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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終結篇(卷十八)

2015-05-30 12:28:30時未寒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11期

時未寒

【前文提要】

許驚弦與水柔清在華山敞開心扉,互訴衷腸。兩人來到潼關城準備與斗千金他們會合,卻遇到守將強行抽取關稅……

簡歌的密使公孫石被將軍府一眾高手施以援手后,從溫柔鄉人的追殺中得以解脫。他潛入京城,被喬裝前來的桑瞻宇套出機密后打暈。可桑瞻宇又與水知寒達成同盟,他被水知寒救醒后,也被水之寒邀請留在將軍府。

第一章 軍中故友

潼關城外,水柔清聽那老人說明緣由,得知潼關羅守將為了討好來自京師的欽差,竟派人強行收繳百姓關稅,頓時怒不可遏,當即拉著許驚弦就要入城找那欽差大人告狀,卻不料見許驚弦神情茫然,另有所思,全不為其所動,不由大惑不解。

原來在華山經無語大師一言點醒,令許驚弦隱隱窺見武道之奧妙,生出以天地為師,自創機杼的想法。

弈天訣由棋入武,卻非是執意爭勝,而是保持求和之念,于不勝不敗間設下陷阱誘敵深入,臨險而立,置死地而后生,可謂是前無古人的武學理念,與尋常武技相悖。但失了求勝之心,又如何能制敵于前?是以需有相應的招式相輔,才能發揮弈天訣的最大功效。

要知任何一種在江湖上流傳許久的武功,不僅需有理論上的奇思妙想,更要經歷實戰中的千錘百煉,方能去蕪存精,直至大成,稍有變化,則易生出破綻。

而依許驚弦現習得的屈人劍法、帷幕刀網等即成的武學,因出手的角度、力量、精準等皆是經實戰的無數演練而成,稍改其形,則大違初衷,只可偶爾為之,若欲以之另辟蹊徑、開宗立派,卻又談何容易?

許驚弦這一路上看似沉默寡言,其實卻是苦思武道,無有停息。遇有疑難,則以天地為師,心境的提升令他宛若脫胎換骨,眼中所觀世間萬物,已與往日大不相同,無論是山水風景之沉靜、還是飛鳥走獸的靈動,皆可用弈天訣法相印證,并試著將其化為相應的武學,得益匪淺。

不知不覺到了潼關,乍看到城樓高聳,直插入云,河水洶涌,奔騰不息,不由生出金戈鐵馬,席卷天下之豪情,又見那城墻上斑斑創痕,久經戰火,遙想多年征戰以來,城下必是尸骨累累,冤魂無數,亦覺嘆息……隨著情緒的轉化,腦海中亦生出相應的招法,時而如橫掃千軍般壯懷激烈,又如花草凋落般慨嘆惋惜,在心里不斷比畫著新創的劍招。

水柔清與老人對答之際,許驚弦因心無旁騖,故充耳不聞。

那老人忙不迭地告辭離開,水柔清知他怕惹禍事上身,也不阻攔,只是催促許驚弦道:“喂,好端端地如何成這樣了,莫非那欽差大人的名頭嚇壞了你不成?嘿嘿,你平日不是素以俠義自居么,為何關鍵時刻反做了縮頭烏龜。你不去也罷,我自己闖進潼關城去,就不信沒了王法。”

許驚弦收回心神,略一思忖,沉聲道:“此事須從長計議。你且想想,任那羅守將膽大包天,在未明欽差底細前,決不敢公然行賄,想必是得了那個沈大人的暗中唆使,他們皆是一個鼻孔出氣。莫說你入城未必能見得到那沈大人,就算你能當面見他告上一狀,只怕一轉頭羅守將就得了消息,這潼關城的幾千官兵,你可對付得了?”

水柔清氣乎乎地道:“那也不怕,這樣的貪官污吏不除,哪有百姓的活路。那些為虎作倀的官兵也不是好東西,見一個殺一個,有什么大不了?”但想到對方人多勢眾,不由有些心虛,“喂,你可是要幫我呀。”

許驚弦笑道:“就算有我幫你,也殺不盡這幾千官兵呀。”

水柔清道:“明的不成我們就來暗的,偷偷潛到官邸把羅守將殺了。”

“就算得手,朝廷又會派來一個,或許比他還要貪,你能殺得完嗎?”

“那就把羅守將擄出來,綁到關前,讓那些受盡剝削的老百姓出出氣,看他以后還敢不敢為非作歹。”

許驚弦啼笑皆非:“惡人還須惡人磨,這羅守將遇上了你真是算他倒霉。唔,有道是:水姑娘大鬧潼關,羅守將望風而逃。”

“哈哈,你敢罵本姑娘是惡人,這法子不錯吧。”水柔清洋洋得意開懷大笑,忽驚訝道,“咦,看你剛剛一副丟魂落魄的模樣,渾似中了邪一般,我還暗地替你著急呢,原來竟是在裝傻呀。”

卻不知許驚弦方才看似未在意她與老人的言語,但聲音入耳不忘,皆存入至靜之心靈中,事后略一回想,即知究竟,那種奇異的感覺實是妙不可言。

許驚弦搖頭道:“也不盡然,那羅守將壞事做盡,當然防范極嚴,殺他都不易,要活擒就更難了。最怕他得了消息,知道我們清兒姑娘的厲害,刻意躲起來,你人生地不熟,就算把潼關城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得到他。何況這種人哪會輕易痛改前非,他奈何不了你,就會將一腔怒火撒到百姓頭上,你又不能一輩子守在潼關城,等風聲過后,他必會加重賦稅盤剝,到頭來還是苦了當地的百姓……”

水柔清聽他說得有理,不由怔住,噘起小嘴:“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就這么算了,放他一馬?你忍得下這口氣,我可忍不下。”

許驚弦見她假嗔薄怒、撒嬌不依的模樣,心情大好,笑道:“既然知道了這等不平之事,豈可袖手不理?你且放心,這一出戲必要唱下去,但如何唱卻要有個講究。既要讓羅守將把貪污的銀子吐出來,卻又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吞,日后也怪不到百姓的頭上。”

“原來你早就想好方法了,還不快說……”

“哈哈,山人自有妙計。現在我們先去潼關城會合斗師伯與多吉、阿義,然后再去找那羅守將的晦氣。”

望著許驚弦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的樣子,水柔清忽有所感:這個“小鬼頭”平日與自己相處時呆頭呆腦,手足無措,言語笨拙,暗地還偷笑他不已。可一旦遇上了大事,登如換了一個人般,頭腦冷靜,分析縝密,著實令人佩服……想到這里,芳心忽亂,卻又有著一絲暖暖的甜意。

兩人來到潼關城前,交上二錢銀子的關稅。水柔清雖得了許驚弦的吩咐,卻仍是氣憤不過,在肚里小聲地呢喃:“遲早讓那姓羅的給我吐出來。”

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高叫:“咦,這是不是吳言吳兄弟啊?”

