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一條路和一個冬天連在一起
那個冬天,雪鋪天蓋地。夜晚,踩踏和壓實的雪路成了天然溜冰場。極少的人,極少的車。前后望,空茫蒼遠。風呼嘯。路人舉步維艱。前面一輛緩行的摩托車摔倒,人趕緊爬起,車卻極難扶起。自己趨前相幫。唏噓、道謝。來自兩人的對話,凍碎在冰冷的空氣里。須臾,又各自走路,還原冬夜的空曠和寂寥。
不放心,后望,騎行已變成推行,搖搖晃晃,淹沒在一陣揚起的雪霧中……
夜晚、大雪、積冰。它們成了一條路唯一的記憶。以后,不管春夏秋季抑或有無雪飄的冬季,在每一個行至其上的夜晚,都會聯想起那個冬夜情景。
沒有故事、沒有驚心動魄留在那條路上,卻始終如一它和一個冬夜連在一起。頑固不化。
作為世間一員過客,匆忙的人生旅途不能忘懷的點滴,一定是某一時刻的某一點和心靈契合的結果。影子留在記憶里,當作為消逝了不可再來的過去時時,走近它,它便浮現出來,并蔓延開,回到過去的點,把曾經的畫面一次次還原,成為永恒。
縮小的老屋以及逝去的音樂和詩
童年中的老屋從沒有小的概念。它足夠容納一個小孩子昏天黑地的玩鬧和成長。長大離開。久遠再回去,它像衣物縮水一樣忽然感覺到局促狹小,也暗黑許多。是在外更廣遠世界那些高樓的頻觸所致?還是少卻了小孩子矮小身形和短薄眼光的原因?抑或原來就不夠大?
再愈大的青年時代,那些卡朋特的音樂呢?那些波德萊爾的詩呢?他的惡之花已被哪個角落蒙塵?或早已損敗融匯給大地或作為紙漿又改頭換面在哪里?
貌似不必憶起和尋找。誰說它沒有靈肉在自己身體內存在。我思故我在。老屋音樂和詩,保留它們的印跡在原地。走著,繼續生活,帶著它們的影子。
一棵樹的舞蹈
一些東西總是凸現于其他事物。就像一個人獨特于眾人。就像一出戲主角與配角的搭配。
自然物種也不例外。
就像一棵樹。
四五月間,眾多的樹競相吐芽泛綠,然后漸漸進入佳境,大合唱著春天樂章。
夾雜其中的一棵樹,依舊光禿俏立的枝。于已盛大裝扮起的世界,它顯得孤傲生硬,我行我素。于是四周的綠意成為它的襯托背景,它兀自在其中舞蹈:在大片柔里“剛”的折出。就像群舞之領舞,因為獨異而成為焦點。
透過凌厲優美枝椏間看月亮,是一幅出神入化的冬天月夜圖,似水一般清亮流過面前。也如空谷一聲脆亮鳥啼,浮泛出闃寂的冬夜山林。
直到它漸攏到舞群中,直到蓄積的力量終于最后噴發。就像舞蹈的高潮,讓人看到完美的收場:它長出了疏朗的葉子,在微風里裊裊飄搖,呈現出它韌性的另一面。
噴發的結果不是愈發的剛強,而是溫和,一種優雅的平和。是艱難的蛻變之后節奏舒緩的美感韻律。從而,它進入從容淡定卻是華麗唯美的另一舞蹈篇章。
萬物的靈動,讓我們敬畏。
廢棄的舊鞋子和一只干枯的蛾子
一雙廢棄的舊鞋子和一只干枯的蛾子放在一起,是一幅靜物畫。無言古舊的靜物畫。
鞋子很多穿不壞就扔掉的原因,是過時、或者買時并未覺出但穿得一旦稍久就現出的不適,終止了再穿的欲望。極少,是因為穿壞。更極少,穿壞到兩只鞋在雨天行走時,里面洇漬進雨水還沒被扔掉。直到鞋底橫裂開兩道觸目斷痕。
這樣一雙鞋子,是被主人賦予了記憶出現在生活里的。長期的交融,它已完全和人聯系在一起。人是一枝會思想的蘆葦,鞋也同時附著了這種思想。
它從一所安靜小城市鞋店挪到一幢安靜公寓樓一個安靜的房間,然后啪嗒啪嗒帶著北方的塵泥踏進了空闊蒼渾的西南邊陲。
行走的過程,它是寸步不離的唯一伙伴。烈日、大雨、黎明、黃昏,困乏、興奮、焦慮、希望,它無一遺漏陪同。它記錄著一段路途的行走,是一段時光銘記回味的導向,是把過去消失的日子除卻依附和埋葬虛華之后,遴選出的可以鋪墊實在生活的圖景。
一雙舊鞋子消失,一段記憶也就此隱遁,往事愈發遙遠。
干枯的蛾子被發現時,在推拉窗的軌道間。要關窗,它是擋道者,只有取出放在一側。干枯的小小身體稍稍擠壓即可潰碎,將會和窗邊司空見慣的一層薄薄浮塵一樣散落,不會關系到窗子不能關緊。
取出,似乎是無意義的舉動,卻是下意識動作。下意識的來源是它曾經的生命。曾是生命就無法做到漠視。無法視若無物一樣將一種滅亡繼續延續。
鞋子丟棄,記憶保留下來。蛾子,遺留著完整,繼續風化。它們擺在一起,無言古舊著,讓人看到了對立的鮮活。還有,落寞。
選自《西部作家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