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除就醫歧視呼喚愛心也呼喚制度完善

染艾者的訴說

一場手術，請求了兩個月

2011年，時年30歲的小段，在北京佑安醫院愛心家園田園工作室任同伴教員，為與他同樣感染的伙伴們提供幫助。在過去的兩個多月，他幾乎每天給一家醫院的領導打電話，請求為與他同齡的一位感染者手術。

他幫助的小伙子名志國（化名），家住北京附近的河北省某縣，因車禍顱骨骨折，在急救中心做了急救手術。與手術同時進行的血液檢測顯示，志國艾滋病病毒陽性。由于傷勢嚴重，志國術后需要再次手術，二次手術的最佳時間段為術后5～8個月。急救中心解釋，該中心只能接收急救病人，二次手術已不屬于急救手術，需要聯系其他醫院。而聯系結果是多家醫院都因志國染有艾滋病病毒不愿接受。眼看著術后已過了7個多月，志國和家人焦急萬分。

接到求助，小段立即多方聯絡。北京佑安醫院愿提供一切幫助，但院內沒有腦外科，聯系外院專家前來手術也沒有成功。了解到一家醫院對此類手術見長，小段便打電話給該院領導，領導明確拒絕說，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手術應在定點的傳染病院進行，可是傳染病醫院都不具備這一手術能力。小段無奈，叫志國家人直接去該院掛專家號，當面請求。有專家接診后表示可以手術，但其后的請示沒有獲準。于是小段再次打電話給該院領導。領導說，開顱手術，病人20天才能出院，護理人員在這方面沒有經驗，會有危險。小段堅持請求，天天打電話。領導不在，就請工作人員記錄并轉達。后來該院領導終于回電話，說接受手術，但必須承諾不對外講。以免引起其他患者恐慌，而不敢到該院就醫。

小段幫助同伴成功獲得了手術治療，卻很傷感，他坦言，醫務人員的拒絕對感染者是一種傷害。他說：“手術對感染者是特別難的一件事。傳染病醫院很熱心，但很多手術他們做不了。到其他醫院手術，常常是一聽感染了艾滋病，立即就往傳染病醫院推，都不容你說話，就叫下一個病人進來就座，感染者只能默默離開。”

傳染病院的無奈

增建學科仍難滿足感染者需求

2010年3月，感染者小夏在一場車禍中股骨粉碎性骨折，被緊急送至附近一家二級醫院治療。然而，就在一切手術準備就緒的時候，一張術前例行檢查的化驗單讓在場所有醫護人員停下了工作——傷者艾滋病病毒檢測陽性。而該院醫護人員從沒有為艾滋病患者做過手術，見手術已沒什么可能，小夏忍住疼痛撥通了北京紅絲帶之家辦公室主任王克榮的手機。王克榮仔細詢問小夏傷情后，立即聯系北京地壇醫院醫務科。其后，地壇醫院緊急成立了專家救治小組，在北京市衛生局協調下，請外院專家到地壇醫院為小夏實施了干髓內針固定手術。

北京地壇醫院原名北京第一傳染病醫院，1987年即收治了國內首例艾滋病病人，1999年在我國首家引入“雞尾酒”療法進行抗艾滋病病毒治療，是抗艾滋病病毒治療定點醫院。記者在該院采訪了解到，為解決艾滋病病人等傳染病人就醫難、手術難問題，該院不斷增加學科設置，先后開設了婦產科、外科、五官科、內分泌科、神經內科、神經外科、骨科、心內科等。2004年以來，已為感染者進行了包括肝移植術、腹膜后巨大腫瘤切除術、下肢粉碎性骨折修復術等在內的外科手術67臺，還進行了外科穿刺縫合214例、剖腹產手術36例、五官科手術23例，共計340人次手術治療。但仍有許多手術非地壇醫院力所能及。

北京紅絲帶之家即設在北京地壇醫院。王克榮告訴記者，類似為小夏緊急聯絡施救的事情，紅絲帶之家經歷過很多，近年已是這里的一項重要工作。其中不少患者因染有艾滋病病毒而輾轉多省市、多家醫院，最后找到紅絲帶之家。

王克榮說，近3年，她遇到七八個視網膜脫落的患者，需要眼底專家醫治。多虧北京同仁醫院的魏文彬教授、盧海主任相助，才使他們獲治。但前不久，有位患者膽囊中發現了一個1.3公分的結石，按照現在的醫療技術，激光碎石是最佳選擇。可地壇醫院并不具備相應設備，又找不到肯為他治療的醫院，最后只得動員病人進行了膽囊摘除手術。

患者病有所醫

僅倡導醫者愛心遠遠不夠

呂繁教授，中國CDC性病艾滋病預防控制中心政策研究與信息室主任，近3年一直在組織相關調研。他指出，“艾滋病病人和感染者因罹患艾滋病以外疾病就醫所遇的問題，在定點醫院、非定點醫院表現不同。在非定點醫院主要表現為手術難——患類似疾病，對非感染者手術治療，對感染者保守治療；在定點醫院主要表現為會診難——院內診療能力不具備時，請非定點醫院專家會診，有時很難請到。”

