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文
一池似清似濁的水,有蓮,有荷,還有葦,于我來說,足矣。水上還有環曲小橋寫倒影,水邊更有垂柳棠棣在曳風,于我來講,這浩大的都城,這鋼筋水泥的叢林間,便有了個能孕育還會娩出我樂趣的宮殿。
趣,真的是自己找了才會來的。試想,如若總與這城池里的該由政府管理出模樣的路啊燈啊車啊坑啊瞪眼頓足,樂呵必會瞬時消弭,躁狂的汗腥亦會如噴薄的唾沫星,滅了食欲,弱了眼眸里的溫潤,成為他人眼里的怪老頭。確如,于這無處不無序的城池里活人,期冀官人把咱視若親人,是夢。既已知是夢,且這夢不爽,樂趣就還得用自己眼睛的能耐去找,得用自己心懷的容量去擱置。前面所言的能孕育還會娩出我樂趣的宮殿,便是在這般的心念里尋得的。
小區的北面新拓出一條極寬的路,東西走向,上下六車道,煞是氣派。然路修得很慢,在我視線里是工程的樣貌起碼兩年有余了。去歲冬月里一個極好陽光的上午,疾走運動的途中,我忽發奇想,調皮地越過施工方的簡易阻隔,在還磕磕絆絆的路基上躍動著奔向正西。本是想看看這路究竟被什么耽擱了進程,卻在一公里外看到了那個朝南的氣派門樓,大字牌匾提示說,這里是豐臺區科技園生態主題公園。其實這公園早已在此的,只因我以往經過都駕車,都是劃過西門前那條路,難有駐足的緣由,所以沒有觸摸過藏在鬧市里這塊地界的妙處。于是我要謝謝這條路。其實這與我們很多見識和閱歷的得來很相似,若沒有前人修筑的一條路幾座橋,這地球上許多妙處我們自無緣靠近,也就更難令自己的眼驚嘆,以驚喜出潮濕的手足把玩愛撫哪些陌生的枝枝葉葉花花草草。
進門右轉,我沿著這小公園里幾米寬的環形步道悠然著眸子和腿腳。那時正是北京最凋敝的季,大多樹木枯枝一肩,所有花草昏黃滿頭,生機盎然還是未來。但溜達那步道一圈后,印象是,樹木的品種不下三十種,再加上許多被簾布苫蓋著保暖的木本花卉,以及各種形狀草坪的大體樣子,我猜想,春暖,以及盛夏和金秋降臨這里時,這個占地不大的所在,必定會繁花似錦,綠夢蔥蘢的。
于是,這里的步道成為我之后每日疾走鍛煉的首選,并一直走到了今天,仍沒有覺出厭倦。自然的,時不時亦會遭遇廣場舞喧天的音響掐架,也幾乎每日都被那幾只音律不準的男聲女聲歌喉騷擾耳膜,但我所以一直沒有更換疾走運動的場地,真正的心理,是舍不下那片荷塘。
這些年,從春風來到冬雪去,我按摩自己眼睛和心境的辦法之一,便是凝聚心思在單反相機的取景框里,也就是不少雅士們愛嘚瑟的“愛好攝影”。然而我堅決不參加任何與攝影相關的俱樂部、協會等等正式非正式組織,也不摻和有利益報償的拍攝活動,甚至在風光旖旎的景區看到照相機扎堆兒的場面便立即收起自己的家當。我的作品,不投稿,不換錢,前些年的展示空間只在個人博客,這些年,就僅僅在微信朋友圈了。攝影,之于我,目前僅僅設定在給我愉悅這個單純的目的下,或者說,只是我以我心任意描畫世界的一支筆,是我除了文字之外與天地萬物對話的另一條蹊徑而已。在我看來,現代化生活,尤其是智能手機出現之后,碎片化信息肢解了我們的魂靈,誘使我們在浮躁而淺顯的精神秋千上悠蕩,許多時候,心緒都找不到安寧的入口,更別提享受靜謐了。而我迷戀著的攝影時間,這些年卻一直是我蕩滌雜念的有效過程,更是我沉入自己意識深處的一個法子。
梨花開了。玉蘭的花蕾站上枝頭了。桃花搖曳出風姿了。榆葉梅已是酣暢的醉態了。銀杏的葉片舞蹈出曼妙了……北京的春天里,一日一景,一晌一色。拍攝了幾個從春到冬的輪回之后,我漸漸學會了瞇縫著眼睛觀察,也逼迫自己不要急于拍攝。不急于按快門的理由很簡單:如果再次拍攝她們,我要用構圖和光影講出新的故事,這個故事要新奇于往年,必須高級于昨天。如若不,寧可不拍。
