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管理者作為企業的靈魂人物,掌握著企業資源的配置權,是企業發展規劃的制定者。關鍵時期,企業決策者的決策正確與否,能夠決定企業的命運。企業管理者自身的學識、背景、眼光甚至動機,對于企業的決策,更進一步對于企業的生存和發展具有相當大甚至有時是決定性的影響。
近代中國第一家股份制企業——輪船招商局創辦后二十來年間幾次改組管理層,每一次改組都影響深遠……
招商局的誕生
1872年,近代中國的第一家大機器新型股份制企業——輪船招商局在經歷諸多曲折后終于得以興辦。這家企業的興辦,是古老中國此后出現一系列新式變革的開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因此,企業的管理者十分關鍵。在經過反復掂量考慮后,同年八月,北洋大臣李鴻章飭令承辦海運十余年,熟悉商情、精明強干的浙江海運委員、候補知府朱其昂籌辦輪船招商局。朱其昂是上海有名的沙船(也叫“防沙平底船”,是中國“四大古船”之一)巨商世家,對傳統海運非常熟悉。朱其昂獲得任命后,擬定《招商章程》20條,明確招商局性質為官商合辦,章程主要內容有接受福州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的船只作為“官股”,招商局輪船承運官方漕糧并按照浙江沙寧船章程辦理,在納稅方面享受外國船只同等待遇等內容。后因閩、滬兩局無商船可領,李鴻章認為既然沒有官造商船在內,招商局性質仍為官督商辦。
十二月,朱其昂等制訂《輪船招商局條規》二十八條。其中規定:在上海設立總局,各口設立分局;輪船報關裝貨一切事項,按照洋商章程辦理并經清廷批準。十二月十九日在上海以“總辦輪船招商公局”的名義正式開局營業。在外國列強輪船公司環伺競爭下,剛剛誕生的輪船招商局開辦后前景如何?可以說,輪船在近代中國是一種新式運輸工具,股份制企業也是一種新型的資本組織形式,都需要專業知識及與之配套的經驗學識,因此,受困于自身知識、經驗和人脈關系等的朱其昂,必然會遭遇到一系列的困境和阻礙。
困境之一首先是招不到股,導致招商局資本不足。身為沙船巨商的朱其昂缺乏經營輪船的經驗,加上其它一些原因,在創辦輪船公司的招股方面并不順利,無論是在沙船商人還是在買辦商人中,都一籌莫展。多方奔走只募得沙船商郁熙繩現銀1萬兩,李鴻章5萬兩,上海商人認銀10萬兩卻未繳現銀。朱其昂借到的官款20萬串制錢(約合銀123000兩,年息7厘,除預交利息外,實領188000串),成為輪船招商局最初開辦的主要經費。不過,官款并非投資,公家只取官利,不負盈虧責任,實屬存款性質。公平地說,這時候如果沒有官款的支持,招商局是否能夠順利開業,開業后是否能在外商輪船公司的排擠下生存都是問題。
其次,朱其昂對于經營新式輪船業務也不內行,經他手購買的4艘輪船,不僅不實用,購價反比洋行新造的頭等船還貴。在購買輪船、倉庫和與外籍輪船公司船長打交道上,朱不斷上當吃虧,表現低能,不到半年,便虧損42000多兩,招商局面臨倒閉的危險。李鴻章為維持招商局,接受他人推薦,委派上海的廣東籍買辦唐廷樞和徐潤入局接辦。朱其昂自知才力不及,主動辭去招商局主要負責人工作。這是招商局創辦后的第一次改組,也是企業經管人員經驗學識不合格而使企業陷入困境的真實案例。
招商局的改組
