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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與花·桑蕁

2015-05-30 11:24:08璃砂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11期

璃砂

荊南藏身于帷幕后,珞云閣代替蒼穹,將他籠罩其中。

在距他不遠處的高臺上,安陸侯桓安負手與一眾富商賓客對視。原澗自白蘞手中接劍,從二層傾身躍下,置身于兩方之間。

不出荊南所料,他的病人轉身,抬腕,劍指桓安。

“戰亂已經過去了。現在的王朝不會因為憂懼而殺戮。安陸侯,請讓他們走。”

不知誰碰了弦,臺后傳來一聲喑啞的樂響。

桓安緩緩道:“我知道原大人一直對桓家在戰事中的搖擺態度心存芥蒂,但桓安又何嘗沒有苦衷。現在新皇權位不穩,原大人的死敵黑火君秦淵仍然在世的傳言甚囂塵上。古來人重‘奇貨可居,而派人翻遍云澤山野尋找舊日暴君的,正是你眼前這些鄂中富商。如今時局危如累卵,桓安特設此局以明心意,大人竟不接受?還是我思慮不周,未向原大人示以足夠的理由?”

他話音剛落,身后弦聲又起,一枚箭矢無光無影,隨聲音掠過他肩頭,直襲向原澗身后的商客。

原澗橫退一步,手中劍起,將襲來的箭斬落。

眾賓客看到滾落在地的箭鏃,紛紛驚叫后退。荊南明白了,安陸侯的殺意沒有誑人的意思——如今他們困在這珞云閣內,如果這些商人都死了,到底是安陸侯殺的人還是原澗動的手,怎么都無法澄清了!

荊南悄悄舉起袖箭,剛想瞄準桓安,后背卻是一涼。全身寒毛陡然倒豎了起來——竟有人悄無聲息地潛到身后,用劍抵住了他的后心!

荊南自負雙耳對人的呼吸脈象非常機敏,已經數十年沒有被人暗中算計到。

正在他驚疑之際,臺上一個高峻如巖的身形自桓安侯身后站起,布衣,束發,面容為油彩所掩,只見遠古的氏紋。

廩君。

那個飾演廩君的戲子越過桓安身側,一步步走向原澗,殺意自背后彌漫。適才射出殺妻之箭的長弓咣當掉落在地板上。他空出的手摸向身后,拔出寬刃彎刀。然后腳步一頓,如全身如豹霍然前躍,向原澗撲去。

長劍與彎刀交纏一處。

原本荊南并不為原澗拔劍擔心——反正這人已經習慣帶傷應戰了。原澗雖然經歷了與格物御史的苦斗,但畢竟經過王蓮渡血和一陣子休養,撂倒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應是不難。

然而隨著刀光劍影的交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冷汗卻悄然滲出荊南的掌心。

那個臉覆油彩飾演廩君的戲子,竟然能與原澗抗衡。雙方出劍猶如對鏡而舞,一攻一阻,一斬一卸,猶如齒輪般咬合。雖然他的招式不及原澗的多變和精準,但膂力上壓倒性的優勢卻將差距彌補于無痕。

原澗眉目微蹙,在對方的須臾破綻中轉刃上挑。劍刃削過廩君臉側,原本應該見血毀顏,竟發出“叮”的一聲彈開了去,只割斷了對方頭上的紗冠。

廩君無懼也無覺,只是掄劍回擊,彎刀傾力撞在原澗回防的長劍上。

原澗舊傷被牽動,連退數步單膝跪倒,咳濺了一地血點。

“原大人!”

賓客們驚叫著圍過去,有人伸手扶助。

荊南煩透了這些大呼小叫的廢物,心道這些家伙只是貪圖原澗的保護,然而一望過去,竟然呆若木雞。

一柄匕首自身后最不設防處探出,靠在原澗的側頸。

執匕首者,正是賓客之中的樊月鳳華庭主事。受這個動作暗示,數把翠色刃鋒的匕首同時橫逼過來,盡指原澗周身各處要害。

眾人仍然圍伺原澗站立,只是眼中全無剛才的關切神色,只余沉浮不定的晦明。

荊南驚呆了。

這些看似驚惶軟弱的家伙竟然忘恩負義,從施助者的背后下手!

“對不住了,原大人。” 鳳華庭主事年逾不惑,握匕首如握算籌,“先生適才挺身相護,我們本不應向先生出手。只不過現在為情勢所逼,為脫困別無他法,只能得罪了。”

他抬頭對桓安大聲道:“我們的確在派人尋找秦淵,但只是為確認其生死。此番侯爺一聲召集,我們就全無戒心地趕來,只道是能為安定安陸諸方出一把力。沒想到侯爺不顧多年情誼,眼見珀霖敗走便思倒戈,便想將我等的性命換新君歡心?”

