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露(加州理工學院)


在加州理工學院,我認識了化學系教授Robert Grubbs,他與Yves Chauvin、Richard Schrock因對有機化學中的貢獻一起被授予2005年諾貝爾化學獎。
他為人親切、隨和,教書育人也孜孜不倦,在學生中有很高的口碑。我將要工作的公司的一位上司,得知我有采訪諾獎得主以此啟迪、激勵后輩的想法時,推薦我采訪他的這位諾獎朋友。
2015年4月27日下午,窗外陽光燦爛,我和Grubbs教授坐在他辦公室里的沙發上,開始了對話。
李露:Grubbs 教授,下午好。觀看了諾貝爾獎官網上關于您的視頻,得知您生長在十分尊重教育的環境里。在您成長學習的過程中,有很多人深深地影響了您。您提到的中學老師Baumgardner女士似乎開啟了您探索科學的大門。請講講關于她的故事以及您的童年。
Grubbs 教授:我出生在一個只有25000人的小鎮上。我的外祖父是農民,而我的母親是家中唯一上了大學的孩子。她念大學還是因為她的身體不好,不能干農活,所以外祖父母送她進了大學。我的外祖母是第一個啟蒙我知識和教育的人。雖然她是農民的妻子,但她非常熱愛學習并尊重教育,喜歡文字和詩歌,還常常給孩子讀故事。直到去世,每天她都會學習一個單詞,并了解如何使用。這就是我童年。
之后,我遇到了Baumgardner老師。那時我十三四歲,念初中,搬家到帕杜卡(Paducah),這座城市有一個很大的鈾精制系統,很多鈾精制領域的科學家都在那里工作,Baumgardner老師就是一個實驗室的技術人員。當鈾精制工作告一段落,Baumgardner老師便投入更多的精力用于教課。她受過很好的教育,上課時常給我們展示可能有錯的內容,要求我們思考,找出錯誤,并在下一節課上告訴她哪里錯了,該如何糾正,然后一起討論、辯論。這樣的教育方式對我來說是全新的。
李露:似乎是她設陷阱,鍛煉你們發現問題、獨立思考的能力。
Grubbs 教授:對。之后我考入佛羅里達大學,學農業化學,這很自然,因為我很多家人都是農民。幸運的是,我被告知農業化學并不是最基礎、最嚴格的化學專業,我覺得應該參加其他更基礎且嚴格的化學專業項目。在一個暑假,我參加了這樣的項目,在一個動物營養實驗室工作。當時,一起上課的一個同學在有機化學實驗室工作,我便常去他的實驗室。就在那時,我發現自己喜歡有機化學,就轉了專業。其實,我的成績不是特別好,升入研究生院對我來說有點困難。有機化學實驗室的教授鼓勵我嘗試外校的研究生院,并幫助我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深造,我再一次從一個小城鎮搬到了大都市曼哈頓。
李露:在哥倫比亞大學念書是什么樣的體驗?
Grubbs 教授:去哥倫比亞大學讓我十分興奮,我見到了許多新事物,認識了一個強大的化學學院,結交了許多出色的同行。我發現自己有很多同行都沒有的研究優勢——擅長實驗。這就是我的學習生涯。回首往事,我也覺得非常奇妙,從農業化學轉到有機化學似乎是機緣巧合。
李露:您之后的研究方向主要是金屬有機化學,會不會是當時的有機化學領域相對成熟,而金屬有機化學是一個新領域?
Grubbs 教授:是的。我曾在物理有機化學方面打下了扎實的基礎,它是有機化學的一個重要部分。有機化學研究有機化合物的結構與性能,它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只要做許多相對容易的實驗,便能知道發生在分子級別的化學反應,并不需要建造大型的機器,不需要做大量的推導計算。但是,已經有很多聰明的科學家在探索有機化學。而金屬有機化學比較新,我可以把所擁有的技能、掌握的基礎都運用其中,探索一系列全新的事物。
后來,我研究烯烴復分解反應,這是我研究過程中的另一個幸運的轉折。在斯坦福大學進站博士后,我第一次接觸到烯烴復分解反應,它偏工業偏應用。我的教授從工業界回來與我們討論這個反應時,我們幾乎對其一無所知。當時我作為一名研究化學反應機理化學家,對此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它本不應該發生卻為什么就發生了?如何發生?這是烯烴復分解反應作用機理方面的問題。一旦了解了它的發生機制和條件,我們就開始為這個反應設計催化劑了。
李露:之所以很多科學家投身烯烴復分解反應,是因為它在工業領域可謂一種明星化學反應,產生的副產品和廢料很少,也十分高效?