1873年7月,唐廷樞出任招商局總辦,朱其昂、徐潤、盛宣懷、朱其詔等四人為會辦。唐、徐專管輪運、招股等事宜,朱、盛負責漕運和官務。在唐、徐主持下,輪船招商局“局規”及“章程”重新更訂,“輪船招商公局”更名為“輪船招商總局”。
唐廷樞和徐潤二人都出身于洋行買辦。唐廷樞自小即受良好的中英教育,對各國國情和語言都很稔熟。1861年受雇于在華最大的英商怡和洋行擔任總買辦,代理該行長江各口生意,主持華商客貨攬載業務。對于航線的開辟,輪船的調配,以及中外貿易情形,都十分熟悉。他接任招商局總辦時,不僅是公正、華海輪船公司的大股東,且還自己經營錢莊、輪船。徐潤出身于買辦世家,14歲即到上海寶順洋行當學徒。隨后在經營絲、茶等生意的同時,也經營錢莊。很多絲、茶產區都有他的商號,并在上海廣置地產。他雖然沒有像唐廷樞那樣自購輪船營運,但他在旗昌、公正等外國在華輪船公司中有附股投資。唐徐等人還以其在通商口岸的財勢聲望,先后成為上海絲、茶、鴉片公所的董事。
唐廷樞、徐潤分別捐有道員和郎中等官銜。早在1862年,當李鴻章在上海急于籌餉之時,徐潤就由監生報捐光祿寺署正,次年在江南糧臺報銷局加捐員外郎。1866年更由李鴻章出面奏保四品銜。到招商局開辦的前一年,他曾被曾國藩委派辦理挑選幼童出洋肄業事宜。所有這些,都表明唐、徐不是一般華商,而是與洋務派早有某種聯系,在上海商界又與洋商廣有聯系的富商。無論是在籌集資本,還是招攬貨運等方面,他們具備一般商人所沒有的條件,李鴻章這時把唐、徐這種身份的人招攬進入招商局擔任主要經管職位,實際上是在新生的招商局遭遇困難時,從如何設法經辦維持下去的角度出發,而不得不采取的一種變通辦法,目的是設法變通,以求長久。并同意把“招商公局”改為“招商總局”,“總辦”改為“商總”“商董”。
李鴻章招攬唐廷樞徐潤進入招商局擔任管理者的效果十分明顯。唐、徐入局后,帶進一批買辦商人,分主不同職責,投入大筆資本,據說僅徐潤一人帶入的資本就有白銀四十余萬兩。但更重要的是,唐廷樞徐潤與朱其昂不同,他們本質上是商人,而且是效法西方企業的商人,在進入招商局之前的擔任買辦時期,已經對西方企業的經營運轉和管理有了很多了解。因此,在他們進入招商局擔任主要經管職位后,便按照西方資本主義經管方式經營招商局。基于對中西兩方的了解,特別是因為中國傳統和體制影響強大的緣故,他們特別注意提出避免官方過度干預這一點。例如,在唐廷樞、徐潤重訂的章程中,特別強調“商務由商辦之”的體制。章程除強調唐廷樞有專管招商局之責后,還強調招商局屬商辦,要求遵守買賣常規,為避免官方掣肘,他們以節約費用為理由,明確請求李鴻章免派委員,除去文案書寫聽差等職位,對招商局的經營與發展,他們從商人的專業眼光出發,有一個明確的估計。他們指出招商局具備三方面條件足以與外商抗衡,第一是有官方從南方往京師的漕糧專運業務;第二是經費倉庫勞工等管理費用都比洋商低;第三是更容易承接本國商人托運的貨物,可信度更高更方便。因此他們估計,在投資50萬,購買4艘輪船的情況下,因有漕糧補貼,再加上搭客運貨,每年只要航行3個月,可凈盈利108000兩,利率高達20%。在他們算來,盈利有相當把握,與外商競爭也有很大優勢。在這些全面仔細的評估基礎上,唐、徐入局后,力主擴展業務,多方集資廣購輪船,由小而大逐漸推廣。
可以說,唐廷樞和徐潤是中國當時商人中能夠經營新式航運企業的最合適人選,他們不僅自身廣有資財,而且在多年買辦生涯中積累了豐富經驗,進入招商局前已有經營新式輪船公司的經歷,具有較高的經營管理才能和識見。也因此,在他們主持期間,輪船招商局始終是最富于進取精神和最活躍的時期。