桓安冷笑:“你們隨身帶著淬毒的匕首,倒也真是全無戒心了。只怕這次我們若一言不合,這些匕首便會插進我的后背吧。”

“君侯說笑。”鳳華庭主事笑容優雅,神色卻一分分冷了下去,“我們想的是,此劍若是插進原大人胸口,效果想必相當——如果他殞命在這珞云閣中,曾與你做過交易的北將軍玄丞必然惱怒,估計會立即揮師前來,將安陸府夷為平地。”他以匕首脅迫原澗,在眾人圍繞下退向閣門,“這樣兩敗俱傷的結局必然不是君侯想看到的吧。請君侯開門放行,從此商會與侯府分道揚鑣。”

“分道揚鑣?”桓安言語溫軟,“任你們帶著萬頃桑田、萬匹絲綢去投奔新主?”

在他話語間,廩君緩緩抬頭,執刃驅步逼近。鳳華庭主事持匕首的手心滲出冷汗,只聽近身有話音傳來。

原澗在他的挾持中未有任何抵抗,只是輕聲道:“請住手。”

主事一驚,刀刃撩斷了原澗的幾絲垂發。他低聲道:“原大人勿要輕舉妄動的好,刀鋒喂毒,劉某并不想……”

“大人多慮了。”原澗打斷主事,語氣淡若夕霧。他松開撫在傷處的手,抬手握住頸邊匕刃,如琴師般纖長的手指竟蘊含著不可違逆的力量。

主事目瞪口呆,眼見匕首被生生從對方頸邊扳開,鋒刃切入對方掌中肌膚,深抵指骨。刀鋒上的青色毒素未及侵入傷口,就被涌出的墨黑血流沖散,如清溪沒入深海蕩然無存。那詭異的黑血沿匕身蜿蜒。

有人大叫:“血里有毒!”

主事如夢初醒,急忙松手后撤。

原澗衣不染塵地站在眾人圍繞中,坦然承接如敵視鬼魅的目光。他調轉手中匕首:“諸位會錯意了,原某只是提醒,身陷詭異之地,不要貿然退逃。”

隨著話語,原澗手中沾毒的匕首如青矢貫空而過,擦過主事頰側直釘向他身后帷幕暗處。

荊南只見清輝劃空而來,趕忙一縮身。背后鉗制他的人迫不得已撤刀攔擊,就在匕首撞上刀背的剎那空隙,荊南就地橫身翻滾,擺脫了鉗制,跳到原澗身旁。

眾賓客卻被這一擊驚嚇,以為原澗脫困怒而倒戈,倉皇向門口擁擠奔逃,閣中一時大亂。然而一眾樂師環繞下的桓安并不急著追擊,只是輕輕抬起一只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荊南如同陷入夢魘,仿佛仍然置身于剛才那幕戲中——

烏鳥。不可計數的烏鳥。

它們自閣中檐下飛撲出來,就像鹽水神女阻止廩君部族遠行一樣,鋪天蓋地沖向人群。

霎時間風鈴俱響,燭火飄碎,整座樓宇被羽翅黑影籠罩。

人們瞬間被這黑色颶風包裹,推搡擁擠間,有人被撲倒在地,鳥喙利爪如凌遲小刀剜入他們后背,一寸一寸掠走皮肉脂層。

只是瞬間工夫,就露出森森白骨,骨籠之下內臟隱現。

荊南忽覺頭上翅風掃過,眼前如有霧氣掠過。劍光自白衣下掠出,橫掃抓向他天靈蓋的四只烏鳥。只聽錯落有致的咔嚓聲滾過,一堆硬邦邦的鳥身、鳥翅就劈頭蓋臉砸了下來,幾乎把他埋住。

荊南奮力揮臂掃開一身狼藉殘骸,仰頭對單手持劍拎他起身的原澗大叫:“跟你說過傷沒好就不要打架!碰到兩條毒蛇對咬的事情,作壁上觀就好,攪進來摻和什么!”

原澗拎荊南的后領閃身后撤,躲開對撞過來的兩只烏鳥,怫然道:“那么你又混進樓里摻和什么?”

“自然是來省錢!否則等你折騰得半死不活回去,又不曉得要耗我多少好藥!”

“希望結果不要是搭上雙份的藥錢才好。”原澗一把拎起荊南,點地躍起,踏上俯沖過來的烏鳥背脊疾行,隨即借力再躍,猶如踩著看不見的風漣在半空飛掠。閣中空井混亂,但這身形有如白霧承著月光,浮于這嘈雜烏云之上。

而他右手揮出的光之弧線散落成網,橫斬烏靈,一時間落尸成雨。

荊南被拎著飛掠空中,讓尖利鳥羽割得滿衣破口,狼狽怒道:“要捕鳥你自己去,放我下去!”

