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
前兩天剛看完一本書,叫做《西南聯大行思錄》,是一本類似于采訪手記的書,作者張曼菱,是云南昆明人,亦曾是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她年少時便聽父親講述西南聯大的故事,之后重訪聯大故人,拍攝紀錄片《西南聯大啟示錄》。她是一位西南聯大史料的搶救者和研究者。
1937年,七七事變,全民族抗戰爆發,隨著北平古都的淪陷,機關、學校和各類事業與團體都開始撤離。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先是撤往長沙,爾后進駐昆明,在昆明,三所大學合并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抗戰八年,聯大八年,這八年間,有8000多位學子就讀于此,畢業者2000多人(又一說3000多人),朱自清、聞一多、趙元任、陳寅恪、金岳霖、華羅庚、費孝通、沈從文、吳晗、馮友蘭、錢鐘書和錢穆,等等等等,這些熠熠生輝的名字都曾經在西南聯大的講臺上為同學們講過課,這其中不乏出國留學者,但是這些見過大世面的人們,在抗戰時期,在中國最困苦的日子選擇了留在國內或者選擇了歸來。數學家陳省身先生當時正在巴黎大學,清華大學希望他能回來做數學系的教授,于是,他轉道香港回到了上海,又到了被戰火追逼的長沙,而后隨學校遷到昆明。陳先生說,中國很多當政的人做了漢奸,因為他們對中國的前途是沒有信心了。但是西南聯大的這一群留學生,覺得中國是可以站起來的。這是很不得了的,是最基礎的貢獻。這些書生意氣的教授們就是帶著這樣的信心在為中國儲備著未來的人才。
三校南遷分三路進行,其中一條路線是學生先到廣州再到香港,然后轉越南海防,走滇越鐵路抵達昆明。教授們傾盡自己的才干和能量為學校的事務奔忙。在香港,著名的外交家,聯大英文系教授葉公超先生成為師生中轉的聯絡人,他在那里租了一個小屋作為辦事處,為大家處理購買船票等事宜。像這樣“殺雞用牛刀”的事情,在聯大南遷的過程中比比皆是,教授們分擔著沿途的照應工作,為師生們能在戰時平安抵達昆明提供了保障。
另外一支隊伍被稱為“湘滇黔旅行團”,包括聞一多、袁復禮等教授在內的五六位教授帶領助教和學生一起共計二百八十多人,他們穿著張自忠將軍贈送的軍裝,打著綁腿,一路從長沙步行至昆明,“全程三千五百里,耗時兩個月零十天”。因此,他們又被稱為“湘滇黔步行團”。他們一路走,一路寫生畫風景;一路走,一路采集植物標本了;一路走,一路采訪風土民情。曾經只在象牙塔中看書做研究的人們,第一次實地觀察中國西南邊疆的情況。吳征鎰院士當時是西南聯大的助教,他跟隨李繼侗先生一路采集標本,如今,他已經成為中國植物的活字典,已經摸清了中國植物的家底。任繼愈先生說,這是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育,那時我就感覺到,中華民族文化滲透在窮鄉僻壤里,從那以后,我就開始專攻中國哲學史。詩人穆旦在“步行團”中吟唱:
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連接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干燥的風,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啊。佝僂的人民,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步行團”抵達昆明,黃師岳團長點名,向梅貽琦校長移交花名冊,學子教員,一個不少。
最后一支孤軍,運送著戰前從清華搶出來設備儀器,在助教董樹屏的押運下,輾轉前往昆明。
1938年5月4日,西南聯大正式在昆明開課,從此,三校師生相濡以沫,共同度過了八年抗戰的日日夜夜。
梅貽琦校長曾經說過,“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教授是大學的靈魂。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見識和尊重,聯大集中了三大名校的教授,在鄉野邊陲熠熠生輝。無論對社會有什么樣不同的看法,教授之間對于彼此的學術都有相當尊重,而這種尊重也是西南聯大能夠在困境中維持的關鍵因素。
很難想象在當時,教授們沒有發表的論文是可以互相傳閱的,朱自清先生的兒子朱喬生說,當時昆明有一個很好的風氣,大家互相都不嫉妒……我父親到聞一多先生家借他沒有發表的東西看,借王力先生的東西來看,他們也借他的看,互相學習。這其中有戰時學術論文發表和討論的渠道不太通暢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教授們之間對彼此的互相信任與尊重。
因為戰爭的緣故,很多教授從事的學科不能得到很好的發展,但是有一些學科卻因禍得福,獲得了長足的進展,比如社會學。費孝通先生說,我的學術生涯,學術生命,可以說是從云南開始的。云南的農民是我的老師,從老師口里邊我把它聽下來,把它寫下來。云南現在被世界人類學者所注目,認為它同時保留有多個時期,多個狀態下的人類發展模式。這與費先生在云南農村所做的走訪與研究工作是分不開的。
還有植物學,云南本就是一個植物種類豐饒的地區,包括吳征鎰院士在內的植物學研究者們,以云南為基礎,拓展了國內植物學的領域,云南已經成為世界的植物王國,現在也是國家植物學的一個重要基地。在他的生平介紹中,常住地這一欄上寫著:云南昆明。
就是這樣一群人,即使最惡劣的環境也掩蓋不住自己的光芒,他們的光芒不但照亮了自己和身邊的人,這光芒更是穿越了他們的時代,在亙古的歷史中留下一抹亮色。
西南聯大還有一個傳統,越是普通的課,越是高級老師教。楊武之先生教授微積分,吳有訓先生教授普通物理,陳岱孫先生教授經濟概論,馮友蘭先生教授哲學。聯大還有一個傳統,大一大二的學生無論文理都要學習歷史哲學經濟這些課程。從專業角度來講,也許這些課程對他們并沒有多大的幫助,可是回憶起這段上課的經歷,很多人都覺得受益良多,這是一種宏觀上的教育,是將大家放回到一個歷史社會背景中的教育。任繼愈先生說,要看到世界。
聯大的教授們從世界頂尖的學校帶回來世界頂尖的思想和理論,但是他們并不希望自己的學生只是遵循自己的腳步,師生之間的溝通交流是平等的,對于問題大多采取的是探討的方式,這無疑能夠提高學生思考問題的能力。陳省身教授說,國內現在的一般情況,教授就是教,學生就是學,教授講什么,學生就聽,就學什么。這個在大學是不應該的。在聯大,老師和學生是互相來往的,沒有等級。談天,這是交流最基本的方式。
我無意去討論現今的教學方式與聯大的教學方式孰優孰劣的問題,只是有些感慨,如今大家都在討論大學教育的是是非非,可是在70多年前,顯然聯大已經做了一個很好的探索。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