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冰

“這個白丁不是沒文化、目不識丁的意思。白丁其實就是布衣。除了廈門大學教授這個頭銜,我再也沒有別的頭銜了。我就是一介布衣,我用‘白丁來表達這一層意思。‘華服其實是隱喻。如果按德國人韋伯的說法,我們的教師工作算天職。既然是天職,我就不敢簡慢。‘華服這個詞隱喻就在這里。而且我想,我能夠去影響、感染或者說適當給我的學生可能的一種博雅的學識、優雅的氣質,這就是‘華服的意思。”廈門大學法學院教授李琦解釋新書《白丁華服》的由來。在李琦看來,今天要想“助長青年”,就需要“守護大學”。那么,大學為什么要守護?誰來守護?如何守護?在書評會上,嘉賓廈門大學人文學院謝泳教授,學者傅國涌,在校學生代表等以與李琦對談的方式,與大家分享了各自的見解。
大學是用來相遇的
傅國涌:我很榮幸是這本書序言的作者,也是這本書最早的讀者之一。我對這本書的看法已經全部寫進序言里了,這里談幾點序言里未講過的話,延續兩位老師的思路,從知識共同體到精神共同體。
我用“相遇”這個詞來表達我的思路。大學是用來干什么的?大學是用來相遇的,大學是讓老師和學生在這里相遇的,大學是讓校長和老師、學生在這里相遇的,大學是讓同學與同學在這里相遇的,這是一個精神相遇的地方。
我覺得在整個的中國大學的歷史上面,“相遇”這個詞是完全可以作為大學精神的一個核心詞。在輔仁大學,葉嘉瑩遇見了顧隨。葉嘉瑩今天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理解并沒有超過她的恩師顧隨,顧隨仍然是第一。但是因為有了顧隨,所以有了葉嘉瑩;在新亞書院,香港中文大學的前身,余英時遇見了錢穆;在武漢大學,短暫的兩個月中,嚴耕望遇見了錢穆;在浙江大學,年輕的琦君(原名潘希真)遇見了夏承燾先生,所以有了一個臺灣的女作家……這就是相遇,我還可以舉出很多的例子,相遇就是大學最美的故事。無數的人在北大,遇見了胡適之,甚至可以跨校遇見胡適之。北洋大學的一位學生叫陳之藩,后來是香港中文大學的頂級王牌教授,他是學電機的,卻是一位杰出的散文作家。他在本科時期給胡適寫了13封信,并且得到了胡適的回復,現在匯編成了大學時代給胡適的詩。這13封信,太精彩了,這是那個時代最佳美的故事。
相遇就是大學要達成的一個最終目的。沒有相遇,大學就等于零,相遇是大學當中的“一”。“零”的前面沒有 “一”,無論你有多少個“零”,用任何的方法,加減乘除,仍然等于“零”,“一”是“零”前面最重要的,“一”就是相遇。你的一生,遇見了誰,遇見了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所有的人,都有他的師承來歷。這個師承來歷,不一定是大學當中的相遇,可以讀書相遇,也可以在社會上相遇。但是大學是密集相遇的地方,這就是謝泳老師所說的,這是一個“讓青年聚集的地方”。在這里,楊振寧將遇見許淵沖,他們都是西南聯大的學生。一個是物理系的,一個是外文系的,他們跟吳宓、葉公超學外文,所以在外文的課堂上相遇,許淵沖很嫉妒楊振寧,這個物理系學生,每次外文考一百分,他總是只考九十九。但是,楊振寧跟許淵沖相遇,不一定楊振寧就比許淵沖高明,因為許淵沖成了中國漢譯英、漢譯法的最好的譯者。許淵沖今天是法國科學院的院士,仍然健在。他能夠把“床前明月光”用最精簡的英文和法文傳譯給西方世界。這是中國沒有任何一個翻譯家,包括楊憲益在內能夠做到的。他用了很大的心思最后譯成了這么一個句子:有一張床,浮在月光的鄉愁中。他把“床前明月光”真正的精髓翻譯出來了,這叫翻譯家。能夠把英文讀懂算什么翻譯家呢,那太容易了。所以我講,大學是相遇的地方。大學原本就是人類的精神中心。如果說大學是思想中心,學術中心,太輕飄飄了,沒有分量,大學只有成為精神中心,成為整個社會的精神堡壘,大學才能為整個社會所尊重,才能為整個社會所追捧。
李琦:那個詞多美妙啊:“相遇”!千萬不要變成“遭遇”。你們要是在這個校園里,或者在你們青春曼妙的大學時代, “遭遇”了一些東西,就比較殘酷了。
相遇是充滿情感的
張立城(學生代表):傅老師剛才講“相遇”。他舉了一些例子。我了解了其中一些人物。但是這些人物并不能用以概括群體。因為畢竟有些人是天才,那我們平常的學生,可能沒有那么好的出身和背景,沒有那么好的天資和才華。那么我們平常人應該以怎么樣的一種姿態相遇?在相遇之后,應該有怎樣的收獲,才是傅老師及傅老師所代表的前輩所要寄托在我們這些晚輩身上的期望?