原澗氣息不繼,還是騰出口氣應道:“說得不錯。但這次敵人不同往昔……你怕是根本無法自保。”

荊南詫異四顧,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被斬碎的鳥掉落殘塊,卻不曾灑一滴血,它們根本不是生靈,而是木工偃偶。也就是說他拿手的毒物、麻藥,此番全然用不上!

桓安仰目看閣中截云斬霧,嘴角勾起淺笑,抬臂揮手。鳥群盤旋一陣,竟似妖術施斂自行漸漸散去,不知消失于閣中哪些角落。

原澗隨手將荊南扔在堆起的鳥尸上,自己也踏檐落下。落地時,他眉間一蹙。

適才那些想要逃遁的商人,沒有一個人逃到門口。他們橫倒在鳥尸堆中,衣衫碎裂,周身皮開肉綻。有人的眼球、口舌都被摘啄了去,只能在黑暗中呻吟顫抖。

未死,卻也算不得生。

原澗低頭問道:“這些人可還有救?”

荊南自鳥羽中掙扎起身,也被震驚,沉吟片刻搖頭道:“救不了。”

原澗頷首,提劍走向那些掙扎扭曲的軀體。廩君站在他對面,模仿他的動作相對走來,同行同止,宛若隔著鏡面的倒影一般。

兩人各走到一具軀體前,懸劍,刺斬,截斷在火獄中茍延殘喘的生命。

直至長劍和彎刀同時了結最后兩個傷者的性命,身后響起了清脆的掌聲。

“執劍劍技,精彩絕倫。”

原澗沒有轉身。此刻,桓安終于為他拔劍斬殺“示以了足夠的理由”。

“君侯果然和珀霖有過接觸。我護送墨辰陛下歸朝時,曾在流蘇寺受到數百公卿偃偶的阻擊。偃偶之主珀霖在中州之地并沒有勢力據點,能短時間造出如此多的精密偃偶,能使用的只有一法——將十方城的技術與富商巨賈的財資媾和。而能協調各方行動,必是一方執掌權勢之人。養傷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尋找這位與她暗通曲直的合謀者,沒想到,就在這珞云閣中。”

“我早說過,此宴是為先生所設,此戲是為先生所演。這些商人覬覦我的權勢,又總以為我覬覦他們的家財,亂世之中,人總是想要的太多,又害怕得太多,終致敗亡。”桓安輕撫過琴弦,“但是我遇到了珀霖,知曉了‘羲皇御史的存在,知曉了這世間存在超越規則的規則,這一切于我早就顯得渺小可笑。”

珀霖這名字驚得荊南幾乎跳起來:“珀霖那瘋女人!她、她又做了什么?”

“格物御史與我做了筆交易。我供給她想要的絲、木、金、石,而她,則用不可思議的機巧賦予那些材質以生命。我們共同制作了那些東西,她帶走了一部分,而我得到了剩下的部分。”桓安淺笑著說。

“數量驚人的紅衣公卿、巨大的王蓮尸偃,這些偃偶所需財資甚巨。就算侯府富可敵國,想必也需向富商借貸資款。你想借我之手殺人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冠冕堂皇的效誓新君,而是珀霖不告而別,你發覺自己已經無力償還欠債吧?”原澗淡然一笑,“珀霖生性狡黠,但君侯也并非愚鈍之人。你所得的,應該也并不只是剛才那些邊角殘余的鳥獸。她還用什么與你做了交易?”

桓安抬眼,目光直向廢墟中執刀默立的廩君。這位絕世的優人偃偶紗冠被斬落,一襲絹直長發在爭斗中披散下來,半掩臉側。一旁的燭火靜靜燃燒,映亮了他的面顏。

荊南禁不住低呼一聲。近觀下,他終于看清了這位古言戲子——他的身形與容貌,竟然與原澗有如雙生!

他是偃偶,是仿制于原澗的偃偶!

原澗也吃了一驚,不知珀霖用自己的形貌仿制偃偶是何用意:“荒唐,不過贗物而已。”

“的確。”桓安表情饒有興味,“適才與本尊一戰,廩君不過占了力量上的優勢,只能算是個東施效顰的土偶。其實,邀約大人到珞云閣一聚的真正目的,的確如前日書信中所言,是為向先生求教解惑——”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荊南一聲呼喝打斷:“原澗,你身上的那是什么?”

