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芬 馬悅然
冬日葉子落盡,樹木暗形枯槁。
我不能一個人去森林散步。每棵樹木像將死而未死的鬼魂。悲傷。
春天將來未來的時候,老建筑師愛娃請一群朋友到她家里吃飯,她的朋友多數是天主教徒,那天我的篤信天主的鄰居葛娜也在座,還有早就改行當牧師的悅然的老學生安妮卡。院里的楊樹抽芽了。回家的路上跟同行的天主教地區主教說到那可怕的樹木葉子落光了,樹的裸體的魂魄給我深深的凄涼孤獨之感,感覺冬日的生活困難。
“哎呀,你跟印度尼西亞來的主教同袍有相同的悲哀。”
“要懂得欣賞冬天的落葉也是一種生活的禮儀。”
我只好接受了他的安慰。
很多年后我們搭車到郊外探望鄰居葛娜,她遷到一棟美麗的天主教老人院那兒好幾年了。想不到在食堂,遇見年老的主教先生。
久別相逢,主教先生興高采烈,與從前無甚差別。他快步推助行的小籃車走來,夸獎比他高壽年長的葛娜精神勇健。
我感覺到主教先生把那臺小籃車也當作生活禮儀的一部分,以至于他無視老年到生命里來訪的痕跡。
鄰居葛娜是一個靈性很深的老太太。她常常問:
“昨晚月圓的時候,你睡得好嗎?”
“做夢的時候,開始講瑞典語了嗎?”
月圓的深夜確實很擾人,幾乎不能入睡。
月光照在窗臺。照在我的藍玻璃瓶子上,反射出奇異的光芒。
有一次在海邊散步正是金光落日,紅霞滿天。
葛娜卻深感寂寞。要我們擁抱。
擁抱抵不住海水潮汐與月光的力量。
月圓發著藍光的雪夜,我還是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我習慣在冬夜變成鬼。
廚房有兩盞青燈,低低照見料理臺。
我關燈。望向窗外的森林,細雪紛飛,一片白茫茫。
一只高大的兔子踏雪而來,
腳印在雪上一步一步的。
我吃驚地望著兔子,它用兩只長腳跳躍。
在松樹底下有盞路燈清楚照見一雙長耳,
它抬頭若有似無跟我點點頭。
好像是一種夜行路過的禮貌。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我差點噎著了。
在老二家吃飯,有人打電話來,他說了一句:“現在有客人吃飯。”
哪有什么客人。是他的爸爸跟我與他吃飯。
他說“客人”用的是“陌生人”(Fr?覿mmande)那個字。
后來我才明白“陌生人”也指“他人”,話語沒有見外的意思。
傳統的瑞典人一直保持這個思想,不跟自己住在同一間屋子的都是“他人”。要是有人說,今天要跟“很大的他人”吃飯,可能是他不好相處的丈母娘。
加繆的小說《異鄉人》也與這個話語的思維相像。在瑞典讀加繆的小說應該翻譯成《他人》才能貼近加繆的本意。
要是到他人家里做客,說的卻是一句很平常的話語:“明天我們走出去。”走去哪兒呢?意思是有人請客,得走出去(G?覽 bort)。
猜測這些話語跟瑞典的農業社會莊園的生活形態有關,整天的作息都在莊園里,“走出去”離開自己的莊園到別的院落赴宴吃飯。
說瑞典語“走出去吃飯”時我會多給自己一秒鐘考慮時態。使用過去時態的“走出去”意思是“死了”。
以下的故事是悅然的老學生馮德保說給我聽的。
他家的媳婦是倫敦人,英語跟瑞典語交雜,難免有說不清楚的時候。這一天,孫子的外公死了。有人來報訊。孫子沒有聽懂。
小孩不明所以地說:“外公出去吃飯。沒有人找著他嗎?”