許驚弦心中一跳,“吳言”乃是他去年參加明將軍南征大軍時所用的化名,對方如此稱呼,只怕是當年軍中同儕,不愿多生事端,當即低下頭,假做不知。

他又對水柔清道:“不必管他,我們先入城。”

水柔清按捺不住好奇,詢聲望了一眼,只見城樓上一人正對著他們喊話。因背著陽光,看不清楚對方面目,只看到他身著兵服,旁邊還簇擁著不少士卒,似是一位將官。

她自是不肯放過揶揄許驚弦的機會,低聲笑道:“嘿嘿,許幫主真是知交滿天下,連這小小的潼關城里也有熟人呀,還是個將官呢。哎呀不好,他好像朝我們走過來了……”

許驚弦雖未抬頭,卻早聽到對方“咚咚咚”的腳步聲由城頭上傳來,一路飛奔,遇到幾處樓梯竟是迫不及待地一躍而下,不過那腳法并不輕捷,落足頗重,似是并無上乘武功。

若是此時他攜著水柔清徑直入城,當可憑借身法擺脫,但對方既然是潼關城的將官,萬一執意要找到他,反倒鬧得事大,索性留在原地靜觀其變。他心中亦是大奇:何人如此急切地想見自己?

微一遲疑間,一位大漢已至面前,不由分說一把抱住許驚弦,哈哈大笑,聲若洪鐘:“果然沒有看錯,真的是我的好兄弟吳言呀。”

許驚弦面現驚喜之色:“原來是你!”亦與來人緊緊相擁,兩人真情流露,反把旁邊的水柔清嚇了一跳。

但見此人身寬體闊、高大魁梧,猶如半截鐵塔般,軍服半敞,相貌粗豪,神態兇惡,右頰上還有一塊紅色的胎記,與其說像是個軍人,倒更似個殺狗販豬的屠夫,暗忖此人屬于與許驚弦完全迥然有異的兩種人,也不知他如何認得。

許驚弦笑吟吟地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水姑娘,而這位是我在軍中認識共過生死的好兄弟,叫胡、胡……”說到這里,竟一時想不起對方的大名,嘿然一笑,“就叫胡兄吧。”

那漢子大笑:“自家兄弟還客氣什么,就叫我赤虎好啦,嘿嘿,爹娘給我起的那個名字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原來他本名胡大力,因他性情暴烈,力大無窮,對戰殺敵時狀如瘋虎,再加上那個赤紅色的胎記,人送綽號喚作“赤虎”,久而久之,真名反倒無人稱呼,亦難怪許驚弦記不住。

當年許驚弦在成都加入明將軍南征大軍,隨即被派往偵騎營,因他自恃武功高強,心高氣傲,無形中得罪不少普通士兵,與號稱營中第一力士的赤虎生出不少摩擦與爭執,甚至因斗氣舉石鎖而脫力,并由此令偵騎營統領穆鑒柯對他成見極深。后在一次偵騎營行動中,許驚弦不顧生死救援赤虎,卻也導致好友秦勇剛的喪生,但也由此得到了穆鑒柯與眾軍士的認同,正式成為偵騎營的一員。

許驚弦與赤虎兩人可謂不打不相識,經此患難后化敵為友,再無嫌隙,亦只有在軍營那樣的環境,才能夠讓他們從最初的爭強斗氣成為最終的莫逆之交。

隨后明將軍奇襲熒惑城,赤虎亦是摘星營中的一員,熒惑城事變之時,許驚弦因接到葉鶯暗語傳書警告,來到城南外巡察,正巧赤虎當值,兩人共脫大難,并護著明將軍一路擺脫媚云教的追殺。

后來赤虎騎著四匹空馬引開追捕,許驚弦則與明將軍進入惡靈沼澤,就此分散。他本還擔心赤虎失陷于亂軍之中,如今見他安然無恙,自是十分歡喜。

寧徊風的刺明計劃毒辣無比,為了殺死明將軍,泰親王與其近千親衛將士的性命亦只是一個誘餌,熒惑城毀于一旦,五百戰士的摘星營亦幾乎全軍覆沒,僅有三十余人逃生。

赤虎歷經艱辛回京之后,立得明將軍重用,將他收入親軍博虎團中,官職也升了兩級,如今已是一位參將。

赤虎摟著許驚弦的肩膀道:“我們兄弟好久不見,走,隨我去城中喝酒去。”

許驚弦尚未答話,卻聽水柔清冷冷道:“我們另還有事情,不敢勞這位軍爺的大駕,請了。”

她雖見赤虎相貌不善,倒也并無成見,只是見赤虎身上穿的軍服,又站在城樓上,心里認定他是那羅守將的爪牙,自是不愿與他交往。

赤虎哪知她心思,大咧咧地道:“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們不必放在心上。先喝酒,再辦事。”

“好意心領,他可是沾酒即倒。”水柔清黑著臉說道。

赤虎望著許驚弦擠眉弄眼:“嘿嘿,水姑娘是吳兄弟的相好吧,人長得漂亮,又這么著緊你,真是好福氣呀。”又對水柔清道,“你且放心,我雖年長幾歲,但吳兄弟是我的救命恩人,斷不會灌醉了他。”

許驚弦聽得面上發紅,又不好解釋,只得連連咳嗽。

赤虎的言語雖粗俗,聽在水柔清耳中卻挺受用,又是羞澀又是歡喜,倒也不便直接翻臉,僅是婉拒道:“你不在關口當值么,擅離職守可會受罰的。”

赤虎大笑:“我可不是這潼關的兵,此次乃是奉命護送沈大人到此,只因要在這里耽擱幾日,閑來無事,所以才到城頭巡視,卻不料恰好遇見了你們。本還擔心認錯了人,急忙下來一看,可不正是他。哈哈,我們兄弟果然有緣分。”

水柔清聽到那沈大人的名字,再也按捺不住,喝道:“好哇。我還以為你是潼關的守軍,所以對你客客氣氣,想不到竟然是那姓沈的手下。我且問你,強收百姓關稅,是不是那狗官的主意?”

