐怖分子或者說上訪者。現(xiàn)在的這位,難說不是這樣。陳白駒最怕別人這樣半死不活地瞧著自己。

陳白駒總是勸尼儂少招惹這些水平可疑的外省文學(xué)青年。有次一位叫帕潘的即興詩人還盜走她的銅雕花圓盤。大家都看見了,她卻讓大家閉嘴,任高度近視的他將它搬出門。這些個貨自認高貴卻又管教不好自己的自卑,顯得特別敏感和神經(jīng)質(zhì),一批批的,遮蔽得天昏地暗,日色無光,堪比蝗害,陳白駒這樣說。

可你當(dāng)初不也是這樣出來的嘛。尼儂說。

陳白駒能說什么呢。尼儂還保留著她的母性。我到這兒是來喝瓦罐湯的,可不是要讀什么主張道德重返的現(xiàn)實主義巨著的,他真想這么對她說。

墨魚豬肚湯,花生排骨湯,茶菇土雞湯,食材簡潔明了,從菜名上就可看出,蓮塘人尼儂雖然隱瞞了中間加入的藥材,但能加出什么呢。就是這樣灌進去井水加點精鹽燉出來的清湯寡水,吸引著一堆來自五湖四海的詩人、小說家和評論家。相比之下,粉蒸腸、啤酒鴨、獅子頭只能算是給它的配菜了。早上,陳白駒在有條不紊地給自己打領(lǐng)帶時,就在惦記這個。他想到,在辦公室隨便坐一個上午之后,中午就去尼儂家,從中午到下午享受她兩餐飯。尼儂的先生是名熱愛山水的畫家,前年隨手拍賣了一幅畫,付完傭金,納完稅,剩余的錢夠尼儂買400年的菜。

令尼儂眉飛色舞論及再三者唯三樣:

1.在國外讀書的25歲公子(談及他猶如談及襁褓中學(xué)笑的嬰兒)

2.偶然發(fā)掘抬舉出的幾名小說寫手(全他媽是勢利小人)

3.做菜

這其中最為其擅長的正是最后一項。她常說自己就是名暗娼。是啊,來自暗娼的勾引深入骨髓。她的廚房里放著天平,對佐料的配放精確到克,她知道甲對花椒的接受是兩顆半而乙迷戀李錦記家的蒸魚豉油。她熬取豬油給他們做菜而不是采用超市買回的各類植物油。她有條不紊,耐心細致,耕耘著這些老友的味蕾,使他們魂不守舍,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像驅(qū)逐不走的老狗那樣三兩天就跑回到這里來。早上,陳白駒像往常一樣離開自己鰥居多年的二居室時,想到的就是《這一天的美好》(恰如韓東詩歌《在世的一天》所言:今天,達到了最佳的舒適度,陽光普照,不冷不熱……或者如雷蒙德·卡佛《一天中最好的辰光》中所言:燈亮著。水果在碗中。你的頭在我的肩上。一天中這些最愉悅的時刻……)。那時他并不能預(yù)見自己當(dāng)天會像落水狗一樣歸來。他記不起挽在右手小臂的銀灰色西裝丟棄在哪里,應(yīng)該不是在尼儂那里(價值兩萬多呢,當(dāng)初阿姨一股腦將它和別的衣服一起洗了,他切齒地問:你洗前不看標(biāo)的是嗎。結(jié)果阿姨翻出標(biāo)來,顯示是能洗的。他又氣得差點哭了)。大半個晚上,他都捏著自己的名片(上邊寫著他是詩人、作家、博士生導(dǎo)師,市作協(xié)、書協(xié)副主席,中國小說學(xué)會理事,師大文學(xué)院院長及歸有光文學(xué)院榮譽院長,《文庫》雜志聯(lián)合主編,袁枚小說獎、歸有光文學(xué)獎、恒安散文獎等獎終審評委),沉浸在一種想要去投繯自盡的沮喪情緒中。當(dāng)他去衛(wèi)生間撒尿時,發(fā)現(xiàn)小便淋漓不止,頗像臺風(fēng)下飄刮的細雨。而柜鏡中的自己,發(fā)根那里已白白一片。早上看還是黑的。

早上他意氣風(fēng)發(fā)。出門前鼓動兩腮與唇部,用李施德林漱口水漱口,然后又在好一陣猶豫中拉開冰箱的門,伸出右手中指好好蘸了一塊黃油。之所以用中指而非食指,是這樣揩油的面積會大一些?!昂贸詷O了?!泵炕仃惏遵x都這樣,一邊舔一邊對著它忘情地贊嘆。