原澗一怔,展袖,竟發現自己臂上不知何時粘著數莖絲線。

那絲線極細、極柔,隱在昏暗處常人根本難以覺察。仔細看去,不僅手臂,他的背脊、髖骻、膝骨、足踝……所有關節之處,都粘著長絲。這些長絲向閣頂延伸,仿佛來自穹隆的傀儡線,消失在遙遠的黑暗里。

原澗揮劍將它們斬斷,而那些絲卻自行生長游移,再次自黑暗中探伸過來,攀附在原處,甚至越聚越密。

荊南望向對面的廩君。那具仿制于原澗的偃偶,在周身關節同樣粘著長絲,同樣牽自閣頂不可視之處。他想起這戲子剛才刻意模仿原澗了結垂死商人時的動作,頓時明白了桓安“求教解惑”一句的含意——

廩君,是原澗無意中牽控的傀儡。這詭異的無色絲線,一端捕獲著原澗的手起劍落,一端操縱著偃偶的舉臂投足,無怪乎能讓這非人的詭異東西在模仿中修習。

桓安在與珀霖的交易中得到的遠不止是精美絕倫的偃偶,而是獲取執劍劍技的工具。

荊南突然意識到,這具偃偶一旦完成,桓安便坐擁“羲皇御史”中屬金格物與屬水執劍的兩種力量,而且麾下的戰力永不會背叛。

他又望向年輕的安陸侯。這個舉止優雅、笑意溫潤的男人,想要的不是權勢,不是財富,而是凌駕羲皇御史的力量。

荊南額上不覺冷汗涔涔,舉目望向原澗,發現他面色平靜,抬頭仰視絲線彼端不可盡視的天頂。

“原澗,這長絲……”

“不論這長絲是什么異物,也只能在這一方之閣內造次。”原澗平靜接語,“既然如此,我們不在此久留便是。”

桓安面色一冷,舍琴長身站起:“原大人當真見外。桓安盡心安排下今日晚宴,怎能說散就散?”

珞云閣的正門微微震動,門縫間可見密實的金屬鎖扣互絞伸出,戛然鎖閉。

廩君轉身,持刀站在數重帷幕間,正正擋住出路。

荊南剛想開口罵人,衣頸一緊,整個身子又被原澗提了起來。

原澗拎著他,借力左右屏風紗幕折轉攀升,直升向三層的窗格。

荊南只覺得自己像袋沒用的米,心里屈辱得很,卻是不敢喝斥原澗放他下來——因為廩君那偃偶并沒有乖乖地繼續守大門,而是緊追著躍了上來。

原澗與廩君兵刃相交。由于一手提著荊南,他只能單手應戰。好在廩君似乎也不趁人之危,同樣以單手迎戰。

兩者劍術如出一轍,只是一方快速凌厲,一方略遲但勁力超群,堪堪戰成平手。

在勢均力敵的阻攔下,珞云閣的第三層牢不可破,原澗只能繼續攀升,躍至第四層。廩君如影隨形。

原澗便繼續上行至第五層。

在刀劍聲間隙,荊南能清楚地聽到原澗漸亂的脈象,心知大大不好:“你想爬樓到幾層?沒感覺體力已經見底了嗎!”

對這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廢話,原澗沒與他斗嘴,只是沉聲道:“幫我。”

一瞬間荊南以為聽錯了。自己雖然不知救這心高氣傲的家伙多少次,但對方主動求助,這還是頭一遭。

問題是……怎么幫?對付這沒生命的家伙,他滿身的精妙醫術毫無用處!

原澗并沒給他思考的時間。一語畢,他便劍勢陡轉,竟然完全放棄防守,一劍直刺向廩君胸脊!

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一招。

廩君與他同時出劍,同樣毫無保留,兩刃在空中交錯而過,閃電般直釘向對方身體!

咔嚓。

兩聲清越的碎裂聲合為一響。

原澗的劍刺入廩君的胸口。劍鋒沒入不深,偃偶的動作戛然而止,想是被刺中了核心。

廩君的刀也刺入了原澗的衣襟。然而在它抵達肌骨之前,被一片厚厚的龜甲咬合住,卡在這片突然出現的護盾里。

惶急之下遞出隨身唯一堅物擋下這一擊的,正是荊南。

他大口喘氣驚魂未定——適才如果原澗出劍再深一分,廩君的彎刀也會隨之貫穿他手中的龜甲,龜甲后的胸骨肺臟估計是保不住了。

原澗的劍再進一步,推著廩君撞向高閣。長劍刺入墻壁,將對方自胸口釘穿在高墻上。

絕世優伶就這樣被懸掛在冷壁月光之中,影子長垂如同帷幕,不再動了。

閣內瞬間寂靜。桓安仰視,一直從容平定的臉上現出幾分錯愕,似乎沒料到廩君會有這樣的結局。

原澗提著荊南返身躍到窗邊,一劍斬斷欞框。窗外月色涌入,銀杏樹舞婆娑。

荊南回過神來,只覺又差點被旁邊這人坑死掉,正想大罵,卻被原澗一掌拍在肩上:“出去再說。”