“這……”赤虎面色尷尬,“雖說是羅熊飛自作主張,但我想沈大人想必也是知情的,我對此事也十分不滿,若有了真憑實據,回京找機會報告明將軍,他自會秉公處理。”

羅熊飛就是那潼關守將的名字。

水柔清聽他如此說,面色稍霽。

許驚弦勸道:“既是軍人,只好聽從上司的差遣,此事原也怪不得赤虎。”

水柔清仍是不依:“你聽他表面上敷衍,暗地里還不是與那兩個狗官狼狽為奸,這樣的人我們可高攀不上。”

赤虎舉手告饒:“水姑娘你小點聲。”

“怕什么,你們敢做,我們就不能說。”水柔清故意提高音量。

赤虎環視左右,大聲道:“看什么看,都給我離遠點。”

幾個潼關的士卒連忙閃到一邊。

水柔清冷笑:“耍官威么,我偏要大聲些。”

赤虎苦笑,低聲道:“水姑娘眼里不揉沙子,但我這個兄弟身份特別,一旦鬧起事來被人認出,總是麻煩不小。所以當著外人的面,我們就只當是好兄弟間聊聊家常話罷了。”

許驚弦一怔,雖然他與赤虎相識時僅用“吳言”的化名,但事后將軍府曾大肆渲染,必也瞞不過他。如今裂空幫與將軍府交惡,雖未公然決裂,但已是一觸即發,萬一有人認出他是裂空幫幫主來,確是不好收場。

水柔清想不到赤虎粗中有細,能如此替許驚弦著想,殊為不易,放緩聲氣道:“要真鬧起來了,你還幫你兄弟么?”

赤虎想也不想地道:“將軍是我最崇敬的人,但吳言是我的生死兄弟,他們倆要打架,我兩不相幫,權當沒看見。但若是其他人找吳兄弟的麻煩,拼著老命也要護著他。”

水柔清對赤虎的觀感頓時大變,卻不肯立刻改口:“你有什么本事護著他呀?”

“說得也是,我這兄弟武功高強,恐怕我也幫不上什么忙。”赤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又一挺胸,“但總不能袖手不理,大不了也就解甲歸田,不穿這身軍裝吧。水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從吳兄弟身上沒學到別的本事,但就懂得了‘仁義!”

水柔清聽他夸贊許驚弦之語皆是由衷之言,知道赤虎亦如多吉、童顏般是個真性情的漢子,再無芥蒂,盈盈一福:“赤虎大哥,方才言語多有冒犯處,你可莫要見怪。”

赤虎哈哈大笑:“只要你對吳兄弟好,讓你打罵幾次也沒什么打緊,走吧,喝酒去……”

“且慢,赤虎大哥住在何處,等有空時我們悄悄找你可好?”水柔清說道。

“哦,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你們,我就住在流花苑,那是潼關城最大的青樓,一問即知。我在潼關還要停留三日,吳兄弟可記得一定來找我呀。”

許驚弦自是猜出水柔清的用心:她想到自己多半要暗中懲戒那羅守將,所以不愿與赤虎公然交往,卻是唯恐連累了他,這亦是水柔清獨有的細心敏感與善良,他也不說破:“你怎么住在青樓里?”

“還不是因為沈大人執意要住在那里,我們也只好守在那里了。唔,據說是從塞外請來了一個極會跳舞的女子,這幾晚都會專門為他表演一番。”赤虎面呈不屑之色。

水柔清見赤虎忠厚,亦敢與他說笑打趣,啐道:“那種地方我可不去,你這位‘吳兄弟也別想去。”

赤虎急道:“那你們留下地址,我來找你們好啦。”

許驚弦奇道:“沈大人身為欽差,不但公然受賄,更還住在青樓中?不怕留人話柄么?”

“他名義上是欽差,其實只是沿途微服私訪,這一路上都是扮作客商的模樣,行事低調,哪知無雙城的楊云清探到了消息,特意派使者到潼關來迎接,這才現了行跡。這流花苑其實也不光有賣笑的姑娘,更是一間賭樓。朝中明令不得行賄,所以那羅熊飛亦不敢直接給沈大人送上銀兩,而是會在賭桌上故意輸給他……”

許驚弦一怔:“你們本是打算去無雙城么?”

“正是如此。我倒希望早日交完差事回京,可他偏是一路悠閑地游山玩水,叫人好不耐煩。不過我卻覺得此次無雙城之行并不簡單,因為派出不少高手暗中保護,而且遇見稍有本事的江湖漢子亦是招攬過來……”

許驚弦沉吟道:“這沈大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他其實也是將軍府的人,雖是個文官,似乎也有點功夫,卻是不知深淺。平日對我們倒也客氣,沒有仗勢欺人的嘴臉,人還不算討厭。不過因為他是水總管的親信,所以平日也無來往,若不是將軍有令,才不愿陪他走這一趟。不過因此遇上了你,亦算因禍得福……”

許驚弦知道赤虎雖是隸屬將軍府,但只忠于明將軍一人,何以言語中竟似對水知寒隱含敵意?由此已可推算出將軍府兩大勢力的暗中爭斗。此去無雙城尚有數百里,楊云清特意令人遠道來接,必有要事,這沈大人卻偏偏故作姿態游山玩水,怕是欲擒故縱之策。而水知寒派人前往無雙城,明將軍卻令人跟隨保護,其中應是大有文章。

許驚弦起初設想好的計劃,亦因赤虎這一番話而隨之改變,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早則今晚,遲則明日,我必會去流花苑找你。可能還有事情要拜托你呢。”

赤虎拍著胸膛:“沒問題,只要你一句話,刀山火海都陪你。”

第二章 設局潼關

兩人告別赤虎,到了潼關城中。城池雖小,卻也熱鬧,各式店鋪酒樓俱全,只是百姓多是愁眉不展,怕都是對那羅守將暗懷怨意。

水柔清卻是滿腹疑問,無心觀賞風景,終于忍不住問道:“喂,你到底想如何對付那羅守將?你要讓赤虎辦什么事?去找他到底是因為你們的兄弟情誼,還是想趁機見識一下青樓,或是那位塞外來的舞者?”

許驚弦笑道:“別胡思亂想啦。其實我本來只是想做一回梁上君子,去那羅守將府中將贓款盜出,好教他有苦難言,現在卻有了更好的辦法。不過還需要斗師伯的配合,先找到他們再說吧。”

不多時他們便在某處城角見到了斗千金依約留下的暗記,由此尋到一家名為“云福”的客棧,卻只見到阿義一人守在房中。詢問店主得知斗千金與多吉皆外出不知所終。

許驚弦讓水柔清在客棧等候,外出尋找。走不多遠,只見多吉匆匆趕來,卻不見斗千金。

多吉見他大喜:“你可算來了,我們還以為你與水姑娘只顧在華山卿卿我我,早把我們拋至一邊了?”

“好小子,竟敢取笑我。”

“嘻嘻,卿卿我我是斗師伯的原話,可不是我說的。”

許驚弦暗忖華山之行兇險無比,哪有半點閑趣,卻也顧不得給多吉詳細解釋:“斗師伯在哪里?”

“你們入城時可交了關稅?”

