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蘇文 倪瑋
托馬斯?蘇文(Thomas Sauvin),1999年從法國來到北京,笑說“來中國就是為了脫離媽媽的管制,可以隨便抽煙”,之后長居于此。2013年連州攝影節年度大獎和年度策展人大獎的獲得者。
50萬張膠片
2006年,我開始收集明信片、海報等,我沒什么目的,單純覺得好玩。2009年,同樣基于興趣,我開始收集膠片,收集中我慢慢覺得可以做些什么,就開始了“北京銀礦”(Beijing Silver mine)這個項目。
當我試圖用互聯網尋找買膠片的渠道時,我幾次利用“買膠片”為關鍵詞進行搜索,都能看到一個叫做小馬的人在網絡上收購舊膠片的廣告。我想看看小馬的收藏,決定和他見一面。于是我走進了北五環的一個垃圾回收站。那里有專門處理塑料的、有專門處理啤酒瓶蓋的,小馬專門回收含有硝酸銀的廢品——醫院的X光片、光盤,還有相機底片。我走進了他那間碩大的黑屋子,幾乎是踩在一袋又一袋廢棄物品上,很難想象在北京城,他居然擁有如此龐大的回收網絡!此外,小馬還有一個建有酸池的巨型磚房,他把收集到的所有廢物倒進池子里,等上數周的時間,直到硝酸銀沉淀到池底制成銀酸。最后,他會把珍貴的銀賣給化學家。
對小馬來說,內容沒有任何意義——無論是一張呈現脊柱斷裂的X光片,還是一個中國人20年前的生活照,都只是原材料罷了。這些,恰恰是我最感興趣的。
起初我想象的收集過程僅限于一袋子,就是15公斤左右的底片而已,一錘子買賣。結果,每兩個月小馬就會給我來電話,跟我說他又回收到了100多公斤。我很快適應了他的這種效率。一切就這樣開始了,我一次又一次背著一麻袋的底片回到辦公室,一張一張地看……直到收集到了50萬張。
我把底片放在一個透臺上,逐張觀看,然后再決定是否要將這張底片進行掃描。在初選時我完全憑感覺,篩掉了很多我認為不值得掃描的底片。之后,我將這些交給一個幫我掃描的人,他每個月幫我掃描差不多9000張底片。近四年間,我收集到50萬張照片,對它們進行掃描、編號、分類和歸檔。
我發現很多人對待底片的態度是消極的,覺得無聊、平庸。他們跟我說:“哎呀,你喜歡這些底片啊?我們家里有一大把呢!”有時候我把底片拿給朋友們看,他們也覺得沒啥。的確,一張膠片或許并非特殊的存在,但在看過20、50張后,朋友們會察覺到一些喚起回憶的物件。那可能是他們曾經喝過的飲料,曾經迷過的明星海報。舊照片是重要的,它們扮演著激起新想法、新創造的角色。看著這些從垃圾堆里重新獲得生命的物件,常常讓我感慨萬千。我認為,向他人分享這種感覺也很重要,只透過自己的情感和品味獨自消化這些照片是不健康的。因為距離感,我更多看到的是形式,而非內容。而你們看到的可能又不一樣。我還想再等等,再等個幾十年,建立起來的這種連接一定會更強、更有震撼力。
舊時光的大銀礦
“銀礦”陸續參加了幾個國際攝影節,比如2013年在英國德比的Format International Photography Festival。針對那個攝影界的展覽作品,我有兩個探索的方向:一個是圍繞人類普遍的主題,出生、死亡、愛情,所以我選取了嬰兒剛出生時在體重秤上啼哭、老年人入殮在棺材里、青年男女在河邊相擁的圖片;另一個方向是關注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隨著改革開放,變化其實體現在很多方面。首先變化體現在1980年代末,那些逐步富裕起來的家庭的房間中,這一時期的北京人開始在房間里放置電視、冰箱……特別是女人們,鐘愛靠著冰箱留下合影,還有一些是靠著電視機。
1990年代早期,中國人開始出國旅游。來到泰國,便會有許多是在泰國芭堤雅的絲紗羅(音譯Tiffany)秀場同泰國“人妖”合影的照片。他們來到盧浮宮,便有閃光燈大開,與古典藝術家的油畫杰作合影的照片。在盧浮宮的照片有一個共同點——照片里都有一個白點。這是因為在拍照的時候開了閃光燈,這也成了拍攝行為對藝術文物直接破壞的直接標記。他們站在蒙娜麗莎面前,“flash”一下閃光燈,隨后在油畫表現形成一個反光,白花花的標記。
我還時常看到中國的麥當勞餐廳出現在照片的北京里,麥當勞叔叔的形象是照片中的常客。
實際上,我做的是擁有這些照片,我沒有在尋找著什么,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端詳著它們。當中有一些預料之中的主題,也有些意料之外的。比如,不少女性同冰箱合影的照片就是我之前沒有想到過的。在仔細端詳這些照片以前,你實際上根本想不到照片會給你帶來什么。它們是關乎觀看的。然后,就是以編輯的視角開展工作了。
看了我的那個展覽后,藝術家Gerard Mermoz評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利用鏡頭見證歷史事件的例子,而不是再生產,這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他說,witnessing和reproducing是兩件事情,如果拍照的人是見證和影響一個事件的人,那他可能是被拍攝者的朋友、親戚;如果是一個外來的攝影師去拍,他會帶著一種距離,就有一種不屬于也不理解的距離(not belonging,not understanding)。我們可以說通過這些照片,旁觀了歷史。
另一個展覽的管理者Anna Douglas則說:“這些照片里所呈現的精氣神是一種不同于西方人眼里的中國,是我們未曾知曉的、中國人生活中的情趣,徹底顛覆了我們一貫以來的理解,是我們從未見過的中國的一面。”她指的是幾張上個世紀中國中年男女或者化妝,或者瘋狂party的照片。我還做了好幾次海外影展,因為這就是溝通的橋梁。外國人看中國很極端,要不特別愛要不特別恨,很少有平和理性地去了解中國,很少有人平心靜氣看看中國老百姓的真實生活,去認識到彼此沒什么不同。
現在我擁有成千上萬張他人的照片,其中有將近1500張來自同一對夫婦——幾乎是這對夫婦去所有不同旅游景區前拍下的照片,有在雪山頂上帶著毛線帽子的,也有穿著泳衣在泰國的。還有一張,是男主人的工作照,他穿著白大褂和同事們一塊兒照的。可以說,我擁有對這一家人全部時光的回憶,我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一張一張地翻看這些照片,感覺入了魔,滿腦子都是他們。到了晚上,連續工作了幾天的我實在需要一些新鮮空氣,在回家的路上我決定繞路去離我家不遠的軍區醫院轉一轉。在醫院,我看到了一個專家介紹欄,面對著我的是一個軍區神經科大夫的照片——就是我整日盯著的相片里的人!