然而就在兩人將破窗而出時,一個聲音自閣底飄游上來。

“先生。”

只是兩個字,猶豫,怯弱,卻像無根的藤蔓蜿蜒攀爬,緊緊地,縛住了他們。

荊南不可置信地回頭。

遠處閣底,那個柔弱的身影自桓安背后站起,緩緩走到臺前,抬起臉望向他們。

是她。

幕戲中被廩君射中而死的鹽水神女。此刻她拭去了顏上彩繪,露出一張年輕、清素的臉。

荊南曾有三年時間,在白邸庭中與這張臉朝夕相對,目睹這張臉上無憂無慮的稚氣被幻夢包裹的陰謀付之一炬。從她在舊衛殿前為原澗研墨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一切正裹挾著兩人迎向最壞的結局。然而三年時間不夠,不夠改寫陰謀,不夠扭轉命運。

而那個陰謀的始作俑者現在正站在高閣之上,默默俯視著她,背靠著亙遠的明月風,與長生的銀杏海。

她直視他,啟唇,重復戲中虛無縹緲的歌謠。

此地廣大,愿留共居,此天廣大,愿留共賞……

然而竭盡心力,留下的,只是使君的誅心箭矢。

戲中如此,命數亦然。

荊南一身冷汗,急忙扯住原澗手臂:“不要被迷惑——這必然是陷阱!這座閣子詭異異常,既然廩君都是假的,她、她自然不可能是翦明!”

原澗垂目遙望輕歌的女子,唇角微啟:“不,是她。”

荊南瞠目結舌,只道此人失血后頭腦不清。他向來懶得跟病患理論,一把拽住原澗胳膊扯向窗口:“脫身再說!”

原澗隨他退到窗邊,忽然轉身扣住他的肩頭,臉上浮起淡如水霧的笑意。

“荊南,抱歉。”

荊南只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被那看似修弱的手推出窗去,直跌向繁密的銀杏林。

最后的視野中,他看到原澗轉向閣中,持劍向天井下掠去。

原澗那家伙一定是墨毒侵腦了,竟然愚蠢到這種程度!

荊南咬著樹枝,齜牙咧嘴地給左臂換藥。對他這毫無武學功底的人來說,從五層高的閣窗中被扔出來,稀里嘩啦地滾下銀杏樹林,只是一只胳膊骨折已經夠便宜他了。好在他隨身帶的傷藥很全,本打算用在原澗身上,沒想到自己有福給消受了。

他在偌大的后庭樹林中東躲西藏了一天一夜,倒沒看到桓家為追捕他有什么大動靜。

說起來奇怪,血案之后,珞云閣就一直樓門緊閉,既沒見傭人進去抬尸掃血,也沒人清理偃偶殘骸。

荊南趁著四下無人時曾試著重新推開閣門,但門已經從內部被鎖死。

那座樓,像聯結異境般鎖著那方舞臺,吞噬其上的有形與無形之物。

他想過逃出侯府去搬救兵,但侯府的大門看得很緊,想來不是為了防他,而是為了暫時掩蓋命案。

退無方,只有以退為進。

荊南繞過珞云閣,深入侯府。

侯府后園景色與前院大相徑庭——前庭高峻森嚴的銀杏,后庭卻是一片如云似海的桑林。截然不同的觀感,倒是頗具剛柔相濟的格局。

林海掩映中,荊南忽然發現珞云閣在另一面,竟然還設有一扇門。他靠近門口側耳聽,沒聽到什么動靜,門扉竟然在略略用力下便滑了開去。

荊南猶豫片刻,悄悄摸了進去。

閣中另一側的內飾與前側相似,也是重重疊疊的帷幕遮掩。這些帷幕全是用上等好絲織成。

荊南對這華而不實的累飾頗不以為然,覺得無非導致積塵生螨。當他嫌棄地挑開那些帷幕,卻釘在原地動不了了。

水色的帷幕后站著一個男子,華服,束發,面色溫潤如玉。

荊南大驚,心道不好,這不是桓安是誰!怎么迎面就碰上這個煞星。

好在桓安沒有覺察。他正俯視著身前的臥榻,榻上仰躺著一個女子,似在午后小憩。紅色的花緞長裙自塌上流瀉下來,朱玉合光,華美如夢幻中人。

桓安侯緩緩俯身,輕吻上那女子的唇,輕聲道:“安睡吧,吾妻。桓安自會長伴你身邊。”

荊南屏住呼吸,直到桓安起身離去,他都不敢喘出這口氣。

他明明記得……記得桓安在珞云閣中說過,作《廩君傳》的是他的“亡”妻!塌上那女子華服似血,難道是這安陸侯愛妻心切,一直、一直存著她的尸身?