兩年前,或者三年前(時光真是快?。?,如果沒記錯的話,陳白駒是見過這年輕人的。當(dāng)時是在虎坊橋的一家餐館。說來奇怪,陳白駒能記得這一日的細枝末節(jié),還是因為包廂臟兮兮的墻壁上掛著一個兇殘的鐘。它就像是在鍘草,一邊鍘,一邊將碎掉的讓人心慌的時間撥落一地。悶壞了。什么樣的出價什么樣的就餐環(huán)境。掮客范春三像領(lǐng)著待售的奴隸一樣將年輕人領(lǐng)過來?!斑@是兩屆魯獎得主。”春三介紹陳白駒,然后捉起那拘謹?shù)哪贻p人。他姓甚名誰,陳白駒已忘了,只記得春三說:“他也是位寫小說的?!贝苏Z一出,一團火便在年輕人的臉上燃燒起來,那是羞慚的火。不是不是,年輕人囁嚅著,痛苦地搖晃腦袋。也因此,當(dāng)時陳白駒就判斷他一篇小說也沒發(fā)表出來。

人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會走路。陳白駒斜睨著他,想起最初的自己。雖說如此,可有些人還是到死也不會走路呢。

在春三的張羅下,年輕人從帆布包內(nèi)取出一疊打印稿。齊齊整整,邊沿新得可以劃破手。這些不能到期刊雜志分一杯羹的文學(xué)青年,往往苦心經(jīng)營打印稿(這雖然是永恒里最低級的一種,但畢竟隸屬于永恒不是嗎)。他們反復(fù)校對、排版,為標(biāo)題是居上還是居中,字體用仿宋還是黑體而糾結(jié)。(有的人不知怎么想的,會用哥特字體做標(biāo)題,用的還不是英文而是拼音)。他們選擇最雪亮的紙。如今它們就像一團團的光被分發(fā)到各位手中。稿子是用彩色長尾票夾夾好的,纖巧的小鐵夾像一只只妖冶的蝴蝶,在桌間飛舞。瞧瞧,瞧瞧,掮客是這么說的,那些接過稿子的詩人、作家也是這么說的。他們這一桌被請的,都像是建立了功勛的船只,滿載而歸靠了岸,如今雖拋錨多年,卻還是擁有太多的經(jīng)驗與榮耀。他們就是受掮客的邀請,來評定這即將起航的年輕人。

因為過于局促,年輕人一直筆挺地坐著,右手手指搭在筷子上,自始至終沒吃什么。有些人在席間就翻起來,每當(dāng)此時,年輕人就緊張地望過去,有時眼皮是抬起的,有時則視線下垂,陷入一種沉思或者說是沒落的情緒中。嘴角則始終保持若有若無的笑。陳白駒覺得不自在。當(dāng)然對這一伙長袖善舞的人來說,也沒什么自在不自在的,有些人越是這樣被看著,越是來勁(你看那喚作蔣併鄉(xiāng)者,某刊副主編,這會兒撣煙也撣出一種姿態(tài)來,就像是醫(yī)生在用手指敲打什么體溫計)。

“哎呀,這是好稿子啊。”有人故意這么說。

好什么呢,只是隨手那么一翻(就如為了達到動畫效果而快速翻動書頁一樣),陳白駒便感知出對方的水準(zhǔn)。比文盲稍好一點,準(zhǔn)確地說,作者為了證明自己比文盲稍微好一點,對每句話、每個詞匯都實施了裝裱??雌饋砭拖袷沁€鄉(xiāng)的打工妹,臃腫,妖冶,形同夏威夷火雞。就有那么奪目,那么刺眼。雖說很久都沒有實戰(zhàn)操練幾篇文字,但陳白駒對自己的評斷能力或者說是鑒賞力還是深信不疑。知道何為好何為壞,并輕易走出壞的榜樣所布下的迷魂陣(那些壞的東西就像是盛夏飛舞在農(nóng)家?guī)拈L著金色翅膀的肥蠅),然后選擇最適合自己的路子去寫,是當(dāng)年陳白駒能火上一陣子的資本。