李琦:你好像不是提問題,我理解其實你是一種顧慮。傅老師所說的相遇是一種極其美妙的經歷或者說意境的話,那么一個平凡的人怎么不淹沒在人海中。
傅國涌:對于余英時來說,對于嚴耕望來說,對于葉嘉瑩來說,對于琦君來說,他們都是天才,作為有才華的年輕人,一遇見名師,他的生命就會翻轉,他就會發光,因為他就是發光體。不是發光體,遇見了什么人都無法發光。不是蘋果樹,永遠都長不出蘋果。就是這么一個簡單的邏輯。但是,一個平常人仍然可以在人生的相遇中成全你自己。前面我所舉的都是“有創造性”的個人,但是人最重要的還不是“創造性”,而是“有感情”,是人格。
人們往往以為,人生是一個不斷得到的過程。所以,你失敗了。只想得到,就會失敗。在人生的相遇中,更多的是平常的相遇。我的老師許良英先生在大學時代遇到了物理學家王淦昌、束星北,卻沒有成為物理學家,他成了中共地下黨浙江黨支部的書記,他打天下去了。后來他成了右派,做農民。但是在做農民22年的過程中,他編譯了三卷本的《愛因斯坦文集》,他也成全了自己。他原本有機會成為物理學家,但他沒有做成,他只能做一個翻譯者。但是他不遺憾。每個人的人生不一樣。他活了93歲,已經過世了。
他最后告訴我一個詞,他至少十次在信里面和當面告訴我,一個詞,三個字。人生就要守住這三個字,你永遠就不會跌倒:平常心。平常心,無論你做學者,做公務員,做律師,做編輯,做家庭主婦,做家庭主男,永遠要記住這三個字。記住這三個字,人生永遠就不會失敗。人生就是平常心去相遇,平常心往前面走,你的未來就不會是悲劇式的。但是人往往做不到。
我相信,相遇當中總是充滿著創造性,但是相遇當中更多的是充滿情感的。把“情感”一詞放在里面,人是有情感的。情感不僅是親情、愛情,情感包括跨越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其他的社會關系層面,那你才能真正理解“情感”這個詞。
李琦:傅老師開先的那一段說法,甲遇到乙,遇到丙,遇到丁,他其實是一種表達方式。他要用這些我們可能比較熟悉的例證來說明相遇是一個人來到大學的目的。他如果說他的某一個同學遇到他的某一個高中的老師,那沒有表達的功力。不是說那個就不叫相遇。很普通的兩個人之間的相遇,可能是最讓人輕松最讓人自在最讓人愉悅最有尊嚴和質地的兩個人之間的相遇。可是三十年后五十年后,有人要再說,李逸斯遇到李琦,沒法說了(眾人笑)。所以傅老師必須要這樣說。不是說只有這樣的相遇才有意義。
互動
聽眾甲:其實就相遇而言,還是我們自己應該主動一點。剛才那位藝術學院的學生說,他沒有遇到很多可以思想交流的對象。但是我覺得,因為我是一名畢業生,我覺得在大學除了我學院的老師,我在其他學院就遇到了李琦老師這樣一位精神導師,我還遇上了人文學院的周寧老師,藝術學院的陳舒華老師,這些老師們開了一門叫“跨界對話”的課,邀請著名學者,來與我們交流。我覺得當自己主動地去尋找、發現這些講座信息,這些精神導師的存在,我覺得就給我自己的精神世界帶來了很大的幫助。所以,除了被動地相遇,還應該主動地去尋找。
聽眾乙:我是畢業于法學院的校友。講講我所理解的大學。我剛畢業時,因為有時工作壓力比較大,所以會想回廈大來走一走,看到群賢、建南這些樓,就會覺得很放松。為什么會這樣?有一部分原因應該是來自于老師提到的——我們在大學里相遇。那時的我二十來歲,精神活動是比較劇烈、靈活的。我的同學有一定的社會閱歷,有一定的辨識能力,所以我們的交流會非常深入、廣泛。老師和學生之間還會有一些人格上相互辨識和相互吸引的因素。畢業以后,我和一些同學維持很好的情感聯結。我想我們都是普通人,但是來到這個大學,達到了相遇的目的,完成一場很美好的相遇。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