“不錯。”許驚弦無奈笑道。

“嘿嘿,吐蕃也常有強行收稅之事,我倒未覺得什么。但斗師伯卻是看不過眼,不但給我講了一通大道理,還說你現在是白道第一大幫幫主,這等事情決不可置之不理。與我去打探了一下那個欽差大人的住所,不過具體如何行動,還要等你來之后一起商量,所以叫我先回來接應……”多吉摸摸頭,答道。

許驚弦知道斗千金亦正亦邪,向來我行我素,能有這份俠義心腸一半是看在自己的面上,更多的是要給多吉做個表率。看來他們雖還無正式名分,但拜師收徒亦是遲早之事,心頭替他歡喜:“水姑娘在客棧中陪著阿義,你先回去與他們會合,我去流花苑找斗師伯。”

多吉大奇:“咦,你才入城,怎么就知道那個欽差大人住在流花苑?”

“哈哈,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看來沈大人與羅守將此次有難了……”

許驚弦先來到一家帽店,買了一頂大氈帽,順便詢問店家,探得流花苑的所在,將氈帽扣在頭上,掩住大半面目,這才悠然前往。

流花苑位于潼關西郊,令許驚弦意外的是,它并不僅是一幢樓,而是占地近百畝的一座大莊園。遠遠望去,主樓是一座三層木構的建筑,朱戶丹窗,飛檐明瓦,雕梁畫棟,水獸掛角,周圍環植花草樹木,蒼松滴翠,古柏盈綠,充滿著典雅高拙的氣息。遠非尋常青樓可比,應是歷史悠久的古建筑。

雖是郊外,但園門口人聲鼎沸,熱鬧無比,生意主好,園內深處卻是安靜沉寂,渾如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許驚弦一時找不到斗千金,亦不著急,門邊幾位流花苑的伙計大聲邀約客人入內,他全不理會,僅在外圍流連踱步,一面欣賞景致,一面留意地形。

他不入樓倒不是因為水柔清的“青樓禁令”,而是在他心中隱隱形成的計劃里,最好不要輕易泄露行藏,買帽遮容亦是為此。

整座莊園皆以八尺高墻環圍,除了大門外,另有四個偏門,但都緊掩門戶,門扉上還掛著好大一個黃澄澄的銅鎖,旁邊尚有人暗中監視。按說青樓本應開門揖客,廣納客源,由此可見流花苑中外松內緊,必非尋常。

他暗中留意往來的人群,并不曾見到官吏士卒等人物,雖瞧出有人假扮賭徒恩客,實則是身懷武功的江湖漢子,卻無法難以肯定是沈從龍的隨從還是樓中的保鏢。心知那欽差沈從龍一路小心低調,雖入駐流花苑中,也僅是以普通客商的身份,而赤虎因去城樓巡察,方才換上軍服,平日皆著便裝。

忽聽到旁邊一身輕咳,心生感應,側首望去,卻見一位佝僂著的老人拄杖行來,抬眼朝他一笑,雖然老人眼歪嘴斜,面目又被藥物涂得蠟黃,但仍可認出正是斗千金。

斗千金并不停步,打個眼色,以杖點地,緩緩朝前行去,由背影瞧去,十足就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半點也無身懷武功的模樣。

許驚弦心知,不即不離地跟在后面,不多時來到一無人僻靜處。

斗千金在面上輕輕一抹,露出原貌,得意一笑:“想不到吧。”

“原來斗師伯的易容術如此了得,若非你及時咳嗽一聲,走近我身邊亦不曾發覺。”許驚弦回想方才一刻,最難得是斗千金的接近形同自然,讓自己完全沒有生出任何威脅感,所以雖然匆匆掃過他一眼,卻只當是一個身懷重病的老人,故不以為意。心頭對這位博學廣聞、精通各類奇技淫巧的前輩更浮上一層敬意。

斗千金傲然道:“這只是一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若老夫拿出真本事,保證面對面你也認不出來。不過易容術雖只是雕蟲小技,卻仍需用心去做,并不僅僅改頭換面那么簡單,比如我既然要扮個病怏怏的老頭子,動作、步伐、神態、氣質……皆要似模似樣,不然一眼被人瞧穿,豈不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之所以讓阿義留守客棧,又把多吉先打發回去,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許驚弦聽得連連點頭,又想到林青亦曾說過世上諸般技業皆有所長,那些行走江湖的各項技藝雖只是謀生小技,卻皆是出于多年來的千錘百煉,萬不可因自己身懷上乘武學而輕視之。

“唔,你從何處找來這氈帽,雖然丑怪了些,卻是避人耳目的好方法。對了,你想必也知道那羅守將強收關稅之事,有何打算?”

“身為俠道中人,當然不可不管。”

“正該如此。”斗千金一拍大掌,“我料到你必會插手,所以就先來替你打個前陣。嘿嘿,老夫本是懶得管這些閑事的人,卻因你也生出了一些俠氣,亦算是近朱者赤了。不過按理說此事本應該去找那羅守將的麻煩才對,但老夫與多吉、阿義一早入城,首先就聽到了不少關于那位沈大人的傳言,不但是來自京城的欽差,還恰巧要去無雙城,因此就先到流花苑走一趟打探下虛實。不過老夫曾在京師端木山莊呆了數年,與不少京中權貴打過照面,只怕被人認出來,所以才易容前往。”

“斗師伯暗訪流花苑,可有什么收獲?”

“嘿嘿,等回到客棧我們再詳談,免得給清兒又要多講一次。你且先說說華山之行,可見到無語大師了么?”

沿路上許驚弦將華山的見聞向斗千金逐一說明,連君東臨對水知寒的猜疑亦毫不避諱。

在他心目中,斗千金是一個如親人般可信任的前輩,可以對他分享一切心中疑難。

“好一個公子盾,好一個水知寒!”斗千金聽罷,慨然一嘆,“老夫在端木山莊之時,魏公子已然失勢,亦未曾見過君東臨,不過倒是常常由那些京師權貴的閑談中聽到他們的名字,雖然立場不同,但對魏公子的剛直不阿與君東臨的深謀大略皆是心懷敬重。若公子盾能真心與你聯盟,如虎添翼,實是不可多得的良助。有機會老夫倒要與他好生結交。”

“可有人談到水知寒?”

“嘿嘿,這個倒不曾。只不過怕是有人想說,卻是無人敢說吧。”

“你可知道這位沈大人正是水知寒的心腹?”

“哦,竟有此事。奇怪,怎么你才入潼關,卻會知道這等機密?”

“那是因為無意間遇到了一個軍中故交……”許驚弦微微一笑。

兩人邊走邊說,聽罷赤虎的事情,已至客棧與水柔清、多吉、阿義等人會合。

用過飯后天色已至傍晚,斗千金召集大家,將他與許驚弦各自收集的情況大致整理說明了一番。

水柔清忍不住問道:“那個流花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斗伯伯可進去了么?”

“不但進去了,還賭了兩把,輸了三兩銀子。”

“哈,我還以為老爺子賭術超群,誰知竟會輸了,好在只有三兩銀子,我們還付得出住店錢。”

“你這傻丫頭,難道就看不出老夫是故意輸的么?”斗千金振振有詞,“若不是化妝成個窮酸老人,還想多輸幾把呢。”

多吉奇道:“這又是何故?”