這個年輕人是詞匯的窮人。沒什么幼功。他能認識到自己這一點,然而擺脫不了來自虛榮的誘惑。他開始往死里打扮自己,使著勁兒地打扮自己。他所表現(xiàn)出的執(zhí)拗與固執(zhí),一看還是說服不了的。他用詞,不用走,用行,不用沒有,用無有,不用也能,用亦能,不用都有,用皆有,不用為什么,用為甚,總之,是怎么別扭怎么來。有時他還會得意揚揚地用上一些“呵烘”“安愜融洽”“龜裂”“憨莽”“葉的臂展饒沃”“襲照”之類大家好像明白又在過去的文獻中查無出處的詞兒。怎么說呢,他寫作的第一要務(wù)就是擺弄這些奇形怪狀長著彩色瘤子的詞匯,像是窮人晾曬臘肉。他自以為展現(xiàn)的是富貴,卻不曾想人們看見的都是荒涼與貧瘠。什么“擦過皮層的空氣撫掃出無可名狀的實在感,似被豐潤的流質(zhì)包裹、充滿”“是將生活泥澤中咕噥發(fā)酵的菌種醞釀成一壇黯然神傷酒”“清明與深遠就在這沸騰中”“造物主遣罪于歿亡之際又給我們淫欲的恩賜”“他(也許是她,他中有她,或者“是她還是他”)耳窩里早已植下這名字”“風(fēng)吹起如幻夢般破碎的流水之年,而你的笑靨閃晃,成為我命途中奔跑犀牛一般的點綴”“尼采在哀絕呼喊上帝已死后隆譽的酒神精神與超人意志的美學(xué)瓊漿,重新在21世紀的金錢崩毀游戲中灌入上帝遣來的救世主唇紋里”。

這種令人惡心的節(jié)奏或者說腔調(diào),

這種過于庸俗過于空洞就像是毛毯蓋住一糞缸蛆蟲的字句,

這種窮酸,

讓陳白駒無名火起。他將稿子扔在旁邊空著的紅色椅面上。這種作者連起碼的羞恥心都沒有。散席時,他拉開范思哲皮包,將桌上的諾基亞Vertu Signature手機、普拉達名片夾及固特齒牙線盒逐一收進去,西服挽在臂間,一切都收拾好。他反復(fù)看了幾眼,甚至撣撣座椅,確定不曾遺留什么,才走掉。那份就像陽光照在冰面上一樣、閃閃發(fā)光的文稿,就留在原地。小伙子看著它,想提醒他,然而又沒有。最后小伙子悄聲嘟囔:省得再花錢打印了(他得勝了,瞧,他都知道自己找臺階下去了)。陳白駒半舉著一盒由西北翻譯家胡宗鋒帶來的茶葉,用腳推開那門。

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三國志·吳書·呂蒙傳》

這一次呈現(xiàn)在小伙子稿子里的,卻無一處不合適。那些花里胡哨、可笑、像骨刺撐起皮囊、舍本逐末因而不值一提、當(dāng)時想讓陳白駒拎著對方的衣領(lǐng)叫對方滾的詞匯或修辭,全部消失了,或者說,它們不是消失了,而是在一種新的、寬大的,又很嚴苛的秩序的安排下(那是只有上帝才能制定出的秩序),奇跡般地生還。你甚至能看見這些語詞殘廢在獲得新生后淚流滿面的樣子,它們在新的交響樂中顯得極為馴順、振奮,對創(chuàng)造者感恩懷德。陳白駒打開文稿,一看那開頭,就被一種“準(zhǔn)錯不了”的評斷沖動裹挾,雖說這么多年來,他對年輕人的東西早已形成刻板成見,充滿不信任,有時還沒看稿他就認為對方語言各色、情節(jié)支離、結(jié)構(gòu)毫無心機、人物難以成立,要么就是思想還停留在幼兒園層面(大班)(他總是對私交掏心窩子,評審工作無非就是從一伙侏儒里挑出那么幾個不矮的),而年輕人也以自己的表現(xiàn)差不多100%地驗證了他這一傲慢的論斷。今天,他和這些來到尼儂家的同行,心態(tài)都是這樣的,這樣的心態(tài)是他們長年以來所積累的心態(tài)的一個寫照。他們慢悠悠地拆開系在卷筒稿紙上的紅絲帶(真他媽搞得隆重啊,弄得跟國宴上拆茅臺一樣),好好舞動腦袋以緩解頸椎的壓力,然后才拉開那總是止不住要蜷縮回去的全木漿A4稿紙。過去他們會貌似認真地看上好大一會兒,場面看起來很安靜,靜得能聽見有人在吞痰,而其實他們的腦袋什么也不接受,只是草草記住幾個詞(當(dāng)然能記住完整的一句話最好),好等下根據(jù)它們談出作者目前所展現(xiàn)出的實力、水平、令人鼓舞的東西以及未來所擁有的希望及空間等。他們腹中藏著十幾萬套廢話,他們因人制宜,因地制宜,因貨制宜,精心地挑出一套來宣講,保管立意又新又宏大然而從根本上講又毫無所指,既適當(dāng)?shù)貪M足對方的虛榮,又避免使自己看起來像一名全無原則的吹鼓手。今天,情況有變(甚至可說是突變),至少是他,陳白駒,像中彈一樣,死在了對方的第一句話上。