但是,我沒有去找他,我不想打擾到他們的生活。用照片影響別人的生活非我本意,我想做的就是帶一點距離地去敘述、去圍觀。我可以在微博上尋找膠片里的每一個人,但我不愿意。這個項目不是私人故事的積累,這會損毀整個項目的力量。項目的力量在于數量的積累,在于看了1000個不同人拍出來的照片,找到共性。比如,其中一個驚人的相似就是,相片里主人公都是筆挺地站在圖像的正中間,直直盯著鏡頭。你幾乎能聽到快門前那“3、2、1、0”的聲音,也能從這些照片里看到攝影師和被攝影人之間的那種內在默契。在中國,缺乏自發性的攝影,就是抓拍。你察覺到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的共謀關系,創造了一種非常低調的、富有趣味的、無疑是可愛的照片。所有這些構成了一個在攝影中很難發現的合成體。這也是為什么我與這么多照片如此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
20年北京發生了什么
這些素材啟發了一些藝術家,用底片開始了新的創作,探索著新的藝術潛能。比如,從2011年開始,我和青年藝術家雷磊合作,創作一個叫做“回收”的動畫片。雷磊說,看到我的那么多有意思的老照片,他的心思也開始活絡起來,想讓照片動起來。他從檔案庫中選取了大概6000張照片作為制片資源。我們做成的一個視頻就是選擇以天安門背景對象為中心進行疊加,用每秒鐘8張照片的頻閃速度讓觀者得以快速掃視巨量的照片。這非常有趣,也真實、直觀地再現這個巨量的檔案庫。
一次,我花了6個小時,同我的中國朋友一起觀看這些照片,他認出了其中一張拍的是他的鄰居,就攝于他長大的小區!當晚他回家后,拍了一張小區的現在照片發給了我。這激發了我另外的想法。我開始與一名致力研究北京的城市規劃師、法國人Jeremie Descamps合作,通過檔案庫中的影像來研究過去二十年北京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我們做了一個網站,通過并置的雙連畫效果,加上一定的音頻,讓你直觀看出一個地方20年前的樣子和如今的樣子。有些地方從沒變過,而有些地方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比如北京站二十年前的照片和現在的樣子其實差別不大,一個突出的變化是現在的“北京站”下有了英文的注釋“Beijing Railway Station”,這樣的改變附著了時代的印記。
這就是我想要創作的,一個基于實質性的原始素材,用來思考中國、思考這些年、思考這些中國人、思考攝影。這些有意思的事情,我們不知道重要性在哪里,它對每個人都不一樣。Flicker曾把24小時內網友上傳的照片全部打印出來,結果堆積如山。這么做,同樣不關注照片的具體內容,而是關注海量照片指向的社會變遷、攝影理念等。
通過巨量的底片收藏,我相信這是有關中國的最真實一面。直到現在,其實并沒有很多人認出自己,但這些照片扮演了激起共同認知的角色。就像很多人評論:“哇,我也曾有一個這樣的冰箱,它在我家里放了14年。那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冰箱。我現在買的這個只用了兩年。”
“北京銀礦”的照片主要展現的從1985~2005年的二十年時光,是文化大革命之后的首都及其居民生活的獨特影像記錄。那不能算是一段輕松的歲月,然而我從中發現了原本我不太指望能找到的東西:數不清的幸福瞬間、笑容,人們仍擁有快樂的時光,他們一起玩耍、開懷暢飲,彼此相愛。從個人角度來說,所有這些照片都充滿了主觀性,它們超越了單純社會肖像的意義。
底片是一種富有浪漫主義氣息的物體。它們被光影觸摸,然后在架子上放上幾年。它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變質,并最終在車庫里、在垃圾箱里化為烏有。我找到它們,對它們進行掃描和儲存,并復活它們。我不關心這些照片是否丑陋,或者是否被弄臟。它有自己的故事。這些照片從未離開過中國。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