就在這時,輕微的嘆息吹過他耳側,那華服尸身竟然被絲線牽扯一樣,施施然坐起身來!

“荊南醫師。”環佩輕響中,她竟然很禮貌地欠身施禮,“你終于來了。”

荊南差點被腳下的帷幕絆了個跟頭。

他定睛細看,陡然發現這面容有些眼熟,再看,發現這桃花妝之下的臉色溫活,竟然就是——白蘞!

對!就是那個將他們卷入這場事端,看似滿腹詩書卻不知把廉恥置于何地的——白蘞!這女人對原澗口稱“師叔”,卻是有何面目自稱學宮中人!

荊南牙咬得咯吱直響:“騙子!說什么藏書閣,說什么掌書使,原來你不過是桓安賊子的姘婦!欺師叛宗,借刀殺人,暗行茍且——這就是你自書典中學到的東西嗎?原澗信你才遭此橫禍,真是愚蠢到家!”

白蘞自臥榻上起身,苦笑:“醫師所說的,白蘞本無可辯解,只是——”

“廢話少說!你們這些讀書人,編故事騙人是術業專攻,我可沒工夫聽你口吐蓮花!我只問你——你們到底想把原澗怎樣?”

“那就要看荊南醫師你怎么做了。”白蘞眼中的光漸冷,語氣波瀾不驚,“請原大人入閣,是桓安大人的目的;而我的目的,是請你——荊南醫師。如果你能幫我一個忙,我便助你救出原大人。”

荊南忽覺周身掠過陣寒氣,他梗了梗脖子:“你想要我做什么?該不會是誰得了絕癥要我醫治吧?”

“不。是殺人。”

“誰?”

白蘞微笑,手指胸口:“我。”

荊南仔細打量白蘞,卻并未瞧出這人有神志混沌的端倪。

白蘞走到帷幕前,伸手撫摸那美輪美奐的綾羅織錦,輕聲道:“醫師可知,前日觀演的《廩君傳》,為何人所作?”

“如果那桓安沒有撒謊,那是他亡妻的遺作,想來是個才盛福淺的女子。”

“她的名字叫語蛾,是鄂中旺族夏家的千金。夏家歷代以桑蠶織造為業,把控著鄂中一半的絲綢生意。當時桓安迎娶她入門,豐厚的嫁妝使原本頹敗的桓家再次崛起,這才有之后的秦淵之約、玄丞之盟,才有桓家把控鄂中的大小商賈。語蛾帶給桓家的嫁妝并不只是財富,還有更讓桓安心醉神迷的東西……”她的手撫過絲錦,百丈彩緞無風自動,“控絲之技。”

瞬間,荊南想起那晚追附在原澗周身的詭異長絲。那些絲線延至無盡的天頂,另一端牽動著按原澗樣貌制作的偃偶。

“織出無人能及的華彩絲綢,只是秘術最淺層的運用罷了。而最深的秘術,就連夏家人都不敢說能全然掌控,比如醫師已經看到的牽絲秘術,比如醫師將要看到的……‘蜃寫。”

隨著她的聲音,閣中的千重帷幕忽然被風拂起,如同層疊起伏的蓮花花瓣,將一方空間層層包裹。

荊南后退一步,手搭在腕箭上……不對,不是帷幕被風吹起,是帷幕鼓動起了風!

自萬千蠶腹中吐出的長絲,縱橫糾纏,經緯交織,重新連接起被攔腰折斷的生命。

簾幕之海上,織錦的花紋和色彩像被水霧潤濕一樣潤開、淡去,新的影子漸漸出現在巨幅幕布上。

荊南忘記了給腕箭上弦。那新的影子越來越清晰……竟然,竟然是那晚原澗與廩君閣中對戰的場景!不僅是對戰的兩人,就連被拎在半空的荊南、遠遠觀戰的桓安也在畫中,不可思議地細致、逼真,猶如當時的一幕被定格在半空中,幻境重現。

“這……這是……”

“這是珞云閣中蜃蟲的記憶。它們依附在帷幕上組成的景色,能忠實地再現曾經出現過的場景。喚起蜃氣,命其側寫,我們稱其為‘蜃寫。”白蘞站在帷幕下,渺小如螻蛄之于巨樹。她的話語撞擊著荊南的意識,沉重更甚于畫幅的沖擊。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蜃蟲們為什么聽令于你?難、難道你就是語……”荊南話音一頓,繼而搖頭,“不,不對!你確實是潯門學宮的白蘞,原澗認識你的!”

