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故事

喬忠延 趙暢 楊鷗

誰在澳門聳立

古人云，窺一斑而知全豹。

我則謂，掠一眼可曉風貌。

風貌是一個地方民生習俗、精神品格的代稱，我的這種識見僅是對城市而言。其不是無源之水，是我多年游走觀覽的一點感悟。掠一眼何以能感知一座城市的風貌？那是因為每個城市幾乎都有代表當地文化亮色的雕塑，而雕塑恰恰是其內在精神品格的外化。領悟到這個秘密，即使到了一個極為陌生的地方，只需目光一掃，瞬間就能捕捉到水土賜予眾生的群體風貌。進入山東曲阜，高高的華表柱上是一輛馬車，駕車漫游的是孔子，頓時，仁愛之風撲面而來，令人周身無比溫馨。趕到山西運城，拔地而起的不是石柱，而是人身，是手持青龍偃月刀的將軍，那是義薄云天的關云長。瞬間，忠義豪俠之氣從人心底涌起，周身升溫，熱血沸涌。我主觀認為，城市雕塑就是地域風韻的外在活化，地域精魂的真實寫照。

澳門呢？澳門也不例外。澳門的風貌，也聳立在那無聲無息，卻大音希聲的雕塑上。

林則徐與中國賢達

到澳門的第一感覺是，腳下平緩的土地不無奇崛，身邊平常的人們驀然不無光色，這是因為林則徐、孫中山、鄭觀應的塑像巍然在我的眼前。這些塑像生活中實有其人，活著，他們曾在這片土地行走，死后，他們的姿容也沒有消失，摹之而起的或石頭或銅鐵，繼續延伸著靈魂的活色。我對澳門肅然起敬，對澳門人肅然起敬，在塑像上我窺視到澳門的超凡氣度和傲骨，心頭猶如堤外澎湃起伏的海濤，翻卷著滔天的波瀾。

從實而言，在澳門樹立一尊孫中山的塑像我不甚驚詫。孫中山的家鄉翠亨村，距澳門也就一箭之地。他的父親孫達成曾在此打工謀生，孫中山很小的時候，即相隨兄長來過這里。從那時起，他與澳門便情緣深結。如果說，在現代中國史上孫中山是一顆耀眼的明星，那無論怎么說澳門也是他升空的一個發射基地。十三歲前往檀香山，他在澳門乘船駛向開闊無際的大海;二十一歲進入香港西醫書院，他在澳門跨越海峽，抵達求知的彼岸;五年后學成歸來，澳門鏡湖醫院成為他展示青春才華的第一個平臺。在澳門，他是開創西醫西藥治病的第一人;在澳門，他義務診癥，接種牛痘，還免費贈送藥品;在澳門，他和飛南弟創辦了《鏡海叢報》，奮筆疾書，傳播革命思想;在澳門，他躊躇滿志，毅然棄醫從戎，走上推翻帝制的道路。可惜，廣州起義的槍聲未響，就遭到失敗，只得倉皇出走。危機關頭，又是澳門將他送上海闊天空的征程。

他狂風險浪不退縮，直掛云帆濟滄海，終于在辛亥革命的槍響后登上了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寶座。這個寶座如同皇帝的龍椅那樣惹人垂涎。別人垂涎不垂涎不可確知，手握重兵的袁世凱卻肯定垂涎。孫中山審時度勢，為鞏固革命成果，干脆將寶座讓給垂涎三尺的袁世凱。豈料，袁世凱登上寶座，倒行逆施，復辟帝制。孫中山暴怒了！暴怒的孫中山策劃倒袁，策劃二次革命，而策劃的地點不在他處，就在澳門。澳門，是孫中山一生進可攻、退可守的堅固營壘。回味近代中國的變遷，我從沒有將孫中山簡單視為一個成功者，然而對他的尊崇卻勝過了任何一位成功者。我尊崇他提出的民族、民權、民生，并將之奉為行動綱領，為之可以赴湯，可以蹈火，還可以拱手相讓別人垂涎三尺的寶座。這寶座說起來輕松，可是古今中外多少人一旦落座就咬定肥肉不松口，哪怕血濺龍庭，死也不肯撒手。緣此，我看到的孫中山塑像，無論是鏡湖醫院那尊，還是紀念館的那尊，都放射著天下為公的璀璨光芒。