整個中國很少有人能寫出這樣的第一句話了。

這句話讓陳白駒想起阿爾貝·加繆《局外人》(在郭宏安、徐和瑾、柳鳴九、鄭克魯、袁筱一等人的譯本里還數(shù)柳鳴九的流傳最廣)的開頭: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或者像奧地利作家奧斯卡·葉林內(nèi)克的小說《演員》(瞧瞧他們連標(biāo)題都起得如此精到和節(jié)制)的開頭:青年演員恩斯特·路德維希在得到一個角色的同時得到了他母親病重的消息。這些開頭使用的都是最平凡的字眼,然而卻像1一樣制定了2、3以及萬物的規(guī)則。它們充滿預(yù)示性。像海面上所顯現(xiàn)出的,冰山那最玲瓏剔透同時最富于線條的一角。你對將要了解的世界有了一個輪廓上的把握,對其中所隱含的人物脾性、使命以及彼此之間注定會有的矛盾沖突了然于心,然而這絲毫減耗不了你往下探索的欲望,相反欲望還會變得越來越強烈。你覺得作者的感覺真他媽對極了。你為自己能和這樣一個富于極高理性、非凡概括力同時又在細部擁有極強敏感性的作家同行而自豪。你恨不得敲其墳塋,進去與他臥談。陳白駒將腦袋湊向壓在鎮(zhèn)紙下的文稿,以不可遏止的速度(就像被狗拉的鐵橇拖著瘋跑)朝后閱讀。此后所有的檢閱毋寧說都是為了論證這一起初的評斷:準(zhǔn)錯不了。與此同時,一股難以名狀的痛苦從他的內(nèi)心生發(fā)出來。不是作者出了什么差錯,相反,是作者——那穩(wěn)坐在一旁,幾乎是揶揄地看著他們(是的,揶揄?。┑娜恕孥E般地,什么錯也沒犯。沒有一個字不妥,沒有一個標(biāo)點不妥,沒有一句話不妥,沒有一個段落不妥,你自負鴻儒碩學(xué),沒有你斧削改訂不了的文字,然而今次你卻往里插不進任何字,也無法從中摘出什么東西來。不可以再多,也不可以再少,即使是那偶爾出現(xiàn)的錯別字,你也害怕去修改,因為正等你提筆要將正確的字寫下去時,分明又看見那隱藏在文字下邊的作者的笑。作者對此本就了然于心。在緊張的閱讀間隙,陳白駒偷覷了一眼旁人,卻是發(fā)現(xiàn)他們個個也像是被冰凍了,正陷入巨大的驚愕中。啊,就像狂信者見過圣子的裹尸布或者佛的舍利子,就像山區(qū)的人望見大飛機,或者街上走來已在史前滅絕的動物。了不得啊,他們感覺自己的雙手都快承托不住這神圣的稿紙了。那剩下一兩個還沒動手看的,或者打開稿子還處在心不在焉狀態(tài)的,這會兒都追讀起來。女主人尼儂像打滿雞血,昂首挺胸在廳堂來回走動,不時握拳,向后抽動小臂(Yeah,yeah)。她不停給那些根本已忘記喝茶的人加茶,臉上露出揚揚自得的紅光。我說吧,我說就是個天才。她實在是沒辦法更開心了。