白蘞看著他笑了,一瞬艷色流轉,一瞬清麗雅致。

她沒有說話,手指如撥弦一樣撫過緞面。畫幅再次變換。虛幻的云霧聚攏,遮蔽閣中血海偃尸上的對戰,色彩在水氣中溶解、析出,待“云霧”消散,另一幅畫面已將兩人裹身其中。

荊南目瞪口呆,條件反射地后退,卻發覺自己已經退無可退。

呈現于他面前的人影,端坐于輪椅,白裙輕拂,容顏清素絕美,如冰冷如蓮。那正是他曾經的妻子,原澗最兇險的敵人——格物御史,珀霖。

畫幅中不止珀霖,還有兩位女子,閉目平躺于閣中兩方相對的石榻上。一個身著緋色綾羅綢裙,繪桃紅淡妝,艷麗可人;另一個著素色長裙,蒼白清秀,眉目間卻隱隱蘊著浩然之氣。

前者的容裝,后者的面顏,如果兩人的影子重疊起來,出現的正是此刻立于畫幅之前的女子。

荊南抖手指著白蘞:“你你你……到底是這兩人中的哪一個?”

“哪一個?”白蘞出神地看著畫幅,“問得好。當我醒來,第一次看到這畫幅時,也想問畫中的格物御史,左邊的夏語蛾、右邊的白蘞,我到底是其中的哪一個?如果我是語娥,為何我有白蘞的容顏,有學宮的記憶;如果我是白蘞,我又如何能駕馭夏家的控絲秘術,復寫出曾經在這珞云閣中發生過的種種?”

“醒、醒來?”

“是,從一個名為‘死亡的夢里。那一夜明月高懸,銀杏負霜,桑海生濤。桓安握著我的手,喚我‘愛妻。他告訴我,我病重不治,幸得珀霖御史相助,臨終時將心魂度入另一新死女子的身體,借她的身體復蘇。”

“新死……女子……”

“對,就是你現在面對的這個軀體——潯門學子白蘞。很遺憾,我曾說她因學識而被安陸侯請為‘掌書使,那只是她未能實現的夢想。在她只剩下賣身求生一途時,她選擇了自縊赴死。夫君尋到她的尸身,用其為我復生。但是,似乎她的三魂七魄尚未散盡,更醒的我承襲了她的部分記憶,自身的記憶卻不完整。現在的我,身體和意識就好像被兩人爭奪,實在讓人痛苦彷徨如身在地獄……”

“這……”

“這就是我請荊南醫師前來的原因。”“白蘞”逆著荊南的目光望過去,神色堅決,“請醫師為我除去白蘞殘留的魂魄,徹底殺死她。一副軀體的主人,只能是一人。”

荊南冷冷看她:“你怎么知道要找我?”

“珀霖大人行渡魂法術,然而她司‘格物,本不掌命數魂魄運行之理,至多只能做到這種程度。她說,她能一定程度上賦予手中偃偶以生命,是因為曾經受教于她的夫君。如果有人能完成這渡魂法術,這世間只有一人……”她淡淡苦笑,“也就是尊駕——羲皇御史·司命,荊南。”

荊南凝視她良久:“那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救你。”

“白蘞”眉目一動:“珀霖大人說過,她夫君心懷拯救蒼生的志向……”

“那女人滿口胡言!”

“珀霖大人說,她夫君潛心研習命數天理,必不會放過任何值得探究的樣例。比如我。”

“呃……”荊南被噎,費了一番力氣才壓制住怒氣,正色道,“我是醫人無數,但你當知道,我出手救人有前提——至少在我所知范圍內,他未行惡。”

“那么,作為白蘞的我……何罪之有?”

“在你臨死之期,正好出現一具年齡樣貌頗佳的新死女子的軀體,就算安陸城不小,你的運氣也未免太好。更何況,她的死期剛好是求掌書使一職被拒之后,而死法是幾乎無損軀體的懸梁自盡。”荊南斂顏,“這巧合未免太多了。你不覺得嗎,夏語娥!”

“白蘞”望著他,沉默良久,回答:“醫師如果懷疑我為續命而殘害那學宮女子,恕我無法辯解。這正是讓白蘞苦不復加的源頭——我殘缺的記憶,沒法向自己證實真相。正因為如此,請醫師幫我尋回完整的魂魄,回復完整記憶,才是讓真相水落石出的唯一辦法……”

“笑話!”荊南一聲厲喝,“事到如今,你還自稱白蘞,竟然還想裝出為白蘞申冤昭雪的作態!你想讓我相信什么——如果查出那女子正是死于你們夫婦的惡行,你會自絕以還她公正?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但我現在身處這叫做珞云閣的鬼地方,正是因為你為誘我前來而欺騙原澗深入險地。而且你騙他的辦法,卻是利用別人心底最深處的傷痛!這種行事方式,你還妄以為別人會相信你的良知?”