唐廷樞、徐潤主持局務后,按照自己的計劃廣招股份,擴大營業,著手組建各口岸分支機構,除上海總局及天津分局外,又相繼設立了牛莊、煙臺、福州、廈門、廣州、香港、汕頭、寧波、鎮江、九江、漢口及國外的長崎、橫濱、神戶、新加坡、檳榔嶼、安南、呂宋等分局。
經過唐廷樞徐潤改組調整后的輪船招商局,自然成了在當時中國市場上占據主導地位的外商輪船公司的排擠對象。美商旗昌輪船公司和英商太古公司就曾公開宣布,在長江水道和沿海航線上,“凡他公司有船同日并走者,必與之爭拒”。在北洋航線上,旗昌和怡和也訂立了排它性的運價協議。不言而喻,這個所謂“他公司”,就主要是指輪船招商局。在外商的“爭拒”活動中,最明顯和外在的表現,是降價競爭,這場降價競爭相當激烈。例如,招商局創辦時,貨物運價“至低者每噸東洋(即日本)四元,漢口四兩,寧波二元半,天津每擔六錢,汕頭去貨二錢,回貨四角,廣東二錢至三錢”。及至招商局改組后,到1874年“每噸東洋跌至二元或一元半,漢口二兩,寧波一元或半元,天津每擔三錢或四錢,汕頭去貨一錢或一錢二分,回貨二角半,廣東一錢或一錢半。總而言之,所減不及六折”。到1875年,競爭更加尖銳,運費繼續降低,“閩粵往日三四角水腳減至一角,寧波二元半減至半元,長江五兩減至二兩,天津八兩減至五兩,客位亦減至七折或一半”。
事態大體按唐、徐的估計發展。在這場激烈的競爭中,招商局靠漕糧運輸專利,回空免稅和官款的協濟,尤其是國內商人的廣泛支持,依然能獲得比外國輪船公司更多的貨運。實力還逐年上升,1873年有船4只2319噸,1874年增到6只4088噸,1875年又增到9只7834噸,1876年達到11只11854噸。1876年清廷中太常寺卿陳蘭彬奏稱招商局辦理已有成效,他說三年合計下來,中國從洋商那里,已經爭回一千三百余萬兩的收益。中國自創辦招商局輪船以來,洋人不能盡占中國之利。
此時,外商公司收入大減,太古輪船公司1874年上半年尚未扣除折舊的利潤僅8500兩,以致“股東們愁容滿面”。華海輪船公司1874年尚未扣除折舊的利潤為89189兩,1876年就跌為48200兩。稱雄一時的旗昌輪船公司的情況更為嚴重,股票價格大幅度下降,面值100兩的股票,1876年秋跌到70兩。到了冬天每股僅值56兩。各種原因使處于困境中的旗昌輪船公司轉而求售于輪船招商局。徐潤與唐廷樞、盛宣懷共同商議后,以購買旗昌輪船公司既可增強招商局實力,又可少一有力競爭對手為理由,報批李鴻章,李以巨款難籌未準。盛宣懷等人遂隨后轉向南京,爭取兩江總督沈葆楨的支持,以免交利息,10年歸還的方式,請求撥借官款100萬兩獲得成功。于是,這家在中國沿海內河橫行了十余年的外商輪船公司,終于在1877年初以222萬兩的代價由招商局收購。其中200萬兩系旗昌輪船公司在漢口、九江、鎮江、寧波、天津各碼頭以及洋樓和棧房的折價。因此,這一年招商局的船隊即從頭一年的11只11854噸猛增到輪船29只30526噸。并使各通商口岸進出中外輪船噸位的對比數從1872年前中國的空白,一躍增加到36.7:63.3。這件事在當時引起很大反響,如《申報》發表文章稱贊此舉使得“從此國家涉江浮海之火船,半皆招商局旗幟”。輿論也認為這是“千百年來創見之事”。