出于一種害怕,就像行夜路的孩子情不自禁蒙上雙眼,陳白駒合上文稿,以為憑此就可以躲開那種優(yōu)秀對自己的折磨。然而徒勞。在掩蓋好的白度較好的紙張內(nèi),各種被制定了基本條件(命定)的人物及他們之間注定會發(fā)生的事情還在有條不紊、生生不息地運轉(zhuǎn)著,就像裝了什么神奇的小齒輪或有魔力的大轉(zhuǎn)盤。這種人物與事件在讀者離開后仍然自我循環(huán)、自我運轉(zhuǎn)的奇跡,以前陳白駒只在格非教授的短篇《迷舟》以及列夫·托爾斯泰的長篇《安娜·卡列尼娜》里領(lǐng)略過,如今他又在不知來歷的青年作者這里再次看見。他們是在虛構(gòu),然而虛構(gòu)的東西卻比真實世界還不可被剝奪?,F(xiàn)在,即使陳白駒忌妒得發(fā)狂,奪下每人手中此人的文稿,將它們投入壁爐內(nèi)全燒成灰燼,這被創(chuàng)造出的人物、人物關(guān)系以及他們之間注定會發(fā)生的事還是會自成體系、分毫不差地運轉(zhuǎn)和演進下去,就像上帝已經(jīng)撒手不管的漆黑宇宙,在其深處,無數(shù)星球像鐘表的齒輪細密地旋轉(zhuǎn),彼此影響,而空隙間穿梭著總是能安全逃生的彗星。這實在是太瑰麗太可怕太恐怖了,簡直是超越于自然的巫術(shù)。

如果我只是名讀者就好了——去年剛斬獲黑斯廷斯獎的陳白駒想——我就可以單一地、純粹地來享受這偉大的作品了。這種閱讀的快感如何形容呢:就像赤身站在刑房,栗栗危懼又極為焦渴地等著獄卒甩下浸過水的鞭子,盡管從精神上他從未出現(xiàn)過什么虐戀的傾向。啊,年輕人,只用了三年,或者說是兩年,就達到他陳白駒幾十年夢寐以求想達到卻怎么也達不到的境界。就完成了他的夢想。那所有的文字都是陳白駒想要,想據(jù)為己有,想捂在胸口反復(fù)撫摸的。在過往的某一天,在大病一場之后,陳白駒理智、清醒或說是無奈地中止了這一對理想文字的求索,他判定以自己的資質(zhì)不可能完成這樣的作品,放眼望去,整個文壇誰也不能,而且以白話文目前發(fā)展的態(tài)勢瞧,怕是五十年內(nèi)也不會有人完成。然而今天他卻實打?qū)嵉厍埔娏?。如果我只是一名普通讀者就好了,我就可以全身心地投身于這瘋狂的閱讀,一頭扎入那密集的有如綿綿不絕的橙色暖雨的長句子——那干凈、透徹、帶有一絲甜味、像一堆堆銀魚飛來、似乎是由南方種植園主后裔威廉·??思{親授的長句子——中,放肆地哭泣。就像饑寒交迫的旅人跋涉到了盡頭。然而我不是。我恰恰是一名和他一樣的作者,是吃同一碗飯的同行。陳白駒痛苦地閉上眼睛。