“老夫贊同驚弦的想法,既要讓那羅守將把貪得的銀子吐出來,又要打落牙齒和血吞,難以怪到百姓頭上。沈大人貪財,羅守將又舍不得出自家的銀子,所以才想出入關收稅的損招,而且因為朝中明令不得受賄,姓羅的要故意在賭桌上輸給姓沈的,我們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在賭桌上把銀子贏回來,然后暗地分給百姓。

“老夫今日只是去試水,自然不能招搖,這一次只是為了弄清楚賭場中是否有人出千,何人是暗線,哪里有機關,待下次去流花苑,管贏得他們哭爹喊娘。”

許驚弦暗暗點頭,斗千金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只不過當他綜合了一切因素后,一個更加大膽的計劃浮現腦中,此刻尚在進一步的推敲可行與否。

水柔清扁扁嘴:“你能有辦法讓那羅守將和你對賭么?若只是贏賭場的銀子,羅守將毫發無損,豈不太便宜他了?”

“這就要看老夫的套子下得好不好啦。若運氣好,不但能與那姓羅的對賭,還有可能激姓沈的下場試試手氣呢。不過退一萬步講,自古賭、嫖皆與官府勾結,這流花苑那么大的場面,肯定落了羅守將不少好處,我們就算只贏賭場的銀子,也要讓人覺得我們是沖著羅守將來的,事后賭場給他的分成亦會少些,亦算他出了血本吧。”

“好呀好呀,這法子我喜歡。”水柔清拍手而笑,旋又皺起眉頭,“賭場上風云突變,誰也說不準,何況那姓沈的據說帶著不少高手,或許賭術更精妙些,斗伯伯真的那么有把握?可別賠了夫人又折兵。”

“鬼丫頭嘴里沒好話。”斗千金笑罵道,“不過你放心,老夫這個買賣肯定是只賺不賠,就算虧本,也不過是小小零碎罷了……”

“有這樣的好事,快給我說說。”水柔清好奇追問。

“天機不可泄露也!”斗千金避而不答,轉過話題,“今日我去查探,發現這流花苑可不簡單哪。除了主樓外,其后更有七幢小樓,后院占地極廣,天井廂堂,規制寬宏,瓦頂白墻,院落重重,池亭香榭,繁花簇擁,當得上是大手筆,比之端木山莊亦不遑多讓。聽說本是前朝名臣的居所,后來失勢將房屋賣了,才落到這步田地,實是令人惋惜。”斗千金顯是對于建筑頗有見地,說得搖頭晃腦,眉飛色舞。

水柔清笑道:“老爺子別吹噓了,我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就不信這小小潼關的青樓還能比得上溫柔鄉。”

“比不比得上,你自己去看看呀。”

“嗯,那個地方,我們女兒家可不要去。”

“那你就錯過老夫賭桌大戰的盛會嘍。對了,聽說還有來自塞外的舞者表演,那可真是難得一見。”

“這……”水柔清不由有些意動,遲疑地望一眼許驚弦,低聲道,“偶爾去一次長長見識,也沒什么吧。不過女孩子去那種地方會不會被人誤會,萬一有人纏著我,你可要幫我打發……”

許驚弦忍著笑搖搖頭。

斗千金哈哈一笑:“你問他有什么用,不如求老夫把你變成一個帥氣的公子哥,只怕還會有姑娘主動找你呢。”

水柔清搖頭道:“老爺子這話聽起來很像江湖上的騙子,難道你還會變戲法?”

“變戲法可不會,不過么……”斗千金淡然道,“老夫曾在端木山莊做了近十年的贗品師,豈有不懂易容術之理?”

“哇,那可以把我變成什么模樣?”

“人道相由心生,其實一點不假,有的人相貌堂堂,但只因時運不濟,所以漸生苦相,而有些人原是容顏丑陋,但因無愧于心,自可俯仰天地。像清兒么,嘿嘿,你人小鬼大,古靈精怪,最多只能把你變成一個鬼丫頭。”

水柔清這才知道斗千金果然精通易容之術,心癢難耐,也顧不上與他拌嘴:“斗伯伯別開玩笑啦,快說嘛。”

“唔,最簡單的易容術是讓人認不出自己,那就往盡量相反的方向轉變,尤其要注重細節上的變化;若想裝扮成另一個人,且要瞞過熟識他的人,則必須處處小心,言語行動不露破綻,那是極難的。但若只是更改為無人相識的另外一個身份,五官相貌的更改皆屬其次,關鍵是如何可以模仿到符合這種身份的氣質,包括言語習慣、舉手投足等。譬如扮成秀才,那就要裝成謹小慎微,羸弱可欺,同時引經據典,處處顯露出酸腐之氣;而扮成江湖漢子,則須昂首闊步,不拘小節,若再不時說幾句粗口穢言,保證無人猜疑。每種身份性格不一,大處可以不拘,但必重小節,只要將這些做好了,才可保證無人能辨真假……”

眾人聽得大增見識,許驚弦更是由此想到當年宮滌塵在京師,無人能識出其女子身份,移顏大法固然功不可沒,但最重要的是因她本就處處以男子自居,所以行動言語皆無半點女兒相。這才是易容術的最高境界吧。

水柔清想了想:“那就拜托斗伯伯把我化妝的丑一些,免得被那些壞女人纏住,好嗎?”

諸人一起大笑起來。

斗千金又道:“除去主樓,流花苑的秘密應該都在那后院之中,不過通往后院的長廊有人嚴加看守,不得進入,估計沈大人與其手下就住在那里。三層主樓主要用于做生意,一層是大堂用于,實則地下還有一層,賭場主要開在那里,一樓是接待客人的大廳,二樓則是酒樓,三樓是貴賓室,如我所料不差,沈大人與羅守將會出現在那里。明白地形十分重要,因為底層隔音極好,賭場的響動很難傳到上方去,只有用特別的方法才能引起他們的注意。所以,老夫不賭則已,一賭就必須驚天動地,鬧得流花苑人人皆知。”

“這分寸可要掌握好,萬一人家當你是鬧事的,還會把你哄出去。”

“唔,老夫早打聽到了那個沈大人的一個弱點,對他設好了套子,你們就等著看老夫的手段吧。”

“什么套子?斗伯伯不許賣關子。”

“現在還不好說,需要多方準備,等萬事俱備之時再告訴你。”

水柔清料斗千金不肯說,存心相激:“才不信老爺子有什么好方法。多吉,干脆我們去流花苑大鬧一場,保證人人皆知。”

斗千金正色道:“使蠻力乃是下乘,智取方是最高境界。在老夫的計劃中,多吉可是個主角,清兒不許拉他去胡鬧。”

多吉吃驚地睜大眼睛:“我是主角?我可不會賭?”