帽子與銀質的手杖,是紳士必備的兩種物件。
你以為說的是福爾摩斯偵探劇。不,眼前的生活有時依然如此。
受邀到國王的宮殿吃飯,你就得留心手拿銀質拐杖的紳士,他把手杖往地板敲擊幾下,這是國王即將出來見客的訊息。
上世紀的瑞典紳士,年過四十,出門就得手持銀質拐杖。所有的老師都屬于紳士的階級。老師的薪水不高,紳士的時尚卻得做足,這是一種社會階級形象的表征。
宴客請帖有許多服裝的詞語必得學會:暗色禮服、smoking緞面簡便禮服(打黑色蝴蝶結)、更隆重的燕尾服(打白色蝴蝶結)。還得留意請帖注明必須或者不必佩戴勛章。
女子也有同樣的時尚標準:白日、夜晚的禮服不同,小黑洋裝是雞尾酒會最典型的衣服。
葬禮的時尚,喪家婦女需戴黑帽、黑面紗。
紳士的領帶有時不容易記得住,喪家白領帶,喪客黑領帶。
民主時代的政客也是衣著的紳士。
不管你是什么政黨,赴宴的時候都西裝筆挺,領帶整齊。
上了電視接受訪問或者辯論時政,一定脫下領帶,象征著“政治正確”,降低自己的白領身份,跟群眾站在一起。
這深不可測的紳士時尚,要在民主的君主立憲國家生活好多年才能明白其中奧妙。
那一年的社會民主黨主席還是蒙娜·薩林。
沒錯,她就是年輕的時候使用了公務員的信用卡買了幾條巧克力回家,被輿論從內閣轟下臺的那位,這個故事流傳國際社會,只是要說瑞典人對清廉的要求有多么嚴格。“巧克力事件”的二十年后,薩林獲選以工人階級為主的社會黨主席的第一位女性主席。
我參加了五月一日勞動節工人游行,見識各種工會的樂儀隊伍。從前我以為藍領階層缺乏白領的文化,沒想到這點見識完全錯了。各種工人行業的工會禮儀隊伍游行出列,一隊接著一隊,滿街走來,秩序井然。
執大旗的旗手領隊,有時一式三人開步而走,有時僅一人執旗,接續是個別行業的旗陣,然后是管樂隊陣,或者鼓樂陣容,有男有女,有胖有瘦,老少兼宜,但從各隊列陣來看,工會組織行之有年,就像一種職業的俱樂部,出陣時有陣頭有制服,裝扮嚴謹,旗幟飄飄,皆有象征與標識。
“五一”游行,他們在首都上街是一種工人階級的演出,呈現尊嚴與榮耀,跟罷工完全是兩回事。市民駐足街頭觀賞表演,無不喝彩。
工人社會的成熟禮儀來自古代匠人協會的體制。北歐匠人承襲德國的匠人協會傳統,一名匠人要先到師傅那里學藝,學了幾年師傅說你學夠了,可以走了,徒弟就離開故鄉,到一個無人相識的城村一展身手。在那兒能活得下去,證明童叟無欺,經過推薦便能返回故鄉進入匠人協會,成為一名專業的匠人,服務鄉里。
匠人的日常生活工作穿著工人的衣衫,假日或如“五一”重要節日上街則穿著漂亮,特色是襯衫沒有領子,不打領帶,外著西裝。
許多匠人既是工人也是自己的雇主,他們決定自己的工作時間。
鄰居瑪麗安告訴我,她的鞋匠總在稠李花與丁香花之間的花期休假。稠李一樹白花,燦然如花園新娘,香氣濃艷;丁香花往往于籬笆長來,成就深紫或純白的花墻。
那是一年當中最美麗的時刻。
作為維京人海盜的后代,會唱歌的人在社會上往往為人敬重。
18世紀以來,在酒館彈唱詩酒歌詞的歌唱家,他們是人民的音樂家也是文學家,后來的作家們又常常從他們的歌樂中找尋靈感。
19世紀的大學生合唱團在社會風行有年,至今仍然是象征各種風俗季節與重要典禮的表演者,他們象征一種古老的紳士傳統。
喝酒與唱歌分不開的。唱歌只在端著烈酒的小杯時吟唱,唱完眾人同時一飲而盡。瑞典學院前任常務秘書霍爾斯·恩達爾為善唱之人。霍爾斯選進瑞典學院時恰巧是馬悅然當院長,以院長的權力宣布霍爾斯每周四開會吃晚飯以前必須唱一首飲酒歌。他每次都能唱出一首以前沒唱過的歌。
在餐桌飲烈酒是一種飲食的藝術,不允許大瓶子放到桌上來,不然豈不成了酒鬼俱樂部。烈酒裝在二十五到三十毫升的極小瓶子里,看起來像兒童扮家家酒,通常倒一兩杯就一瓶。烈酒三十八度,不會比這更強,烈酒冰鎮,搭配海味的美食,喝起來尤其舒坦。
現在中國大城市喝酒的藝術跟瑞典好像恰恰相反。紅酒不能超過十七度,最宜佐肉食,可我們在成都一家時尚餐館請親戚們大擺兩桌,服務員倒紅酒好像酒是金子做的,沉得倒不出來,每回只能倒出幾滴,來回呼喚倒酒幾遍,酒興全消。別人請客時(在臺北也一樣)中國烈酒公杯豪情裝了四十七度,眾人來回勸酒。該大方倒紅酒的時候吝嗇小氣,該謹小慎微倒烈酒的時候爽邁不止,不同國家不同飲酒風俗。
快來喝酒唱歌吧,有一首圣誕晚宴家人聚會必唱的飲酒歌——
咳,圣誕老人們,
倒滿了酒杯,
讓我們大家愉快。
咳,圣誕老人們,
讓我們大家愉快!