那些打定主意來尼儂家混吃混喝的,此刻和陳白駒一樣痛苦。今天來的恰恰都是些詩人或小說家。所幸沒來什么以領(lǐng)養(yǎng)和占有新人為己任、就像是生意人的職業(yè)批評家,要不然他還不得大喊大叫,將這一可怕的消息滿大街地宣布:天才!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最為欠缺的天才誕生了!毋庸置疑!他們面面相覷,就像一群賊,心懷鬼胎地圍在一起。他們關(guān)心的不是對方的前途(那是毫無疑問的),而是自己因此要被大幅削減的影響力。他們感覺自己一下子被置身于無足輕重的位置。牛爆了、實在是牛爆了、簡直是牛炸天,他們仿佛聽見別人一邊這樣稱贊年輕人一邊瘋狂地朝其涌去,而他們只是被當(dāng)作一名被問路(請問年輕的大師在不在這兒)的圈內(nèi)人(就像在傳言中,文學(xué)青年紛紛涌入陜西省作協(xié),向尚不知名的陳忠實打聽路遙在哪間屋子)。用不了多久,普天下流傳的都將是年輕人的名字,傳唱的也是他的文字,他將蓋過余華、莫言、高行健、哈金、阿城、耶利內(nèi)克、凱爾泰斯·伊姆雷、布勒東、科塔薩爾、凱魯亞克、巴爾加斯·略薩、雷蒙德·卡佛、耶茨、麥克尤恩、波拉尼奧、喬治·奧威爾這些可疑的名字,混進奈保爾、吉卜林、馬爾克斯、胡安·魯爾福、弗蘭納里·奧康納、巴別爾、霍桑、坡、菲茨杰拉德、梅里美及卡夫卡的序列,不,這還滿足不了他的野心,也滿足不了那些批評家的胃口,說真的,就是將他保送進雨果、福樓拜、塞萬提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斯丹達爾、莎士比亞、但丁這樣的巨匠體系也不為過,他們擁有共同的特點,就是在高度上極度接近上帝,又在廣度上覆蓋整個人類。這并非沒有可能,畢竟你還沒找到它有哪一點不像名著的地方,你還沒找到它有哪塊地方顯得不結(jié)實(關(guān)于它是不是一部只是帶來短暫閱讀快感的偽經(jīng)典,他們已做過多次檢測。對他們這些有皮有臉的人來說,最怕的就是在沖動之下將贊語送出去,然后眼瞧著它每日減色幾分,最終露出貧瘠的本來面目來。往昔,他們總是在受邀看過電影的首映式后,未加反芻便妄加贊唱,反而讓那些后知后覺的觀眾笑掉大牙。有一次他們在醉酒后盛贊一篇據(jù)說是由一匹文壇黑馬寫出的代表作,酒醒后便后悔無及,后得知那果然是好事之徒在測試一種叫“小學(xué)生作文速成”的寫作軟件。其實檢測一部作品是不是尖貨很簡單,就是閉上眼睛想今天后或者幾個月后自己還會不會這樣激動。只要這樣冷漠地等待一會兒,那原本可疑的作品就會把持不住,露出自己的平庸來?,F(xiàn)在他們反復(fù)計算,確信自己的判斷并沒有受到?jīng)_動或狂躁的影響,它就是要比《白鹿原》《圍城》好上幾倍)。這會兒,從孤獨的公園椅那邊傳來試圖起身的響動,想起身然而未遂,又坐回去了。年輕人詭異地笑了一下,抬起眼茫然地望了眼天花板,然后繼續(xù)一動不動,悲傷地坐在那兒。陳白駒為此打了一個寒噤。他想到自己遲早是要與對方再次打照面的。自己是要重新去面對他的。這回去面對他,情形將發(fā)生根本的轉(zhuǎn)變:他不再是那傲慢的文學(xué)圈的看守,而僅僅只是一名給大師提鞋都不配的羞慚的門外漢。他無法想象自己將怎樣去掩飾那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到來的耳赤面紅以及低眉順眼。他感到口干喉燥。他不怎么敢總是去瞧那坐在角落的作者。他心態(tài)復(fù)雜地感受著這樣一個又貧寒又偉大的人,感受著他由很差的身體所傳導(dǎo)出來的囫圇的呼吸聲,不敢相信自己與對方竟然同處一室,緊張得像一名歌星的粉絲。而對方呢,正像被泥殼包裹的皮蛋或者塑料薄膜覆蓋的樹木,還不知道自己的本來面目,還不知道自己是這世上最為罕見的人物之一,是神呢。他(那年輕人)正半是羞慚半是賭氣(賭氣是為著提前迎接他們的奚落)地坐在那兒,并不清楚,作為閱讀者之一的陳白駒,此時心里正大片大片地淌血呢,而自己作為翱翔于天空的巨翅鳥,早已用陰影遮蔽了他們原本安然享受的暖暖陽光。他還在緊張地、忐忑地、惴惴不安地,然而又控制得很好地等待來自他們可能是差評的評價。

