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小詩
(茉莉書店)
臺灣的二手書店跟大陸的很不一樣,并不是角落里陳舊的一小間,而是寬敞明亮、裝修典雅、帶有咖啡間的大店面,工作人員都統一著裝,穿著萌萌的小圍裙。書類的完整程度較高,部分書籍簡直就是新書,當然,價格上也沒有我們的二手書那么白菜。
我最喜歡去的一家二手書店名叫“茉莉”,跟書店的名字一樣,店內有一種淡淡的香味,聞著很愜意,我不確定那是否就是茉莉香,因為我沒有聞過茉莉。
“茉莉”書店很大,往店的深處走,有一個高了一級臺階的小隔間,這一間區域,需要脫鞋進入,讀者可以席地而坐閱讀,不會有假裝打掃或者是搬書的店員來打擾你。
我就是在這個隔間里發現那本書的。
(小靜的故事)
那是一本漫畫書,作者是非著名畫家,封面也并不吸引人。
我之所以想要買下它,僅僅是因為書名叫《小靜的故事》。對啊,小靜的故事,好簡單甚至好偷懶的書名,但我剛好有一個好朋友叫小靜,我想,它接近全新,價格也不貴,不如買下它送給小靜當禮物吧,一切都那么剛剛好的樣子。
我買下了那本書,因為這家店大部分的二手書都被重新塑封,所以在我買下它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本書都寫了些什么畫了些什么。
我帶著這本有點莫名其妙的書回到了宿舍。作為一枚有著強大好奇心的大腦洞少女,我一度擔心這本書不適合送人,擔心書中的“小靜”可能是一只丑丑的小動物,它甚至每一話都沒有好的結局,這讓人聯想到“倒霉熊的故事”。也擔心,這是一本很無聊甚至很垃圾的書,送人的話,會讓對方覺得我的閱讀趣味很低下。
于是,重重的好奇和猜想,促使我輕手輕腳地拆開了那本書,我相信憑借自己的巧手,可以在結束書本“審查”,確定它夠資格作為一個送給好友的禮物之后,把它恢復包裝,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當翻開書本第一頁的時候,我不想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來得這么洶涌澎湃——首頁赫然寫有原主人的名字!
寫了名字的書,再新也沒辦法送人啊!我忍不住在內心吐槽書的主人:“都什么年代了,書本上還非得寫名字,是小學生嗎?!”還有,店家也是的,既然高價賣二手書,就該斷絕這種有筆跡的書流入書店。
吐槽了半天,也漸漸釋懷,送不出去,總比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送出寫了名字的二手書好吧?就當花點小冤枉錢,自己給自己買了本舊書吧!
(二手書的主人)
我帶著“萬一它好看呢”的自我安慰,和“不看也浪費”的摳門心理,翻開了這本我其實并沒有太大興趣的書。
這本書跟普通的漫畫書不同,它是一本繪本,每頁只有一幅畫,還有少許文字,幾乎每頁都不超過一段話,有時甚至只有“你好嗎”這般偷懶的三個字,或者是矯情的“我想你”。不好看,我草率翻完了它。風格有點類似幾米,但畫工和文采都差太遠,以至于我原本就不滿意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最近運氣真的不好。”我自我嘆息道。
在我合上這本書后,感覺到了一些異樣。
它躺在我的書桌上,背面朝上,背面沒有標價,也沒有二維碼!我再度拿起它,正反面詳細地尋找著,找不到它原本被賦予的價錢,也沒有二維碼這個書本的身份證。所以……它并不是一本正規的出版物,而是一本盜版書?應該沒有人會蠢到盜版這種明顯沒市場的書吧?那么,它應該是一本私人訂制的印刷品,就像我們在打印店彩色打印了一個自己的作品當紀念一樣。
正規的二手書店讓這種私人抒發零碎感情之物流入讀者市場,真是不負責任呢。
等等!好像還有哪里不對,它好像不是繁體字!我再度翻開了這本書,是的,它徹頭徹尾沒有一個繁體字,全是簡體,不,還有繁體,那就是首頁的名字,書原本主人的名字是繁體,姓氏且為他保密,后兩個字是“華軒”,是一個男孩子的名字。
原本不討喜的舊書,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神秘身份而讓我對它重新有了興趣,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福爾摩斯少女啊,或許能揭開驚天謎團拯救人類呢?我自顧自陶醉了一會兒。
(福爾摩斯少女)
理清思路,我基本得出了兩個觀點:一、這是一本私人訂制品,來自大陸;二、書的擁有者,是一個臺灣男生。
從這兩個觀點出發,我重新品讀起這本書來,它果然變得不一樣。
“小靜”是這本書中畫到的女主人公,這本書是她每天的小日常,關于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讀書,卻又是一個人走在通往另一個人路上的心情。時而甜蜜,時而憂傷,帶著飽滿的思念,還有少女的情懷。即便畫工和文采的限制讓它無法制作精良,但感情的真摯也讓普通看客不由內心柔軟。