澳門樹立林則徐的雕塑，就更為我敬慕。我敬慕的是一種擔當，一種氣節。在中國歷史上，林則徐因禁煙而揚名，清政府因禁煙而辱名。鴉片戰爭的失敗成為民族淪落的起點，這與林則徐關系不大，他布防的廣州陣線不無嚴密，英軍派艦進攻未能得逞，才轉而北上，直抵天津，威脅北京。驚慌失措的道光皇帝，急令直隸總督琦善和英軍“議和”，并屈從英軍的壓力加罪于林則徐。可憐大氣凜然的林則徐被革去“四品卿銜”，“從重發往新疆伊犁，效力贖罪”，成為替罪羊。林則徐遭受貶官，絲毫沒有貶損他在國人心目中的高昂英姿。而且隨著時光淘洗，滌凈塵霾，汰濾沙粒，林則徐更見崔巍。不過客觀說，林則徐禁煙、銷煙的一系列行動，澳門不算是中心舞臺，澳門卻銘記并高聳起了林則徐雕像，而且還為其建立紀念館。澳門在銘記什么？澳門要高聳什么？我憶起的是禁煙初始，林則徐頒布命令，澳門總督邊度不敢違命，趕緊搜繳鴉片。1839年9月3日晨，林則徐巡檢澳門禁煙事宜，邊度率軍政幕僚百余人在關閘列隊恭迎。林則徐當眾“宣布恩威，申明禁令”。長官邊度諾諾稱是，圍觀民眾擊掌稱快。國難當頭，林則徐擔當起了民族使命，高擎起了民族尊嚴，我以為這就是林則徐屹立在澳門的意義。

那鄭觀應呢？無論從歷史的典冊翻檢，還是在喧囂的現實觀瞻，鄭觀應都可以忽略不計。原因在于，當今和過去都喜歡尊奉驚天動地的英杰，鄭觀應顯然不是這樣的翹楚。早期的鄭觀應僅是個商人，還是個買辦商人。不過，鄭觀應可不是個唯利是圖的買辦商人，清政府開辦洋務，他拋棄外資給予的優厚待遇，主辦一無所有的本土企業，白手起家，維艱舉步。中法戰爭打響，他公然奔往火線，總辦湘軍營務。一個慣于和銅錢打交道的商人，沒有深嵌進錢眼不可自拔，而是不屑銅臭，唯國事是舉，唯國事是行，誠乃可欽可敬。更為可敬的是，他洞察世事，筆起風云，揮灑出大著《盛世危言》。所謂《盛世危言》其實是危世警言，那種杜鵑啼血般的呼喚穿越時空仍然振聾發聵。且不論他“欲自強，必須辦學校，立憲法，重道德”的諍言，僅就商戰之論也不乏先見之明。他指出，“西人以商為戰，士、農、工為商助也;公使為商遣也，領事為商立也，兵船為商置也”。又指出，“商敗，而士、農、工俱敗，其孰能力與爭衡于富強之世耶？”假如我們能早早聆聽他的指點，何至于深陷意識形態的囹圄而井蛙觀天！

澳門，沒有讓往事逝水東流去，沒有讓先賢沉睡于暗暗墓室，而是高聳起他們，高聳起做人的標桿，高聳起行為的準尺。這讓我怎能不敬慕？

賈梅士和葡國文人

澳門的博大氣象，屹立在賈梅士以及和他一般的葡國文人身上。

賈梅士，全稱路易·德賈梅士，又譯作卡蒙斯，是一位葡萄牙詩人。這是一個不幸的人，年輕時與摩爾人作戰，被打傷一只眼。回國后因伸張正義而入獄，好不容易獲釋，卻被流放異國。他的塑像能在澳門豎立，緣于他飄泊到了這里。澳門白鴿巢公園有個石洞，據說他就在那陰暗的洞穴棲身。若僅是棲身，那絕不可能為他塑像。為他塑像是因為他在那方寸天地寫詩，寫下的還是史詩《葡國魂》。《葡國魂》升華了他的生命，讓他與荷馬、維吉爾、但丁、莎士比亞比肩而立。這就是澳門有他立錐之隙的原因。

無獨有偶，在澳門挺立的還有文人卡梅洛·庇山耶。庇山耶生于葡萄牙，在那里獲得法律學位。輾轉到達澳門后，先后教哲學，當法官，還出任過物業登記局局長。這些閱歷不是為他雕像的依憑，所幸他鐘情中國文化，喜歡收藏中國文物，算個中國通，最最主要的是他也寫下很多詩。他就從這些詩站起，站成了一尊風吹不倒、雨淋不化的銅像。澳門還有阿德的塑像。在我看來為阿德塑像名至實歸，要不就有失公允。阿德，全名若澤·山度士·飛利拉。相比庇山耶，阿德不僅是中國通，而且是澳門通。他寫詩歌、散文、話劇，還寫歌劇，無所不能。而且，他筆下流淌的不是葡萄牙語，不是通用的國語，竟是澳門土語。他是最后一位用澳門土語創作的土生葡萄牙人。這樣一位作家，當然值得尊敬，值得塑像。哪怕是個半身像，在我看來絲毫也不影響他的人生高度。