該怎樣去評價這頭已走到房間來的大象?在閱讀過全文的1/4時,他們都忍著不說話(往昔看完電影或話劇,他們總是彼此相問:怎么樣),都不甘于將自己此時的真實心態(tài)交出去。此時無論是吹捧還是攻擊,都無法掩蓋住他們內(nèi)心強烈的酸楚。唯愿他早點死!陳白駒從他們沉默的臉上(痛苦像閃電一般從上面擦過)讀出這樣切齒的話,不不,最好不要馬上死,因為早逝恰恰會放大一個人的聲名。最好讓他活下去,用酒精泡著他,泡軟,像泡張棗泡余華那樣泡著,將他泡成一個比庸人還平庸的人,泡成一個連文盲都敢哂笑的反面例子。有的是比自己還按捺不住的人,陳白駒想自己永遠也不要第一個出手,就讓他們先忌妒起來吧,目下要做的就是借用別人的嫉妒來掩蓋自己的忌妒,就讓那些迫不及待的人去咬死他吧,咬死他咬死他,咬死。陳白駒這樣想時,用余光偷覷年輕人,后者就像死去一般,深陷于一種原本只應(yīng)雪萊、濟慈、切·格瓦拉才有的衰竭氣質(zhì)。按壓腹部的手指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唉,吃多了成都小吃、桂林米粉、沙縣小吃、驢肉火燒,經(jīng)歷太多地溝油的洗禮,只是為了恢復(fù)戰(zhàn)斗的體力才去睡眠,屋內(nèi)貼滿備忘的紙條(到處加滿粗暴的感嘆號),身體不差才怪呢。陳白駒想起自己當(dāng)年最瘋狂的時候,曾經(jīng)在長考寫作中的一處梗阻時,陡然吐出一口鮮血,他對著它發(fā)怔良久,后來竟然忘記這墻壁的血跡由何而來,竟?jié)撔拿枘∑饋?,將之?dāng)成是劇中人怨憤的表現(xiàn)。而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這個陳白駒,已經(jīng)用健康交換走偉大,用的是紅木書桌,整整一上午待在那兒,卻只是利用光滑的桌面玩撞棋子的游戲(就像是在玩冰壺)。除開將幾位女性抱著搞出胎兒來,他在這兒什么也沒播出來。他回想自己一生只寫出一部反響不錯的長篇,接下來的兩部等而下之,沒有獲得評論家的持續(xù)關(guān)注。當(dāng)時情況如此:只要是推動一下(比如召開研討會,發(fā)車馬費),關(guān)注就來一下,否則就死如灰燼。陳白駒將三者勉強湊成三部曲,走出版社出了所謂的集子。當(dāng)然他也寫出不少連自己都瞧不上的短篇。因為名氣,是的,不知道怎么就積累起來的名氣,而不是作品,他一步步混跡到現(xiàn)在,當(dāng)上文學(xué)院院長及多項協(xié)會職務(wù),每次印刷名片時都要挑落不少不那么緊要的頭銜。他現(xiàn)在的生活逐漸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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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四地作家交流會議

參與

各類文學(xué)獎評審

學(xué)科項目評審

雜志重點稿件終審

……

等等事務(wù),給塞滿了。他用最新款式的手機,用里頭的記事本管理著這些事務(wù),那些懂事體的年輕男女總是湊過來,裝著好奇地看著他撥拉屏幕,嘖嘖稱贊,說駒叔您可真時髦。他喜歡這些孩子,他對此感覺良好。到哪里都有吃的,自助餐,西餐,中餐,中西餐結(jié)合。他的肚腹因此愈來愈大,再也望不見交合時彼此迎送的性器。他對性欲的追求也不再是高潮,而只是將自己停留在對方年輕的身體內(nèi)。這就夠了。早上,他就是帶著這樣一種滿足感出門的,他感覺一切好極了,然而,在這享受的終點,在這飄蕩著世俗烹飪美味的廳堂,他看見那原本只應(yīng)該在噩夢中出現(xiàn)的敵人,或者說:給他敲響喪鐘的人。年輕人十分凄慘地坐在那兒,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令人作嘔、討厭,又令人害怕。陳白駒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面鏡子,他無法不審視自己,他意識到這些年來,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力其實已永不可逆地衰竭了,消失了,就像絕經(jīng)的女人。他開始埋怨自己有一張比床還大的書桌,埋怨這像溫水煮青蛙一樣的富足生活,開始憎惡自己在簽字時使用的是一支7000港幣的鋼筆——這些有什么用呢——你還寫不出這孩子的1/10。其實他早已意識到這種靈感與技能的消失,他曾找朋友馬原打聽,馬原告訴他人工光要比自然光好,后來馬原還實踐用口述的方式來寫,即作者說弟子打在電腦上,然后投影于墻上。陳白駒照這種方式實驗,卻發(fā)現(xiàn)他和馬原一樣,都未能召喚回當(dāng)初的自己。現(xiàn)在,他感到老本吃完了,好日子過完了——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么想——他甚至在幻覺中看見年輕人走過來,交給他一份皇帝的任命書,然后耐心地退到一旁,等他交出意味著權(quán)勢的鑰匙與公章,并離開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屬于他因而使他誤會自己對此擁有所有權(quán)的座椅、辦公室與宮殿。在比自己小幾十歲的年輕人面前,陳白駒窘迫如熱鍋上的蟻子。如果是年輕人有意來趕自己走就好了,那他就可以指斥這是一場針對自己的不公的陰謀,是一場蓄意的奪取,然而不是,年輕人表示來這兒并不符合自己的意愿,是上意要他如此。

