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3年10月,朱德曾給朱敏寫過一封信,囑咐她要好好學習。但是這封信根本沒有送到兒童院,在邊境線上停留了一個多月,就被退了回去。妻子曾要求他聯系斯大林,請其代為尋找失去音訊的女兒。但在抗戰最為激烈的年代,家庭私事實在不值一提,朱德張不開口。
日前,劉少奇長女劉愛琴去往俄羅斯大使館,從俄羅斯駐華大使杰尼索夫手上接過了偉大衛國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獎章。
那天她很高興,遇到很多久未見面的朋友。雅沙,你也來啦,她笑著對拄著拐杖的陳祖濤說,雅沙是陳祖濤的俄文名字。毛澤東的女兒李敏就坐在劉愛琴旁邊。李敏年紀小一些,79歲了,頭發黑白相間。朋友的女兒也來了,劉麗替母親來領獎,她是朱敏的女兒,朱德的外孫女。
仿若天堂的兒童院
劉愛琴更習慣把俄羅斯稱作蘇聯,對她來說,那是一個讓她至今說起來眼睛仍會發亮的國家。劉愛琴和哥哥劉允斌離開延安去蘇聯,是1939年8月的一個早晨。這對小兄妹坐在卡車上,看著父親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終于消失。
對他們來說,模糊,才是父親最真實的狀態。劉愛琴出生于動蕩的1927年,那一年,不斷有共產黨員被殺,中共活動被迫轉入地下。剛剛出生的劉愛琴被送給他人撫養,十年中,她在不同人家流轉,甚至被賣做童養媳。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哪里,直到1938年,被接到延安。幾個月后,哥哥劉允斌也被找到,帶到延安和家人團聚。但這場團聚也不過持續了一年而已。
這幾乎是那代孩子的共同遭遇。住在他們隔壁窯洞的,紅軍將領陳昌浩的兒子陳祖濤,出生后一直和母親躲在親戚家。直到9歲,才第一次見到父親。
陳昌浩患有嚴重胃病,在劉愛琴兄妹走后不久,他決定搭乘送周恩來的飛機一起去蘇聯看病。在請示了毛澤東后,陳祖濤被準許同行。同樣獲準一起去的還有高崗的兒子高毅、周恩來的干女兒孫維世、陳伯達的兒子陳小達。
抵達蘇聯后,大人們便離開了,留下六個孩子,被分送到兩處地方。孫維世到莫斯科一家戲劇學校學藝術,其他五人被送往了莫斯科市郊的莫尼諾兒童院,后來,又轉入距離莫斯科300公里外的伊萬諾沃國際兒童院。
據陳祖濤介紹,兒童院里的中國孩子,除了烈士子女便是中共高層領導的孩子,如毛澤東的兒子毛岸英、毛岸青,劉少奇的孩子劉允斌、劉愛琴。還有一些孩子是中共領導干部在蘇聯結婚后出生的,如博古的女兒秦吉瑪等。
他們此前的人生,大部分時間都沒有父母陪伴,這一次離開父母,也沒有讓他們感到太難過。更何況兒童院里的生活簡直像天堂一樣。不但體育室、閱覽室、浴室等設施一應俱全,飲食也很好,豬肉、牛肉、雞蛋、新鮮水果輪番供應,每天都可以喝到牛奶,甚至還有魚子醬。
兒童院的管理者共產國際很細心地照料著各國共產黨領導人的孩子們,他們制定標準,蘇聯有關機構負責執行。大部分時間是在上課。兒童院實行蘇聯十年全日制教育,和普通蘇聯孩子的課程一樣:英語、數學、物理等等。
斯大林造就“亂世孤兒”
1941年6月,身體虛弱的朱敏生病了,小時候的哮喘病根開始復發,兒童院決定將朱敏送到白俄羅斯明斯克城郊的夏令營去療養。結果,德軍占領了療養院,朱敏也因此身陷德軍集中營,了無音訊。
1943年10月,朱德曾給朱敏寫過一封信,囑咐她要好好學習。但是這封信根本沒有送到兒童院,在邊境線上停留了一個多月,就被退了回去。妻子曾要求他聯系斯大林,請其代為尋找。但在抗戰最為激烈的年代,家庭私事實在不值一提,朱德張不開口。
蘇德之間爆發戰爭后,兒童院與國內的聯系完全被切斷。不過孩子們已經習慣了沒有父母的日子,我們當時對國內的一些事情很淡漠,陳祖濤說,這并未產生多大的影響。
對他們影響最大的是斯大林的一項決策。巨大的戰爭壓力之下,蘇維埃帝國的領袖亟需同盟國開辟第二戰場,緩解德軍帶來的壓力。為了與英美修好,減輕這些國家對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擔憂,1943年,斯大林解散了共產國際。大國政治博弈下,兒童院的守護者就此煙消云散。蘇聯紅十字會轉而接手兒童院的工作,但他們能力有限,能維持孩子們的最低生命需求就已經很不錯了。