斗千金笑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段時間老夫對你教導不少,正好可趁此機會看看你領會了多少。你不用去賭,只要當好我讓你扮的角色即可。”

水柔清驚訝道:“多吉可是個實性子,斗伯伯你想讓他做什么?化妝成另外一個人?”

“嘿嘿,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清兒你可別小覷了多吉。”

多吉撓撓頭,說道:“只怕我會壞了斗伯伯的大事。”

斗千金喝道:“咄,在老夫的調教下,有什么事做不好?多吉你放心,你只須做你本色,老夫會把你要做的事、說的話都給你列出來,你只須按部就班,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只要沉默,老夫自會替你圓場。可有信心?”

多吉挺起胸:“好!我知道斗伯伯決不會害我的,心就不慌了。”越說底氣越足,摩拳擦掌,信心百倍。

阿義雖不明所以,亦在旁邊口喊“阿義”,替多吉鼓勁,令水柔清看得發怔。

斗千金忽轉頭看問一直沉默的許驚弦:“老夫方才一直留意驚弦,見你始終沉思不語,飯也未吃幾口,如今似是陰云散去,可是已有了什么計劃?”

許驚弦心知斗千金方才一番裝腔作勢,一方面是輕松氣氛,更重要的是留給自己思考的時間,感念他的拳拳愛護之心。沉聲道:“賭桌上的事自是斗師伯說了算。但這欽差大人的行動處處透著詭秘,我想查清楚。他不是一路在招攬江湖高手么,正好有了赤虎這個關系,我想找機會加入欽差大人的隊伍,隨他們一起去無雙城。”

“啊!”水柔清驚呼道,“你可別忘了這姓沈的是水知寒的人,一旦知道了你的身份,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赤虎認得你,難保別人不認得你。”

多吉亦擔心道:“這是否太冒險了?”

阿義亦隨聲附和:“阿義!”

許驚弦微笑:“那就要看斗師伯的易容絕技了。”

斗千金一拍大腿:“好小子,虧你想得出來。是否把計劃都想明白了,快說來給大家參詳,老夫只可保證讓別人認不出你,但如何要讓對方毫無戒心地收納你,卻是無計可施。赤虎雖可說得上話兒,但那姓沈的多半是個生性多疑的老狐貍,未必肯信他。”

水柔清亦憂心忡忡道:“可不要反而連累了赤虎大哥。”

許驚弦反問道:“什么情況下會連累赤虎?”

“嗯,當我們贏了他們的銀子,然后一走了之,沈大人只怕就會懷疑了。”

許驚弦胸有成竹道:“為什么要一走了之?我們本就是要去無雙城,有他們做掩護豈不更好?更何況我也決不會害那沈大人的性命,若遇危險反倒會挺身相救,至少要保證他安全到達無雙城。因為,我很想知道水知寒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可你總不能直接去給那姓沈的說:我要保護你,做你的護衛吧。”

許驚弦一笑:“記得我給清兒說過,我們要在潼關城唱一出大戲。既然唱戲,那就要有黑臉,有白臉。斗師伯與多吉上賭桌,自然是唱黑臉,依我看,這羅守將分明就是當地一霸,斗師伯就算贏了銀子,他也未必會放你安然離開,但有阿義與多吉護著,他們措手不及之下,必會吃個大虧。這時,就由我們來唱白臉了,小立一功后,自然會受到沈大人的看重。”

“如果他們光明磊落,愿賭服輸呢?”

“嘿嘿,機會是創造出來的。憑阿義的身手與箭術,做一個藏身遠處的殺手實是輕而易舉,沈大人不是怕死嗎,我們就替他擋這一災。不過阿義可要準星稍微調偏些,就是嚇唬一下他,可別真把他一箭封喉了。”

眾人一起笑了起來。

斗千金沉思道:“嗯,雖然大膽,卻是一箭雙雕的好計。”

“是一箭三雕。君東臨能在華山設伏,可見我們的行藏已漏,我雖無什么名望,但畢竟處于裂空幫主之位,只怕有不少人蠢蠢欲動,意圖不軌。此去無雙城,還不知會遇上什么阻攔,有了沈大人做掩護,我想誰都猜不到堂堂裂空幫主會尋求欽差大人的庇護吧。”

“好!”斗千金大聲贊道,“雖然行險,卻是值得一試。只是要小心謹慎,多方考慮,盡量不要留下破綻。”

“且慢。”水柔清急道:“斗師伯唱黑臉,多吉是他的主角,阿義隱在暗處當殺手,那我呢?”

“嘿嘿,你自然和我一起唱白臉,一起去做沈大人的隨從吧。”

水柔清目瞪口呆,明明覺得是一件自己難以完成的任務,心底卻偏偏生出躍躍欲試的念頭,不由自主地脫口應承:“好呀,我和你一起去……”從最初在涪陵認識那個“小鬼頭”開始,似乎許驚弦就能一直帶給她無數的新奇與意外,令她欲罷不能、欲拒無從。

眾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見,一個看似不可能的計劃已漸漸成形。

亥時正,整個潼關城似乎都融入在深沉的夜色之中。唯有城西的流花苑仍是燈火通明。

赤虎見到許驚弦時,不禁嚇了一跳,疑惑半晌:“吳兄弟,你怎么變成了這模樣?”

眼前的許驚弦渾若變了一個人,面黃肌瘦,眼目無光,更是雙肩微垂,垂頭喪氣,仿佛剛經歷了重大挫折,哪有半分一幫之主的氣概?若不是深信來找自己的人必是許驚弦,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來。

許驚弦拉著赤虎到無人處,這才爽朗一笑:“我怕被人認出來對你不利,所以稍微更改了一下相貌。”隨著他的笑聲,那份自信從容的態度重回臉上,登時整個人的風采亦大為不同。這一切自然是斗千金的功勞。

赤虎哈哈大笑:“好家伙,若你是這模樣入城,我可不敢相認。走,去喝酒,別的店家估計關門打烊了,流花苑可是通宵營業。”

“此事不急,我來找你是有事相托。”

“說吧,我們兄弟間不用婆婆媽媽,你的事我必會盡全力做到。”

“我想加入沈大人的親衛。”不等赤虎驚愕的表情散去,許驚弦繼續道,“你放心,我決不會連累你,更不會對沈大人不利,令你為難。

“嗯,連累不連累倒無所謂,但我只能推薦,沈大人聽不聽卻是難說。”

許驚弦見赤虎一口應承,全無難色,心頭感動:“我只是順便要去無雙城,擔心路上有人埋伏,所以借此回避。你只管推薦,就說我是你當年軍中同儕,如今流落江湖,想混碗飯吃。明晚我會進入流花苑賭場中,假如有些特別的事情發生,你只須幫著美言幾句就好,成功與否聽天由命,到了無雙城后,我自會找借口脫身。”若是這計劃不牽涉到斗千金等其余人,他必會對赤虎毫無保留地說出實情。好在他確無加害沈從龍之意,令他稍減內疚。