知識是無國界的，文化是無國界的，精神信仰也是無國界的，屹立在澳門的每一尊塑像都是海納百川的豐碑。

寫到無國界，我要莊重申明，澳門的博大胸懷可以容納無國界的知識、文化和精神信仰，但那必須是善良與美好的。倘要是丑惡和野蠻的，澳門絕不藏污納垢。即使靠強權聳立起來，也會被打翻，被推倒。被推倒的是亞馬勒和梅斯基塔的塑像。1846年4月，第七十九任總督亞馬勒抵達澳門。亞馬勒一只眼，一只臂，那是在鎮壓巴西起義軍時被打殘的。打是打殘了，卻絲毫沒有打掉他的兇惡。上任伊始就擴張地盤，搜刮民財，強令多收地租和人頭稅，甚至挖人祖墳。罪惡的行徑激怒了澳門人民。這一日，亞馬勒巡行到蓮峰廟前，早就恭候在此處的沈志亮手持雨傘從容上前。挨近時，猛然從雨傘中拔刀躍起，將亞馬勒刺下馬來。隨后撲上去的幾個勇士砍下了他的獨臂，割下他的腦袋。一個惡鬼倒下了，另一個惡鬼登場了，炮兵中尉梅斯基塔靠利刃兵器，鎮壓了刺殺亞馬勒的勇士，把澳門鎖定為葡萄牙的殖民地。這兩個惡鬼的塑像，就在人妖顛倒的混沌歲月中落座澳門。

亞馬勒和梅斯基塔的塑像如今安在？我走遍澳門的大街小巷，即使搜遍垃圾箱也沒有找見。原來，梅斯基塔的那個塑像早在1966年就被憤怒的澳門人掀翻推倒，幾乎像當年的亞馬勒那般身首異處。亞馬勒呢？亞馬勒的塑像勉強硬撐了一陣，還算葡萄牙當局明智，悄悄自行撤去，免得激怒人們讓他也滾跌下來，再來個斷臂割首。

媽祖和觀世音

該推倒的決然推倒，該屹立的巍然屹立。這自然展現著澳門品格，澳門風骨，但是在我看來還無法展示澳門的總體風貌，澳門的精神高度。

澳門的精神高度，比肩于澳門雕塑的高度。說到此，很自然會將目光投向高聳在路環島疊石塘山巔的媽祖神像，十九點九九米的巍然身材沒有讓人覺得高不可攀，反而更現出她超拔的賢惠博愛。是啊，賢惠博愛的媽祖早就植根于澳門人民的胸中。媽祖是一道圣潔的靈光。那一晚西北天空飛來一道華彩，晶瑩奪目，眾皆稱奇，華彩消匿，一個新人降生，這就是媽祖。幼年的她從不啼哭，整日瞇瞇微笑，笑得父母樂呵呵的，稱她默娘。稍長，默娘學醫濟民，防疫治病，成為譽滿鄉里的呵護神。當然，默娘之所以由人而神，最終成為媽祖，還是她在眾生危機關頭敢于挺身而出，救危解厄。那年她二十八歲，一只漁船在風浪里遇險，她孤身搶救，不幸撞到桅桿，落水身亡。“人行善事，死后為神”，自此默娘化身媽祖，穿梭于天上人間，救難于海波風浪。媽祖，這賢惠善良的海上女神，佑護了一代一代的澳門先輩。如今，早不是先前了，海上的風濤波瀾會被預先告知而規避風險。可是，這絲毫也沒有動搖媽祖在眾生心目中的圣靈地位。我隱隱覺得那高巍的媽祖塑像，不只是寫照內心的崇敬，還在寫照浩浩蕩蕩的感恩。一個人懂得感恩，走在他的身邊就會時時溫馨。一個群體懂得感恩，置身其中就會處處溫馨。媽祖身上維系著一個溫馨的澳門。

把澳門奉送給溫馨社會的不止是媽祖，還有一尊菩薩，一尊從新口岸海面凌空而起的觀音菩薩。當佛教經卷在東漢由白馬馱回中原，菩薩就日漸深入國人的精神情懷。菩薩，“以智上求無上菩提，以悲下化眾生”。簡言之，就是求得佛祖無限智慧，普度天下迷蒙眾生。只是在佛教的天地，菩薩不是一位，粗略一數就有八位，即使再簡略也有地藏、文殊、普賢、觀音四大菩薩。菩薩眾多，為何澳門獨樹觀音菩薩？原因在于唯有觀音菩薩最貼近紅塵俗人。觀音菩薩，全稱為觀世音菩薩，唐朝因避諱李世民的名字，改稱觀音菩薩。《法華經》云：“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逼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而且，無論是肉身的災禍，還是內心的困厄，她無所不救啊！慈悲，是觀音菩薩的心愿;慈悲，是觀音菩薩的德性;慈悲，亦是觀音菩薩的功德。緣此，她大施慈悲，驅逐苦惱，救拔眾生，成就佛業。何況，《法華經》贊說：“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也就是說，眾生若有苦惱，只要虔誠地稱念觀音圣號，她就會瞬間抵達，伸手解救。觀音，名副其實的觀世音，實乃最為親民、最能救民解困的菩薩啊！

高聳一尊觀世音菩薩，就是高聳善念，就是高聳仁慈，就是高聳一面親民的旗幟。澳門，高聳的何止是觀世音菩薩，是大化眾生，和諧美滿的心靈風韻啊！

霞披獅海，光澤南天，我在澳門看到的何止是聳立的塑像，而是美妙的心靈勝景，美妙的精神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