Grubbs 教授:現在,它的確是高效的綠色反應,但在當時并不是。那時,它只是分子級別上十分簡單的化學反應,不能制造新奇產物。大部分的催化劑,僅適用于碳氫化合物,其他的反應物往往會使催化劑失效。從某種程度上講,老催化劑向新催化劑邁進的一項重要特征,是我們能加入含有其他官能團(決定有機化合物的化學性質的原子和原子團)的反應物。因此,從理解烯烴反應機制開始,我們進一步開發在碳碳雙鍵以及其他官能團上反應的催化劑。
傳統的化學催化劑多為多相催化器(催化劑和反應物屬于不同物相,催化反應在其相界面上進行),這樣的催化劑通常是固體狀態,放在反應物(液體或氣體)上加熱后進行操作,產生催化效果。沒人知道催化劑反應時具體的結構。后來,人們從不同的化學物質中提取樣本作為催化劑嘗試,雖然有的奏效,不過還是不知道催化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一開始研究鈦,但效果不好。Schrock(2005年與Grubbs分享諾貝爾獎的化學家)嘗試鎢和鉬,我的研究小組從1985年研究釕。釕能在有水的情況下工作,1992年我們第一次制造了較為完善的釕催化劑。我們對烯烴復分解反應及其催化劑的研究,為有機化學家和其他分支的化學家開辟了一個新領域,提供了新工具,這才是我被授予諾貝爾獎的意義所在,而不是因為具體某個催化劑的制造。
李露:1998年,您與他人一起成立了Materia化學公司,專門提供這種烯烴復分解反應的催化劑?
Grubbs 教授:對。1995年,該類催化劑的研究已有很大的進展,在1990年代末我們確保造出了效果良好的釕催化劑。Materia位于Pasadena,有150名工作人員。
當時,幾乎所有的化工公司都有研發部門,可以把論文上的化學理論應用到實際。Materia也有研發部門,把我的實驗室的創新重新整合,找到市場里的應用,并開發化學產品。把尚處在研究中的新科學商業化極其困難,新事物出現時一定會取代現存的舊事物,但人們對舊事物已經習慣或產生了依賴。想讓新產品代替舊產品,那么新事物必須遠遠好于舊事物。
Materia同樣需要擔心市場因素。沒成立Materia之前,我們也開發化學產品。那時,外面的公司會感興趣,但它們并不是好的合作者,比如取得短期的成功賺了錢后就不再管產品了,不再設想未來的發展。這樣的事一次又一次發生,我們非常沮喪,因此決定成立自己的化學公司。
李露:Materia肯定為有機化學領域的公司或科研人員帶來了許多便利。
Grubbs 教授:對。Materia不僅為我的研究組也為其他許多研究組提供催化劑。我們希望利用這個催化劑發現更多有意義的化學反應,比如史密斯教授有個好想法,我們給他一點這樣的催化劑,也許他就能嘗試并驗證他的想法,在商業上可行的話,他就會開發出很好的化學產品。
李露:我們聊了許多您從事的具體化學研究,我也想了解您做研究的方法。您曾提到,有許多方式能區分出真正聰明的學生,其中重要的是真正聰明的學生會花更多的時間思考,而不是不斷地做事。
Grubbs 教授:對。其意義在于:需要對所做的事有足夠的激情與熱愛,并獨立地去思考它,完成它。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在洗澡或在街上散步時就解決了困擾的問題。許多清晨當我醒來時,我就解決了一個問題。(笑)有時做講座,一些人問了我沒思考過的問題,這就是一個信號:我對未知的思考還不夠。
李露:這種思維意味著不但需要發現新東西,而且還得思考。但許多人往往有想法,卻不能付諸實踐。
Grubbs 教授:嗯,那樣的話可以進入一個領域,看看自己是否可以發現問題并有能力解決問題。我比較喜歡Caltech(加州理工學院)研究生和博士后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在這方面我不需要擔心。只要足夠感興趣,就會發現自己其實知道該做什么。否則,應該去做其他的事。除了思考,我們還需實踐。作為學生,需要投入很多動手或實踐的精力,之后,應該有更多的讀寫和更深入的思考。
我的實驗能力比較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擅長,我的父親是機械師,我是在修理或建造東西的環境下長大的。我會和父親一起做修理機器的活兒,也會幫叔叔造房子。想造東西,就要以作用機理的視角去看待事物之間的關系,應該這樣來思考。
李露:孩童時代造房子,作為科學家時造分子,這種看事物機械關系的技巧起著很重要的作用?