27歲,讓人艷羨的黃金年齡啊,一個爆發(fā)的年齡?。?/p>

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寫出《太陽照常升起》;

阿爾貝·加繆寫出《局外人》;

約翰·斯坦貝克寫出《黃金杯》;

川端康成寫出《伊豆的舞女》。

“我想,我們還是應(yīng)該一起過去,無論從哪個角度說——”最終,陳白駒意識到眾人沉默,還有一個因由,就是數(shù)他最為年長,理應(yīng)由他先發(fā)聲。就在此時,角落傳來一聲悶響,是年輕人撲倒在地,公園椅跟著倒了。眾人愣怔著,看見這陌生人有如中毒,臉色鉛青,上頸部連續(xù)鼓涌著,嘔出黑血來。他就這樣死狗一般撲在地上,凄慘又充滿敵意地看了眼他們,用雪氅上的毛領(lǐng)擦了一下嘴角,昏死過去。大家慌亂地沖過去,又頗富自知之明地止步于外圍。尼儂抓著急救包,心急如焚地跑來(這是所有人第一次見老嫗她如此奔跑),她將年輕人抱入懷中,探察鼻息,掐人中,而后讓保姆解開年輕人褲帶,自己用剪刀剪開他那悶壞人的內(nèi)衣圓領(lǐng)。在毛毯遞來后,她扯著蓋向已躺下的他,心疼地叫喚:崽嘢,崽嘢,我崽嘢。她把什么樣的年輕人都當(dāng)成自己的兒子。她就這樣大顆大顆地出眼淚,悲慘地呼喚,試圖喚回飛逝而去的這偉大流星,讓開始凋零的曇花復(fù)還。

陳白駒趁眾人驚魂未定,悄然離開尼儂家。他對搶救毫無經(jīng)驗,也不愿摻和此事。也許只是饑餓和營養(yǎng)不良引發(fā)暈厥,不過從吐血看,也可能是由重疾帶來的休克。他就這樣搭乘出租車,和奔馳而來的急救車相向而行,回到家中。一路上他都無法原諒自己:在這倉皇的逃亡途中,他還不忘扯走女主人留在門前烘烤著的半張煎餅馃子,另半張尚粘在煎餅爐上。他把它吃了。吃完還吮舔指尖。就像小偷忍不住還是去偷,賭徒忍不住還是去賭。這種難以遏制的食欲再度無情地發(fā)作,進一步論證了他是這場文學(xué)較量中平庸的那一方。

他倉促埋怨著尼儂家的多金有錢。要多有錢,才能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擁有一間像農(nóng)家院那樣的大宅子啊。院內(nèi)還掘了一口井。然后在將鑰匙插進自家居室的鎖孔時,他想起那件在途中就隱隱不安的事:他還不知道年輕人的名字。他不記得對方的名字,只是記住那文字所帶來的刻骨銘心的感受,比如只要閉上眼,就能意識到有一滴閃光的水珠正從發(fā)黃的巖壁滑落,或者看見青苔掩蓋下的蟻路有一謹言慎行者正在耐心等待獵物,或者聞出一股自密林深處飄出的由陽光照耀然而又被自然打濕的清新氣息。偉大、令人發(fā)狂而且是終生不可磨滅的感受啊。然后他記不起來那件Brunello Cucinelli西服遺失在哪里,原本挽著它的右小臂空空如也。他匆匆推開門,大步走到書架前,翻開自己的作品就朗讀起來。如果上帝他老人家是長了眼睛的……只讀了不到十句他就為自己的笨拙哭出聲來。他將自己的一本本書扯拉下來,坐在地上,悲傷地發(fā)呆。他這樣發(fā)呆時,荷馬、維吉爾、薄伽丘、普希金、巴爾扎克、大仲馬、狄更斯正駕駛著金色馬車輪番從墻壁上繞著圈兒跑過去,后邊跟著新晉的年輕人。此時,這病人臉色正紅光著。一切得其所哉。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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