短短的時間我們活在這兒,
多么痛苦,多么麻煩。
咳,圣誕老人們,
倒滿了酒杯,
讓我們大家愉快!
音樂節奏明朗快樂,歌詞淺白,眾人歡聚、及時行樂的意義很容易唱得興致昂揚,圣誕節一家人吃飯喝酒,連不喝酒的小孩也舉起自己的汽水杯同唱。我家的孫子悠旺小時候把這首歌的“多么痛苦,多么麻煩”唱成“這么多的‘家具,多么麻煩”。瑞典語的“痛苦”跟“家具”兩個字聽起來差不了多少。
瑞典人飲酒藝術的節制很可能跟1917至1955的禁酒令有深遠的關系,那時候有所謂的“布萊特系統”——有個叫布萊特的醫生反對喝烈酒,呼吁政府禁酒——命令一下來,人人領了一本像護照大小的酒簿子,記錄個人的工資、性別、財產、社會階級,憑著這些本子上的記錄來決定你一個月準許喝多少烈酒,到公賣局買酒時亮出你的酒簿子。像馬悅然的媽媽:無工資、女性、無財產、家庭主婦,那本酒簿子領來沒用處,等于沒得喝。當時的餐館奉酒“二白一棕”:二白,烈酒兩小杯,飯前;一棕,一杯白蘭地,飯后。每一杯酒5cc,三杯酒15cc,規矩很嚴謹,盡管聽起來很可笑,很不“人權”。那時候的外國人到瑞典來生活,一定受不了嚴苛的禁酒令。1955年以后禁酒令取消,一直到今天販酒還是國家公賣系統經營。
去年夏天我們開車到南方的一家葡萄酒農莊旅館住宿,果實累累的青葡萄在驕陽下發光。問老板,你們賣的酒是自己釀的吧?老板說,那不可能,我們釀好的酒賣給公賣系統,然后我們得再向他們買酒回來賣給客人。
我想到圣誕夜的飲酒歌詞。
“多么痛苦,多么麻煩。”
“倒滿了酒杯,讓我們大家愉快!”
我們剛從小區的單身公寓搬到雙人公寓,鄰居葛娜是第一個按鈴來拜訪的朋友。
她帶來的禮物很正統,面包與鹽。慶賀喬遷新居,這樣的禮物足夠表現誠心誠意。
再有上門做客的人,贈花,進門以前得拿掉包裝紙,獻上捧花。為何如此?純然是一種客氣,不讓主人自己費力拿掉包裝紙。
瑞典人極重視鄰里關系,新來的住戶,宜下午二點主動拜訪鄰居,需帶名片,丈夫兩張,妻子一張。此時鄰居不在家者,可將名片折一小角,扔進信箱表示到訪不遇。
1965年,馬悅然住在斯京郊外優思宏,在外國居住多年早把瑞典規矩忘光了。在家燒葉子,風吹的方向不對,鄰居電影導演伯格曼在家宴客,拜托他停止燒葉子。伯格曼上門來說,我是伯格曼,因為沒人介紹,我就自我介紹。
話說得很客氣,意思是你沒到我家來拜訪,扔名片。
鄰居認識了。客氣還是很客氣。
過不多久。伯格曼又回來敲門。
對不起,風往別的方向吹了,我不應該要你不燒葉子。
好說,再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