這張片子取名《我們的春風》,是我在2015年4月13日上午在小區里拍到的,目前也還比較得意。相同感覺的東西幾年間拍過很多次,但始終不是我心里期望的味和韻,要么光線角度不對,或者前景葉片動感不理想,總是遺憾多多。在旁人看來,就這么一幅銀杏枝葉,至于耗費這么大心神嗎?我的解釋是:任何看似平淡的事物,之于特定的人,之于特定的情感,就有特定的價值。這個價值,與金錢的多少無關,與喝彩的大小無關,只與這東西所屬心靈的苦樂熨帖有關。
這便是我在小公園里那條環形步道上健步了幾個月后捉到的景致,名為《春的步伐》。拍攝是在四月初一個陽光和煦的上午,遠處的人物,是跟我有共同趣好的,他們正健走在我每天都會灑落汗水的那條顯露著大顆粒石子的瀝青步道上。而這圖畫,是我專注健走時一個個不經意的“一瞥”誘出的意識萌動,之后,這萌動在心間縈繞、構想,一陣風一束光的質感幻化又令這萌動升華或者碎裂,直至真正觸發自己決心的那個畫面盈滿腦海,那時,我便會專門背著相機來了。
就是以這樣的經意與不經意為愉悅,那片荷塘,成為這個夏日里我傾注情懷的一池掛牽。
這是6月5日上午八點多在這片荷塘拍下的第一張片子,也是我這個夏天記錄的第一幅荷的姿容。
在那池碧水里還只有一兩片三四片綠葉的時候,我沒有太在意?;钤谌碎g五十多年,見過許多地方的很多種荷花了,也曾一次次讓鏡頭的焦點在一朵朵花蕾或花瓣上清晰,但必須坦言,像這樣幾乎每天都矚目一池荷花,自她生出小小圓圓的葉片,到一支支翠綠的頸昂揚出淡淡的紅色花骨朵,再看她恣意地怒放,是第一次。這個過程也就一個來月的軌跡,而緊緊密密地相依在一個池塘里,她們,走向花季的步履并不一致,這猶如我們與兄弟姐妹的長勢,都依仗著各自的律動。
我慶幸這個初夏里對這片荷塘的矚目,其實是在慶幸自己終于揚棄了年少時就固有的浮躁之氣,慶幸自己學會了在不經意間投入經意,又讓這經意不以壓迫意志的姿態出現,而僅僅是喚醒我品嘗美感的提醒,是令我逐漸浸入這陶醉的引領。于是,我得以自由,得以用揮灑的心指揮相機出發的時機,自然,荷塘邊,我吝嗇的快門聲,悅耳,也悅情。

六天之后又是艷陽,上午十點前我已經結束了在荷塘邊的拍攝,這張,是那日里比較喜歡的一幅。中意這張,是中意那朵微微張開紅唇的荷花在以懸浮的姿態靈動于翠綠的葉面。那是光影在大光圈下的長焦鏡頭里才有的特殊效果,前景里荷葉的虛邊,正好以幻化的光暈遮擋了花朵之下的長頸。我以為,這是詩意的浪漫,是上天書寫的視覺詩行。
我一般在下午四五點鐘去環繞這荷塘的步道疾走揮汗,無論風雨,不計陰晴。每繞過荷塘一圈,都瞟一眼荷塘里浮動的荷葉以及綻放或矜持的花朵,判斷她們在某個角度的光照下會是我心里那些故事的講述者,然后才選擇時機來定格故事的情景。這是一個看起來沒有盡頭的嗜好,因為荷塘雖然固定在那個地方,品種單一的荷花開放的姿態也大同小異,但清晨與黃昏的色溫會區別她們,不同角度的光線會讓水面呈現出不同的質地,光影還能讓荷葉碩大的葉片投射或折映出千奇百怪的故事背景……追著花期,很多天的上午,我扛著相機三腳架去兌現縈繞在思緒里的圖景,雖然按動快門的時候都認真地在心里問自己“這是我想要的那個情景嗎”,積攢下來,也還是拍了幾百張看起來很美也算精彩的荷花荷葉。挑選一些發在朋友圈,雖然次次都贏來朋友們的滿堂喝彩,但我靜下心來一遍遍回放這些照片時,心里的落寞也油然而生——總體上看,多數片子看過三遍之后就顯得平淡了,這已然說明片子缺少抓住我心神的魅力。所以我一次次問詢自己,這樣任性地拍下去,我的荷塘故事,何時才能有獨到的呈現方法呢?