“沒問題。不過你現在這相貌又有點像吳兄弟了,就怕會有人認出你來,將軍雖未下明令,但人人皆知你是將軍府排名前幾位的大敵,我會時刻留意一旦出了差錯,就及時給你通風報信。”

“赤虎兄弟,你務要記住:無論在我身上發生任何事情,你都要視而不見,亦不需要多加留意,一切事情我自會處理。若不答應我,就不是好兄弟。”

“這……好吧,我答應你。不過真要出了事,我肯定也逃不了干系。那我就及早脫身,大不了不當這個參將,去裂空幫投奔你。”

“好,一言為定。”

“還有,吳言這名字肯定也不能用,你要想好個化名。”

“我還有個同伴,叫莫容。至于我么……”水柔清化名莫容是她自己的意思,姓氏是因為其父莫斂鋒,名字則是取自于她心中的好姐姐花想容。

至于許驚弦,原本還未想過自己用什么名字,見到赤虎忽又想到過去一起同甘共苦的歲月,脫口而出:“我就叫秦勇吧……”

赤虎剎那間沉默了。

這個名字無疑是源自秦勇剛,那個因為與許驚弦一起救援自己,而被冷箭射殺的圓臉少年。赤虎與秦勇剛雖無太多交情,但眼睜睜看著戰友死在自己身邊,那份觸動是永生難忘的。而許驚弦難忘舊情的態度亦令他心生感懷,他長吐了一口氣,伸出手與許驚弦相握:“好兄弟!”所有的言語都包含在這三個字中。

許驚弦又交代了一些細微的事情后,告別赤虎,離開了流花苑。

許驚弦并未立刻回客棧,而是繞到西郊城外的護城河邊,這是出發前他與斗千金約好的相會地點。他來流花苑找赤虎,斗千金則是外出準備給沈從龍設下的“套子”,并拒絕了水柔清與多吉同行,許驚弦隱隱有一種感覺,斗千金尚有一些話要單獨對自己說。畢竟同行的五人中,能夠真正拿主意的唯有他兩人。

在河邊發現了躺臥在草叢中、靜默仰首望天的斗千金,許驚弦也不打擾,輕手輕腳也躺在他身邊。

明月高懸,繁星點點,深遠湛藍的天空仿佛無窮無盡。

斗千金開口道:“老夫很享受這種完全拋開腦海中的思緒,不用思考任何事情的感覺。這一生奔波忙碌,直到此際方才明白,有許多事其實本不用太過于放在心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根本不必去強求……”他并沒有轉頭看一眼許驚弦,仿佛只是自言自語。但許驚弦卻在他的話中聽出了一種自得其樂的寂寞。

這是一個孤獨半生的老人,但這孤獨只是他看不上塵世中大多數人,不屑去交往,所以他寧可帶著一點苦澀地驕傲,去享受寂寞。

許驚弦沒有說話,亦是抬眼仰望蒼穹。漸漸地,他的心境也沉靜下來,思慮清明,眼中雖是尋常可見的天空,卻似乎有了些與眾不同的意義。

低垂的星空仿佛觸手可及,但他卻又清楚地知道,那些明月與星子是窮一生之力也無法企及的高度,這種矛盾的感覺盤桓在心間,驚起模糊的想象。

孩童之時,仰望星空,會生出諸多幻想,雜念紛陳,無有停歇,如今卻已見怪不怪,再無心境去靜靜觀測揣摩那神秘的日月星辰。卻不知自混沌初開,人類降世以來,陪伴他們的只有大地、星空,那才是最好的明師。

遠處傳來幾聲狗吠,亮起一盞燈火。

在許驚弦的眼中,那燈火與星光一樣,都只是一個小點,但實際上,它們與自己之間距離卻有天壤之別……

這小小的領悟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清晰,仿佛就在剎那間給他打開了一扇一直緊閉的窗戶,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一瞬間,仿佛有無數人影從眼前閃過,手持長劍,為他試演著各種招式,而他則像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從那些紛繁復雜的招式中,尋找屬于自己的那一個靈感。當把所有的變化盡貯胸中,隨后再一一忘卻,最后成為簡單樸實、大巧不工的一招。

他陡然悟出了自懂得弈天訣以來,獨創的第一招:星火!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聽到斗千金似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聲音:“好小子,你這是要悟道還是走火入魔啊……”

許驚弦由虛空心境中回到現實,淡淡一笑:“我明白了。”

“唔,說說你明白什么了?”

“有一個人,他收藏了許多奇珍異寶,想對人炫耀,卻又不知應該如何選擇。因為他想讓人看到珍寶的優點,卻不愿讓他們同時看到其中的瑕疵。他整日為此苦惱,卻不知其實有一個最好的方法可以一勞永逸,那就是:找到那一條能夠恰到好處串起所有珠玉的線,利用角度和光線,用一件珠寶的光彩遮掩另一件珠寶的瑕疵。”

斗千金瞠目結舌:“你……不會真的走火入魔了吧。”

許驚弦搖搖頭,聲音冷靜:“我只是找到了第一根線罷了。”

斗千金盯了許驚弦半晌,見他神態中似是多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自信,漸漸明白過來了:“原來是在武道上有突破了。我是否應該走開一會,任你獨處,靜心思索?”

“不必。正如斗師伯方才所言,許多事情多想無益,欲速則不達,只要保持那份心境,一切順其自然即可。”

“奶奶的。”斗千金又驚又喜,忍不住笑罵了一句,“多大點的毛孩子,說起話來像個得道高僧。”卻不知這才正是《天命寶典》對人體潛能的最大激發,若無境界上的提升,縱有弈天訣,許驚弦也斷無可能在弱冠之年就自創出暗合天意的武功來。

“謝謝斗師伯……”

“用不著謝我,那都是你的造化,與人無干。”

“我只是謝謝在這個時刻,有你陪著我。”

“哈哈,老夫不與你打這機鋒。怎么不問問老夫今晚收獲如何?別人不知道,你小子大概能猜出老夫給那沈大人下的‘套子是什么吧。”

“既然斗師伯說過這趟買賣有賺無賠,即便虧本也無大礙,我猜你應該是去找一些材料,好充分發揮贗品師的天分,不知對不對?”