“白蘞”的笑意漸漸淡去:“即使是尊夫人的委托,司命大人也不幫白蘞這個忙么?”

“正因為是那個女人的安排,我才絕對不會答應。”荊南咬牙切齒,“每次我以為擺脫掉了她,她就會以更詭異的方式出現在我周圍,而且帶來的決不是好事!”

“可是,當初迎娶她的,是你;傳授給她司命之技的,也是你。男女相悅總是如此,曾經如何相戀,如何海誓山盟,男子卻能說棄便棄,一走了之。行的一方光明磊落,無牽無掛,留的一方不過重諾重情,卻輸得毫無尊嚴!”

荊南一怔。“白蘞”視向他的目光與其說寒冷,不如說輕蔑。他有點心驚,想這女人的夫君為救她不惜盜尸,雖然手段兇殘也算待她不薄,不明白她為何這般憤世嫉俗。他又一轉念,是了,她是《廩君傳》的作者,想來是入戲太深。

“白蘞”似乎也再不想與他多言。環繞二人周圍的帷幕圖景再次變幻。絲卷再次呈現出原澗與廩君對戰的場景,然而不同于上次,原澗臉色愈加蒼白,嘴角溢血,周身多了數道傷痕。

“你所看到的,就是此時此刻正發生在珞云閣中的劍戰。原澗想見的人,夫君定不會讓他輕易見到。”

荊南哈哈一笑:“你少騙我了,那個廩君木偶早被我們聯手干掉!不過你畫的倒是蠻真……”

“你確定他死了?”“白蘞”掩口笑道,“本就無命,何談生死。”

荊南心里一咯噔——難道當時廩君被釘在高墻上停擺是在裝死?說來也對,誰說這無命的東西要按規律長腑臟?換了他自己造偃偶,大概也不會把要害放在顯眼招打的地方,而會藏在腳底之類的低調位置。

“我不說你也明白——因為牽絲的關系,廩君能在原澗出招時瞬時習得原大人的招式。時間每過一秒,廩君的優勢越盛,原大人體力流逝,劣勢越顯。身為他的醫師,他能支撐到何時,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荊南雙手抱于胸前,笑道:“我給那家伙醫治調養這么久,如果他連個木偶都砍不倒,那我這‘司命也就虛有其名!我們且在這里擺茶下棋賭上一局好了,看是你們家木偶厲害,還是我的病人能贏!”

“白蘞”冷笑:“就請醫師在此觀瞻戰局。何時改變主意了,喚我一聲即可。”說罷,她拂袖而去,帷幔在她身后像水紋一樣合攏,等到荊南追上前去,卻再也尋不到出路。

荊南頹然坐倒。萬千帷幕將他包裹,四周圖景不斷變幻,每一次原澗都更深地陷入苦戰。荊南心急如焚,剛才對“白蘞”夸下的海口連他自己都不信——以原澗眼下的體力,就算他在下一幅畫中倒下嘔血昏死過去,他也絲毫不意外。

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屈從于“白蘞”,不能屈從于她背后的珀霖。

王蓮之戰后那女人貌似消失,其實從未遠離。借桓安吸納執劍劍術,借白蘞刺探司命之學,難道她此來中州真正的目的,是獨占羲皇五使之力?

之前嘲諷原澗腦子燒壞了自投羅網,沒想到自己也是同樣自己找上門受困。荊南越想越氣,站起身扯住那些帷幕使勁撕扯。但那些絲織物卻像活物一樣,柔而韌,在他手中無比倔強。

就在他準備用上牙齒時,帷幕中一枚銳物陡然沖出,直直向他面門襲來。荊南大吃一驚,腳跟和腳跟絆到,一屁股坐了下去。

這時,他才看清,那破幕而出的是一枚簪子。

沉香木青玉質地,素凈古拙,簪尾雕琢成羽翼收斂的模樣。

簪尖行如匕首,一斬而下。破錦裂帛,整個帷幕被撕開了道巨大的口子。

一個人自裂口中踏入,帶著凜冽之氣。

荊南仰目,言語頓失。

上一次見她,她形單影只,背影似被漫天風雪席裹而去。此刻,她仍然孑身一人,卻似漫卷朔北森寒而來。

桑葉層疊,樓閣變幻,珞云閣絲線操縱牽引的不只是偃偶,還有糾纏的愛慕與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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