就在這樣的糾結和祈愿并生里,上蒼的眷顧降臨了。
2015年6月30日,北京的氣象出奇地好,能見度很高。下午四點鐘我開始在荷塘邊快步如飛,并一眼眼遠眺那些熟悉的花朵,眼睛都能察覺出斜陽的味道與以往不同,有撩動人心的誘惑,我的思緒也隨之被激越。那天是農歷的五月十五,我于是構想能不能在皎潔月色下拍攝嬌媚的荷花,或者打著手電為荷花造型,說不定會有所突破。但我很快否決了這個念頭。我一向不喜在順光下拍攝花朵,而熱衷于逆光或側逆光。而且我拍攝花朵從不擺布花草的姿態,不搞噴壺灑水那套俗氣的小動作,也不用反光板之類補光。完全原生態,完全靠自己的構圖和用光來表現我內心的故事,是我長期的堅守。如果以手電照明,在沒有助手的情況下,我只能拍出順光的夜景,況且,用手電布光,也不是這荷塘里的自然狀態呀?
那天,7km的健步快要結束時,是17:15左右,我從專業手機軟件上知道了當天落日隱去的最后節點,以及落日與荷塘的光照關系,并估算出我趕回家拿照相器材所需的時間,當即決定:晚飯可以晚些吃,但必須利用這難得的黃昏光影,拍一組“荷塘夢境”為主題的片子。
沒有換下被汗水濕透的運動衣,甚至連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待我在荷塘邊架好相機開始構圖聚焦的時候,汗水再一次遮住了視線。一次次深呼吸,逼迫砰然而動的心平靜下來,并快速調整相機的各種數據,觀察光影的位置,判斷輕風的節律,猜測西面的那幾縷柳葉接下來會潑灑怎樣的光斑……56分鐘的時間里,我圍繞著那片只有半個籃球場大的荷塘,按下了110次快門,一組讓我至今還欣喜滿足的“荷塘夢境”,留在了存儲卡里。我最初的預想,在個別片子上甚至都顯得缺少了韻味。
關于荷花,我的同胞們千百年來都在異口同聲地賦予她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品格,許多人脫口而出的詩詞,也都在描畫荷花的清麗雅致,淡然脫俗,而我在那個黃昏用相機刻畫的這組“荷塘夢境”里,妖冶,是直接而濃烈的情狀,傲慢,亦爍閃道道魅惑的光。同時,還有一些傷感,還有一絲憂郁,還有一只只飄忽的心靈翅膀在顫動。
這里,想起《圣經》里耶和華那句著名的話:要有光。
客居在法蘭西的朋友蔡在微信朋友圈看了“荷塘夢境”的照片之后,便是以“要有光”開頭,慨嘆歐羅巴天空最常見的好光線。他說,在這里幾年下來,漸漸就明白了這塊土地為什么會培育出那么多享譽世界的畫家,因為這里有太好的光。他還說,年少時對于“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這句話嗤之以鼻,現在才知道,歐洲的月亮看起來真的比咱們國家的圓,那是因為這里的空氣真的太干凈。
所以,“荷塘夢境”能成為我目前的欣慰,能讓我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有了一次爬升。我也要深深鞠躬:感謝光。
自拍完了《荷塘夢境》,雖然幾乎天天都還在小公園的步道上健步運動,但我很多天都沒有再去拍攝那片荷塘。這也許就是爬過高峰之后的所謂沉寂期吧?
7月17日上午,陰雨。我扛著長鏡頭,在滴滴答答的敲擊聲里,去捕捉我心里的“荷塘雨辭”。這兩幅已是凋敝態勢的荷塘景色,以莊嚴里蘊含生機的美,擊中我的神經,也激發我不絕的遐思。
自稚嫩的小荷,到零落的枯葉,日月星辰與風雨雷電鋪陳出的舞臺上,一片荷塘,在我的矚目下演繹自己的命運,而我,傾注著一懷夢幻一心誠摯,以相機為筆,在花開花落間的光影上著墨自己趣味的期冀靈動,收割走快樂,貯藏起幸福,這是蠻有格調的閑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