Grubbs 教授:對,都是建造。記得很小時我非常瘦,母親給我硬幣買糖,我不會買糖而是買釘子。回家后我就用買來的釘子造東西。這是我小時候的趣事。
李露:對于學生,您提過盡量不要給他們過多的引導,要培養他們獨立從事科學研究的能力。
Grubbs 教授:對。我提供科研環境以及他們愿意做的研究領域。我有自己的想法,但也想知道他們的想法。事實上,他們在各自的領域做得非常好。就像有機化學的一項好處——與其他化學分支相比,有機化學讓人更容易地嘗試想法。有學生甚至想到瘋狂的想法,我也不知道它是否奏效。我就告訴學生:試試吧。前提是他們不要傷害到自己!實驗時,如果他們發現反應沒朝著想要的方向進行,那完全沒問題。
科研過程中,有許多東西可以被稱為“成果”。一種成果,是學生和導師一起得到的結果,發表的論文,拿到的獎項等。但我覺得最大的成果應該是學生本身,或學生在導師這里所獲得的能力。當他們離開進入新環境,我不可能跑過去告訴他們該做什么,怎么做,他們必須自己探索。我相信當我的學生離開時,經過長時間的訓練,已具備了獨立探索的能力。
李露:這是寶貴的訓練,您也會涉及他們的科研吧?
Grubbs 教授:是。我會跟進他們的結果,也喜歡參與他們的研究。我會時常提出建議,指出方向,提供環境并做出評論。我希望他們走在正確的科研道路上,讓他們把事情做完,發表論文。當然,也確保他們不會因為化學實驗傷害自己(笑)。通過很多途徑都能達到終點,但我覺得他們不一定要走在看起來最高效、最快的那一個途徑上。當自由大膽探索時,會發現新東西或大路之外的小徑,小徑也許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當他們離開時,我常常說不要再做與我這里一樣的研究,因為他們有完全不同的天分或技能,要自己發現最適合的領域。就像招學生,我會找適合我的體系的學生。如果學生每天都需要被逼,被命令,那不要在我的實驗室里工作。有的人需要壓力和緊張感才能激勵自己、完成任務,但我更喜歡自我激勵,對所做事情極感興趣,并有很強沖動把它做完的學生。有些學生讓我印象深刻,他們或實驗能力強,或思維能力強,或兩者皆備。他們還有正確的做事態度。
這真的是呆在Caltech的一項好處。我的同事,Dervan教授偶爾也說:我們有著世界上最棒的工作!記得回家鄉參加高中五十周年同學聚會時,很多人驚訝我還沒退休。我告訴他們:我要先工作!
李露:對想從事科學研究的大學生,請提供一些建議。
Grubbs 教授:學生要盡可能早地嘗試科研,看看自己是否感興趣,是否擅長,是否有匹配的技能。
有些學生非常聰明,周圍的人會說應該當科學家。但是,當他們念研讀博時才發現“噢,我其實真的不想做這些!”Caltech有給本科生的暑期科研項目,我感覺他們中有些人有很好的實驗經驗,且對感興趣的領域有了解,很可能他們選對了方向;但他們如果發現更適合的方向,且走另一條不同的道路,那完全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