另外,招商局除每年照付股東10%的官利外,從1878年開始,隨著業務發展和收入的增加,招商局改變了從創辦以來從未抽提折舊的不正常狀態,開始按年提取折舊款。1883-1884年在有余利的情況下甚至可提折舊70多萬兩。同時,所借官款也開始償還,1882年在“經濟甚為寬裕”的情況下,“所欠官款本年春已還三十萬兩有零,計尚欠官款一百二十一萬七千余兩”。1883年又“計還官款二十五萬兩”。這時引人注目的還有商人向招商局投資的增長。1877年收購美國旗昌輪船公司時,商局資本總計只有751000兩,此后到1880年時已達百萬。還出現招商局股票爭購者多,“增發股票,立刻被搶購一空”的景象,1882年招商局股票升水竟超過100%。這使招商局有可能決定把資本翻番,從100萬兩增至200萬兩,結果不到一年便“業經收足”。與此相應,在經營方針上,唐、徐采取的是一種積極擴大規模努力進取的策略。他們力主擴展業務,僅1882年就有美利、海晏、海琛、江通、富有等5只輪船通過改建,花費二十萬兩有余。造新船致遠、普濟,后又添置拱北、圖南兩海船,江裕江輪一號。此外又定造鋼構輪船二號,兩號輪每號能裝重貨一千五百噸,輕貨四千噸。除此之外,在碼頭、倉庫的擴張方面同樣下大力氣。1883年,在招商局走上順境之時,唐廷樞又計劃將航線發展至歐美,立志擴大招商局。為此他于同年3月親自出洋考察,先至美洲后游歐洲,計劃遍訪歐美商情,選可靠者進行合作。招商局陸續添置輪船,以彌補通商各口岸的不足,兩艘4000噸快捷大船專走外洋,淺水中等輪船二、三艘,往來天津、朝鮮、越南等處。
1881年李鴻章奏稱,招商局已占據大半江海生意,“九年以來,華商運貨水腳少入洋人之手者,約二三千萬,雖為薪工、修理、局用所耗,而其利固散之于中華,所關于國體商務者甚大。該局船不時駛往東南兩洋,今且骎骎開駛赴西洋之先路。直、晉、豫等省旱災之時,該局船承運賑糧,源源接濟,救活無數災民。往歲臺灣、煙臺之役,近日山海關洋河口之役,該局船運送兵勇迅赴機宜,均無貽誤,洵于時事大局有裨”。大意是招商局成立后的9年中,洋人在中國少獲利二到三千萬,招商局的船只不但不時出現在東南洋,也來往于西洋,在國內遭遇旱災時,招商局的船只賑糧救災,救活無數災民,在臺灣煙臺戰役的時候,運送士兵,對國家大局有益。李鴻章的這些總結,是對招商局成立后短期內取得成績的一個概括,是符合事實的。也就是說,在唐廷樞和徐潤主管招商局的這段時期中,由于主持得人,人當其用,招商局取得的成效十分明顯,也證明了企業經管人員在企業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可是好景不長,就在招商局順利發展時,唐廷樞徐潤卻被迫離開招商局,招商局的命運和發展方向將發生新的變化。
招商局早期的歷史至少給我們幾點啟示:首先、對于當時中國這樣的產業、體制、觀念都相對落后的國家來說,要發展新興產業(輪船),依靠傳統產業(沙船)里培養出來的人才(朱其昂)是難有大成的,必須依靠真正了解新興產業的人才,也就是曾經參與過外商在華新興產業經營的人才(唐廷樞、徐潤);其次,落后國家的新興產業的發展,既要官方的支持,又要避免官方的過度干預,也就是企業要遵循市場規律,按照企業的方式來經營,而不能按政府的要求和規矩來經營;最后,落后國家要發展新興產業,與其說要靠商業人才的培養,不如說要靠一批政府主管官員的勇氣和遠見。這一點,在招商局的后續歷史發展軌跡中看得更為清晰。
朱蔭貴: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