也是在這一年,兒童院來了一位新院長馬卡洛夫。很快,孩子們就發現他不但克扣伙食經費,而且還有種族歧視,尤其是針對中國人。有次,食堂丟了東西,他不由分說,便認定是中國孩子所為。1944年8月,他還強行趕走了羅西北、王繼飛等幾個中國學生,任由他們在蘇聯自謀生路。后來,他又將住在兒童院里的毛澤東的前妻賀子珍送進了精神病院。
戰爭耗去了蘇聯政府的所有精力,陳祖濤說,共產國際取消以后,我們都是孤兒了。
在死亡線上掙扎了四年之后,直到1945年朱敏才終于逃出生天。第一件事就是想給父親寫信,她要來紙筆,提手要寫,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寫不出幾個中國字來了。她15歲被父親送到蘇聯,又被德軍擄去,不但失去了對父親的記憶,也生疏了自己的國家。
遠離家鄉的愛情
在離開兒童院,進入軍事學校為上戰場做準備前,毛岸英戀愛了。他喜歡上了兒童院里的保育員費爾南妲普列斯婕斯。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向這位年輕的姑娘坦白了自己的戀情。但這是一次不幸的表白,費爾南妲只是把他當作朋友而已。這場表白讓她有點懊惱,她跑到馬卡洛夫那里哭訴:我想,我們是朋友,可他談愛情,難道現在是談論愛情的時候嗎?
愛情來的時候,從來不分時間場合。遠離了父母約束的這些年輕人很自由地談起了戀愛。中共領導人李富春與蔡暢的女兒李特特接受了蘇聯男孩瓦里亞的追求,1947年10月兩人辦理了結婚手續。
當時國共處于內戰階段,李特特甚至沒辦法和父母通信,報告這個消息。后來,李特特頗為酸楚地對母親說:我想念您和爸爸,可又沒辦法通信,我本來是想和你們商量這樁婚事的,可我到哪里去找你們呢?
同樣墜入愛河的還有劉愛琴。也是在1947年,她與西班牙共產黨總書記多洛雷斯伊巴露麗的外甥費爾南多結為夫婦。
1949年6月,劉少奇秘密訪問蘇聯,讓負責中國同學聯絡工作的陳祖濤去接劉愛琴和劉允斌。這時候,他才得知女兒的婚事。劉少奇當時要求劉愛琴和自己一同回國,并表示費爾南多一同回國不太合適。已經懷了身孕的劉愛琴不得不聽從父親的安排,與丈夫分手,回到了中國。
被政治撕扯的人生
劉愛琴回國后,在父親的安排下到北師大女附中做了一名教員。一年后,她又進入中國人民大學計劃經濟系學習,畢業后進入國家計委綜合局工作。她按照父親的安排,結了婚,過起平靜的生活。
劉允斌已經在蘇聯結婚生子,但是接到父親建議他回國的來信后,經過痛苦的掙扎,在妻子的抽泣聲和女兒的哭叫聲中,回到了中國。他曾動員妻兒到中國來,但她們并不適應中國的生活習慣,雙方只好相隔千里,兩地分居。
朱敏在中國駐莫斯科大使館認識了一位普通工作人員劉錚,兩人最終在朱德和妻子的祝福中結婚了。1953年,他們生下一個兒子。那天朱敏看到父親戴著老花鏡,把嬰兒托在手掌上,仔細端詳,久久不肯放下??吹礁赣H如此歡喜的樣子,她想,也許自己出生時,他也是這樣看自己的吧。
在朱敏的回憶錄里,她這樣寫道:像我父親那樣全身心屬于革命事業的人,命中注定:家庭不屬于他,他也不屬于家庭。即使有了兒女,他也無法承擔義務,去扮演家庭的角色。所以,我從來不埋怨爹爹,因為我知道他深深愛著他的家人,只是人投身的洪流越大,個人的悲歡離合的水流就越小,阻力就越小,遠遠不能去改變一個人奮斗的航程。
他們的人生,依然沒有避免被撕扯的命運。1960年代,中蘇關系惡化,那些曾代表著中蘇友誼的家庭也受到波及:李特特與瓦里亞結束了夫妻關系,后者返回蘇聯;劉允斌也與妻子正式離婚。他們的留蘇背景,給他們帶來了蘇修敵特的帽子,劉允斌、陳祖濤、李特特等人,都因此受到批斗。作為劉少奇的兒子,劉允斌受到的批斗最為激烈,他最終不堪忍受,臥軌自殺。周恩來的養女孫維世也在“文革”中被批斗致死。
1998年,劉愛琴去莫斯科,曾去打聽前夫費爾南多的下落,得知他在1963年就因為車禍去世了。
(《看天下》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