“嘿嘿,不愧是我兵甲傳人,果然一猜就中。我聽人說那沈大人頗為附庸風雅,造幾幅驚世珍品來,不信他不上鉤。如今材料基本齊全,今晚和明日全力開工,晚上就去那流花苑豪賭一把。說實話,老夫雖精百業,但像賭博出千這類坑蒙拐騙的玩意兒卻是不屑去學的,哪有十拿九穩的信心,只好用上老本行啦。”

“除此之外,斗師伯今晚怕還是有其他話要對我說吧。”

“嘿嘿,你倒是看得精準。閑話說得差不多了,來提一下正事。”斗千金正容道,“在此次計劃中,你最擔心的事情是什么?不要憑直覺,要將所有信息融會貫通后找到一個結論。”

許驚弦沉吟道:“以水知寒之能,應該不會看錯人,假若欽差出使無雙城是很重要的事,很難相信他會交托在像沈從龍這樣一個貪財好色的酒囊飯袋手中,此人一路低調,只因無雙城使者到潼關迎接方才現了形跡,隨即才有羅守將強收關稅惹來百姓怨聲載道。我一直有一個疑問,羅守將此舉應是得到了沈從龍的默許,但會不會這是他故意為之。假設真是如此,那沈從龍決不可輕忽,我們的流花苑行動也極有可能反倒落入陷阱之中。”

斗千金點點頭:“這個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卻未必是真相。你以為沈從龍是故意放出煙幕,好借機令他的敵人現身,趁勢一網打盡么?”

“這正是我擔心的,我們雖未必算是他的敵人,但若誤中副車,被他當作敵人血拼一場卻是極不合算。斗師伯另有何高見?”

“你這樣想并不奇怪,因為你忽略了一個人。”

“誰?”

“楊云清!”斗千金道,“你可知其實最令老夫奇怪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無雙城派出特使不遠千里迎接沈大人,并且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仿佛唯恐天下不知。由此可見,楊云清多半已猜出朝中派出欽差光臨無雙城的用意,所以才先發制人。”

許驚弦不解:“無雙城地處邊陲,與京師相隔千里,一向少有往來,朝中既然派出欽差,當有重視之意,遠道相迎亦在情理之中。斗師伯為何有‘先發制人之說?”

斗千金呵呵一笑:“那是因為你不了解楊云清此人。二十年前,江湖盛傳的一句話:將軍毒,公子盾,無雙針,落花雨。說的是江湖上最不好惹的四個人。將軍毒是指毒來無恙,此人本是將軍府第四號人物,精擅用毒與暗器,傷人于無形,后來在劍閣棧道上死在魏公子之手;公子盾則不必多說了,你也見識到了他的手段;落花宮雖遠在海南,但其名為‘飛葉流花的暗器手法卻是名動中原,無人不知,不過趙星霜盡管武功不亞須眉,但放眼整個高手輩出的江湖,她原也排不上最不好惹的四人之列,你可知是什么緣故?”

許驚弦聽得津津有味:“斗師伯請講。”

“那是因為她是女人,而且是個心胸偏激、德怨必報的女人。得罪男人不要緊,只要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幾杯酒下肚就可化敵為友,恩怨一笑了之,但得罪了女人,尤其是趙星霜這樣不但小心眼、還很有實力的女人,那就只得自嘆倒霉了。嘿嘿,記著這話可不要給清兒知道。”

許驚弦笑道:“這個我自然懂得。”心中卻想趙星霜最記恨的人無疑是親手殺死龍騰空的水知寒,雖已事過多年,趙星霜依然沒有興師問罪,似乎甘心吃個暗虧,但那只是因為她知道此刻還不是水知寒的對手,可一旦有了機會,決不會放過水知寒。

斗千金續道:“無雙針楊云清能與此三人并列,豈是易與之輩?只不過他遠在無雙城,與中原武林一向交往不深,人們提及他時似乎只知小巧機敏,認穴精準的補天繡地針法,卻忘了能創出此針法的人,才是最不好惹的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卻鉆研出如此細膩的針法,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楊云清乃是世家子弟,無雙城亦只是他家族的城堡,但最后卻被朝廷敕封,成為了邊陲重鎮,而且不用納稅,不用征兵,僅是名義上隸屬朝廷,其實擁兵自立,隱隱就是一個土皇帝。且不說楊云清此舉是否被人不齒,至少他玩弄權術的手段天下人遠遠不及。他會名列在最不好惹的四人之中,憑的不是武功,而是城府。”

聽了斗千金細致入微的分析,許驚弦恍然大悟:“如此說來,沈從龍出使無雙城,其動機十分可疑,遠非巡察邊陲那么簡單。怪不得他一路上低調行事,又處處提防被人刺殺,必是暗中負有特別的使命。而此人又是水知寒的親信,怕是與京師的權謀斗爭亦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不錯。近日塞外風云突變,離昌國疾速崛起,你不見靜塵齋中遇到的那位向中原氣勢囂張,更對那個威赫王敬若天人,可見離昌國內已是萬眾歸心,近日來又消除內亂,軍力強盛,幾達頂峰。自古以來,塞外異族一旦勢大,與我中原就免不了會有刀兵之亂。無雙城地處中原與塞外接壤,極具戰略意義,一旦兩國交戰,無雙城就是第一道屏障。依老夫猜想,沈大人此去,是要讓楊云清明確態度,然后把無雙城納于邊塞守備軍之中。做慣了土皇帝的楊云清自不樂意,他亦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先派出使者來到潼關迎接欽差大人。至于他具體是何做法,是暗中收買欽差大人,還是給他一個下馬威,老夫卻是猜不透了。”

“可是,若是楊云清與朝廷撕破臉,一旦塞外大軍來襲,他豈不是孤掌難鳴?”

“第一,從國家利益來看,無雙城本身并不重要,左右不過是一個人口不足萬的小城,但它卻事關朝廷的顏面,一旦失守,對士氣的打擊是無可比擬的;第二,無雙城民久駐邊陲,與塞外各族互通交易、婚姻,本身并無胡漢之分,那威赫王若真攻打無雙城,怕也會受到部下的反對,而據說楊云清本人亦有胡人血統,若是他對朝廷不滿,亦大有可能轉而投向離昌國。進可要挾朝廷,索取錢糧;退可投向離昌,保得榮華富貴;甚至可以保持中立,靜觀兩虎相斗,坐收漁利。這就是楊云清的籌碼。”

許驚弦暗忖姜果然還是老的辣,許多事情都是自己遠未想到的。他本意是去無雙城請楊霜兒相助接駁偷天弓,卻不料卷入這一場是非之中,既有意想不及的驚愕,亦有恰逢其會的奮悅。他知道林青與楊云清的結發妻子乃是中表之親,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楊云清做出國人痛罵之事,以損林青的威望。又想到向中原曾說起三月會在漏霄山召開離昌各部族大會,并邀請自己與何其狂參加,屆時見機行事,如有機會分化離昌國內各部族,或是破壞他們的聯盟,緩解塞外與中原的矛盾,只要能將戰火化為無形,對天下蒼生也是一件幸事。

“這番話老夫不打算告訴清兒他們,以免惹來不必要的擔心,相信憑你我之能,足可應付過去。但我們勢必要對一切可能性有所準備,也正因如此,老夫才一意支持你冒險加入沈大人的陣營。因為我們未來的對手,極有可能還包括不知虛實的楊云清。”

兩人互視一眼,心意互通,都在心中下了同樣的結論:他們的原計劃依然不變,但真正目的卻遠比行動本身更加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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