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進
說起來,認識李歐梵老師已經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時間轉瞬即逝,而與李老師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卻縈繞于心,無法忘懷。我從一開始就是喊李老師、師母的,其實十五年來,我們的關系早已不是單純的師生關系,更多的是怡然美好的朋友和家人的感覺。二○○四年,李老師邀請我以合作研究教授的身份訪學哈佛大學,在劍橋度過了一段十分美好的時光。那段時間,我們常常到哈佛廣場附近的咖啡館聊天喝咖啡,偶爾也喝點啤酒。那里的咖啡館不少,我們一家家輪流去,有時一坐就是半天,看小鳥在室外的光影中飛來跑去地覓食,有時還會有小松鼠來湊熱鬧。我們的聊天最初只是純粹的閑聊,隨興而談,沒有什么中心,主要是聽李老師評點國內外學界的動態和熱點,后來我覺得這樣的談話隨風而逝很可惜,就建議李老師每次大致圍繞一個中心話題來談,比如美國漢學、比較文學的發展、文化研究的動態、文本細讀與理論批評等等。這些看似瑣碎的閑話,其實都滲透著李老師深厚的學養,透露著無限的話語機鋒,讓我如沐春風,受益匪淺。我后來的學術發展跟那一年的訪學、跟李老師的“閑聊”,實在關系深遠。現在想來,真是好懷念那樣的場景,那樣的時光!
我回國以后策劃主持了兩套譯叢,一是“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譯叢”,一是“西方現代批評經典譯叢”,影響不錯,其實都是和李老師聊天聊出來的計劃。兩套譯叢中的不少書目,都是李老師當時推薦圈定的,可惜有些書目由于種種原因,最終未能出版,我至今引以為憾。有一天,我們在波士頓一家大型商場喝咖啡時,聊起了李老師藏書的處理問題。那時李老師去意已決,正式提出從哈佛大學提前退休,準備五月榮休活動結束后,就和師母到歐洲云游。在我的鼓動下,李老師欣然答應將藏書全部捐給蘇州大學。他的想法是,這些藏書捐給哈佛燕京圖書館或者國內名校,可能也就湮沒無聞了,捐給蘇州大學這樣的學校,也許能派上大用場。我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每天從早到晚,在他的辦公室挑選整理,打包裝箱,后來嚴鋒看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也來幫忙。我們找了一家貨運公司,租了一個小集裝箱,把這些書漂洋過海運到了蘇州,建立了“李歐梵書庫”。在此基礎上,成立了“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設立了“海外漢學系列講座”。經過十多年的努力,我們的中心已成為海外漢學研究方面頗有影響的機構。這一切,飲水思源,不能不拜李老師之賜。
這些年來,幾乎每年都會跟李老師和師母見面相聚,或者他們來蘇州,或者陪他們出游,或者一起參加學術活動,還有機會延續我們的神聊,聊的內容還是不外乎與學術相關的種種話題,談得比較多的是他關于人文主義、全球化、晚清文化、音樂建筑等方面的思考。年近七旬的李老師迸發出來的思想靈感,依然是如此的先鋒與尖銳。當然,李老師也經常會笑談他各種各樣的夢想,比如演員夢、指揮夢、建筑夢、創作夢等等。他說他當了一輩子好人,不要做好人了,要在電影里演三分鐘的壞蛋,可惜一直沒有機會。不過,前兩年他在幾部香港電影中跑了龍套,還主演了以他為原型的電影短片,大呼過癮;臺大交響樂團的校慶,也特邀他客串指揮,總算圓了他的兩個夢。這些年,李老師對建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遠赴意大利參觀威尼斯建筑雙年展。今年(2015年)四月份,我還特地陪他到杭州的中國美院象山校區參觀。這個校區是著名建筑師王澍的得意之作,它摒棄了通常的建筑設計的概念,重新發現自然,回歸自然,把建筑、空間、園林、自然融于一爐,依據原來的地理條件和環境特點整山理水,再造了一個自然場景,生動體現了“天人合一”的人文思想。我想李老師顯然不是真的想去做個建筑師,設計某座建筑,可能他感興趣的只是建筑背后的哲學理念。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的建筑夢其實早已實現。至于創作夢,早在一九九八年,他就出版了長篇小說《范柳原懺情錄》,后來又出版了一部長篇《東方獵手》。可能是哈佛教授的光環太過耀眼,完全掩蓋了他在創作方面的大膽嘗試,兩部小說一直沒有大紅大紫。在我看來,這兩部小說倒真是很有意思的,有不少值得深入討論的話題。《范柳原懺情錄》續寫半個世紀之后范柳原、白流蘇的故事,是當代長篇小說中極為罕見的典型的后現代文本,充滿了“元小說”“戲仿”的敘事特征;而《東方獵手》融間諜、解碼、歷史、戰爭于一爐,匠心獨運,扣人心弦,還不時可以見到與納博科夫、博爾赫斯(《東方獵手》的一些構思似乎有著《小徑分叉的花園》的影子)等西方大家的互文。我一直覺得這兩部長篇的價值被低估了,李老師自己也時常解嘲自己是個失敗的作家,所以不再寫長篇,更多致力于專欄寫作。今年的香港書展將最重要的“年度作家”的榮譽頒發給李老師,實在是對其創作的最大肯定。真是可喜可賀!