一直以來，我國采取了艾滋病定點醫療為主制度，即指定傳染病院或設傳染病科的綜合醫院負責收治艾滋病病人，進行抗病毒治療、機會性感染等艾滋病相關疾病治療，保障了該人群抗病毒治療和機會性感染治療等需求。隨著抗病毒治療的擴展，我國艾滋病病人和感染者壽命明顯延長，其他疾病醫療需求不斷擴大，因艾滋病以外疾病出現的“就醫難”日益凸顯。

呂繁認為，該群體醫療中遭遇的問題，既反映了相關政策落實不到位，定點醫院綜合診療能力不強，會診、轉診機制不健全；也反映了醫務人員對定點醫療制度的曲解，及對艾滋病的歧視態度。他說：“設艾滋病定點醫院，并非說其他醫院沒有為艾滋病病人提供診治服務的責任。只要是感染者，統統轉至定點醫院的做法，是對定點醫療制度的曲解與不負責任。”

呂繁強調，滿懷愛心服務于各類患者是醫護人員的天職。不歧視艾滋病病人，努力服務于艾滋病病人，是醫務工作者的基本素養。他還強調，《艾滋病防治條例》等法規明確規定艾滋病病人和感染者享有合法就醫權益，醫療機構不得推諉或拒絕，但目前大多數省份未就該條例有關條款制定具體落實辦法，未對拒絕和推諉的涵義進行界定，未注明歧視的具體表現，未建立感染者投訴的機制和渠道，也未建立相應的監督執法和處罰機制。

呂繁認為，為了保證艾滋病病人和感染者的基本醫療需求，提高其就醫方便程度，保護其隱私等，現階段我國艾滋病治療應堅持定點醫院制度。在此基礎上進行必要補充和完善，逐漸形成由艾滋病定點醫院、指定的綜合（專科）醫院和其他醫療衛生機構組成的診療體系。

呂繁建議，在提高現有定點醫院診療服務能力的同時，指定負責艾滋病病人手術的醫院，接診其所需的骨科、眼科、口腔科等專科治療，并健全轉診機制。他還建議，加強醫務人員艾滋病相關知識的培訓，尤其是職業防護培訓和技能訓練，減少醫務人員對艾滋病的恐懼，提高其職業暴露后緊急處理和預防感染的能力。同時完善醫務人員因職業暴露而感染艾滋病病毒的補償機制，采取納入工傷、設立保障基金或商業保險的具體方式，解除醫務人員后顧之憂。

專項調查揭示

多原因導致醫療機構推諉

2009年中央黨校社會發展研究所《中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歧視狀況調查報告》披露，在664名受訪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中，12.1%的人在獲知感染情況后有過至少一次被拒絕手術和住院的經歷。

醫療機構對艾滋病病人和感染者的態度，直接決定著該人群所獲醫療衛生服務質量。2010年8月中國CDC（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性病艾滋病預防控制中心在河南、北京、廣西、云南、甘肅展開專項調查，了解醫療機構區別對待艾滋病病人和感染者現狀與原因。接受實地調查的11家醫院均接收過感染者，并有23位醫護人員和103位感染者接受了深度訪談。

該調查發現，無論在艾滋病高流行地區，還是醫療資源較集中地區，均存在病人得不到手術、住院難、會診難現象。原計劃手術的病人在檢出艾滋病病毒抗體陽性后，多數得不到手術。主要表現為，拒絕提供手術，讓病人出院，采取保守治療，轉往定點醫院。

一組典型的調查數據是，某綜合醫院2009年前3個季度術前檢出陽性28例，可查閱到病歷者21例，其中15例未實施手術，僅6例急癥患者實施了手術；未實施手術者，或以“放棄治療”為由出院，或轉到了定點醫院。

深度訪談發現，醫院不愿接收感染者原因有多個：醫院管理者擔心收治艾滋病病人影響其他病人前來就醫，病源減少；擔心發生交叉感染，特別是目前實行的“舉證倒置”原則，使其心存顧慮；擔心為艾滋病病人手術需要配專用手術室、購置相關設施，醫院經濟不支；擔心病人欠費——某醫院2008年接診的艾滋病病人和感染者，有10%左右的人欠費。

醫護人員不愿接收則主要出于恐懼心理和道德判斷糾結。有研究表明，我國52.9%的醫務人員平均每3個月刺傷一次手指，從事艾滋病防治醫務人員職業暴露危險率為31.8%，遠高于西方一些國家的0.3%～0.5%。而醫務人員知道正確處理艾滋病病毒感染者造成的職業暴露傷口者只占52.9%。此次調查在做個人深度訪談前，調查人員曾對117名醫生和118護士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分別有35%和38%的醫生護士認為，對艾滋病病毒感染者進行常規檢查或常規護理有感染危險。此外，也有醫護人員認為，艾滋病與不道德或違法行為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