李老師自稱有三重身份:學者、文化人和業余愛好者。其實,李老師是典型的“狐貍型”學者,對人文學科的各個領域都有著很大的興趣,從一個領域跳到另一個領域,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總是但開風氣不為師,不斷變化,不斷探求,是很難用什么身份標簽來加以界定的。李老師最初到美國學的是歷史,后來轉到文學,以《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一舉成名。他棄寫實而究浪漫,以斷代問題為主,梳理現代中國文學“浪漫”的另一面向,讓我們看到蘇曼殊、林紓、郁達夫、徐志摩、郭沫若、蕭軍、蔣光慈幾位,或飛揚或沉郁,或傳統或先鋒,且笑且涕,人言人殊,但都與西方文學傳統息息相通,這大大豐富了我們對中國現代文學史復雜面向的認知。此后,李老師為《劍橋中國史》撰寫《追尋現代性(1895—1927)》和《走上革命之路(1927—1949)》兩部分,以“現代”和“革命”為名,將“現代性”作為現代文學演進的主軸,探究了晚清迄于建國這五十余年中的中國文學歷程,幾乎就是一部簡明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從此以后,中國現代文學的“現代性”問題成為海內外學界議論不絕的熱點話題。一九八○年代中期,李歐梵連續推出了兩本有關魯迅研究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一本是其主編的《魯迅及其遺澤》,一本則是他自己的《鐵屋中的吶喊》,他憑借深厚的史學素養與文學訓練,解構了其時魯迅研究中的“歷史當下主義”和“線性時間觀念”,重塑了一個復雜而深刻的、在絕望中抗爭的魯迅形象。這不僅為我們喚醒了一個全新的魯迅,更深刻影響了后來大陸的魯迅研究。到了一九九九年出版的《上海摩登》,李老師又獨辟蹊徑,從日常生活和印刷文化的角度,發掘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兩種都市文本樣式—“城市空間的具體文本”和“關于城市的話語寫作”,開創了現代都市文化研究之風。就在都市文化研究越演越烈之際,李老師又飄然抽身而去,回到香港,專事文化批評,華麗轉身成為著名的文化評論家。比較起來,國內的學者囿于學科或課題,往往只是局限于某一領域,而李老師的這種治學方法、人生態度實在值得我們借鑒。在李老師不斷變化的身份、不斷轉換的領域背后,也有始終不變的方面,那就是他一直是一個“人文主義者”和“世界主義者”。
先說人文主義。李老師前年出版的演講集《人文今朝》,比較集中地闡述了他關于人文、人文精神、人文主義的思考。隨著科技的不斷發展,我們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全球化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大家都被全球化的洪流所裹挾,滿足于快餐化的文化消費,根本無法坐下來靜靜地閱讀經典了。人文學科的地位也越來越邊緣,空間越來越狹小,“文學已死”“藝術無用”之類的聲音不絕于耳。作為人文學科的研究者或者人文學者,李老師對此有著深刻的思考。他認為,全球化給人文主義者帶來的挑戰,已經遠遠超過了后現代主義的挑戰,我們對全球化無能為力無可奈何,仿佛我們的學科(文學、哲學、藝術)和現代的社會完全不相干;但是另一方面,面對挑戰,恰恰只有人文主義者可以作出自我調節、自我反思,用自己的方式來應對全球化,回歸我們做人的意義。李老師特別鼓勵我們每個人都要做好“個人”,要自我繁榮(Self-Flourishing),讓內心充滿豐富的感覺。如何做好個人,豐富內心呢?李老師開出的良方就是放慢節奏,用文學、電影和音樂來重塑已經被日益邊緣化的人文傳統和人文精神。也許,這些東西對于很多人來說,依然毫無感覺,但至少為我們在全球化的浮躁時代如何安適自我的心靈,張揚人的價值,提供了一種可能性。李老師不知疲倦地寫了那么多專欄文字,某種意義上,也是以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的方式在參與公共空間的建設。真正成為一個公共領域的文化人,是他對自己角色的明確定位。
再說世界主義。李老師對“世界主義”的話題情有獨鐘,不僅有比較深入的理論思考,而且也一直自覺踐行。他是從文學進入世界主義的思考的,早在《上海摩登》中,就以此討論上海作為國際大都會的獨特性。李老師發現,當年上海的那些人都是從里面往外面看,接受世界各地的思潮,可是他們都沒有失去中國文化的本體性,他們是真正能進入西方文學、西方文化的人,可說到底還是中國的現代作家。他們為了一種民族國家的想象,比較好地把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結合在了一起。可是,李老師不無憂慮地發現,現在世界主義和全球主義越來越像了,有全球主義壓倒一切的感覺,每個人都在講全球主義,很少有人講世界主義。每個人提出理論的出發點都是從他自己關照的一些事物、一些理論開始,卻缺少真正的世界主義的視野。對他來說,世界主義更多的是一種跨文化研究,這是一種最好的模式。所謂跨文化,就是我們講的多元文化,一種國際性的多元文化,就是一個人真的能夠面向國際,對于不同的文化有一種對話的關系,有一種深入的了解,對話和了解之后再彼此參照。如果你心里能夠擁有好幾個參照系統,那你的視野自然就開闊了,這就是一種世界主義。李老師特別指出,在當下全球化或全球主義日益泛濫的情況下,至少從一個人文的立場上來看,世界主義正是一個很好的對抗方案。全球化會走向均質性的大一統的資本主義的東西,它的文化是媒體、電腦一體化的機械的文化,而世界主義則是要開辟對話的可能,拓展共同的空間。李老師的這些敏銳卓識,對于這個浮躁的全球化席卷一切的時代而言,不啻是醍醐灌頂。
我想,人文主義者與世界主義者,也許不僅僅是李老師的身份定位,豐沛內心,抵抗浮躁,面向世界,多元對話,也應該是當下每個人文學者的自覺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