我沒推斷錯誤的話,這本書的作者,就是小靜本人,而這本書,是她自身生活的寫照。從畫中提到的臥鋪火車細節,可以得出,女生是大陸人,因為臺灣沒有臥鋪火車啊,所以這是一本大陸女生送給臺灣男生的書。他們可能是在一方到另一方地域旅行相識,或者是交換生讀書的機緣相識,甚至可能是跨越海峽的筆友。
而女生把這些打印成書本格式,是為了一種小收藏,甚至打算精心包裝后送人。把如此細膩和私密的心情送給別人,一個一聽就是異性的名字,必定是含著滿滿的愛意。
這簡直就是一本女生畫給男生的情書啊,不是一封,是一本!對男生來說,這該是多么特別多么珍貴的禮物,但它為何會被拋棄在一家二手書店?!即便分手后不能再做朋友,這本珍貴的歷史見證也該被珍藏,哪怕被自己撕毀都可以理解,萬萬無法忍受的是遺棄,還被不知道誰的陌生人隨意翻閱,這對女生來說,簡直是侮辱。
我帶著天生腦洞難自棄的無邊好奇,和對女主人公的心疼,決定要替小靜找到這本書的主人,這個叫“華軒”的我不怎么看好的男孩子,要質問他為什么會拋棄這本書,問他在心里把小靜當什么。
我這個暫居在臺灣的大陸女孩子,要替另一個素不相識的大陸女孩子討一個說法,不為別的,我買下了這本書,從宿命論來說,這事也該我管,我也管定了。
(茫茫人海)
我在微信上跟我最好的朋友小胖討論這件離奇的事情。
她在海峽對岸發來嘲笑的表情:“你好愛管閑事噢,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可是如果我不管,你不管,所有的人都不管,有一天事情降臨到自己頭上,你覺得會有人伸出援手來幫你嗎?”憤青如我,極力反駁道。
“可是,茫茫人海,你去哪里找這個叫'華軒'的臺灣男生?再說了,這也不是一個很別致的名字,即便臺灣不如我們大陸那么大,也有兩千多萬的人口吧,重名率也不會低,就算你找到了一個叫華軒的人,你開口就咄咄相逼質問他,你又怎么能斷定他就是你要找的?再或者你找對了,對方不想搭理你,矢口否認,你就這樣跟他錯開了,又能怎么樣?”小胖啰啰嗦嗦地講了一堆,好像還有那么一點道理。
我被她的利弊分析說得有點語塞,她卻乘勝追擊道:“你作業寫完了沒?稿子寫了多少了?自己對象也沒著落吧?家里電話也有一陣子沒打了吧?自己都沒處理好,就先不要去管別人了。”
唉,我長嘆一口氣,如果有一天你有了一個啰啰嗦嗦、苦口婆心的好閨蜜,你就擁有了一個話匣子不停的長期綁定的兼職母親,相信我,這種體驗很神奇。
我掛掉電話,選擇提前睡覺,畢竟睡覺肯定是我自己的事,沒有人會阻止我,連我自己也無法選擇放棄,真是一件提升個人精神和自我存在價值的美差,輕松舒適還免費。
(多管閑事聯盟)
早上起來后,我幾乎忘記了這件事,隨手收拾了書本就去上課了,不小心把《小靜的故事》夾雜著帶去了教室。
臺灣的同學上課也會偶爾開小差,我作為一個書包里一直會有課本之外書籍的大陸學生,閱讀品味也公認的不低,找我借書看成為某幾個臺灣女生課間愛做的小事。
這次找我借書的女生是欣慧,在我給她另一本書的時候,她看到了這本書下面的《小靜的故事》。我抱歉地跟她說,這本書不適合,不適合給太多人看,是對作者的不尊重。
聽我這么一說,欣慧的好奇心也涌了上來。于是,我又原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這本神秘小書的來歷,以及我的種種合乎情理的推斷。欣慧跟我的立場一樣——要找出書的主人,問個清楚。
臉書(face book)是臺灣人手必備的社交工具,絕大多數人都是實名注冊,我初來乍到時也被同學們推薦著注冊了,只是朋友太少,我很少使用它。
欣慧加入了我的“尋找華軒聯盟”后,給出的意見是直接從臉書入手尋找,挨個給叫“華軒”的人發私信,告訴對方有這樣一本書的存在,問他是否是書的主人。因為我很少使用臉書,這個發私信的任務就光榮地屬于欣慧了,她也很樂意幫忙。
我們兩個愛管閑事的熱心腸姑娘,就這樣開始一場摻和他人情事的偉大戰斗中,我們不知道結果會怎樣,這兩個人現在關系如何,但我們覺得,聯系上書的主人,至少不會幫倒忙。
(尋找華軒)
這一天晚上,欣慧一共給13個叫“華軒”的人發了臉書私信,有8個回復自己不是要找的人,有2個回復說是,但進一步聊天后證明他們都是在開玩笑,是進了欣慧的主頁,看到她漂亮的照片,想跟她開開玩笑而已。剩下的3個都沒有回復,我們也基本可以斷定,書的主人就是他們三人中的一個,當然,前提是他是一個擁有現代人生活方式,有社交網絡習慣的臺灣男性。
接下來就是漫長等待回復的日子了,因為等待讓人無事可做,所以我倆逛起了這三個“華軒”的個人主頁來了。我們給他們編上了號,“華軒一號”基本不更新,一個月難得發一條消息,發的內容也就是些當日天氣圖。這樣的人,沒準看到我們的私信,已經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另外兩個偶有更新。“華軒二號”看起來對旅行比較感興趣,照片拍得棒,文采也不錯,還寫點小詩,也評價社會熱點,給人感覺是個靠譜的文藝青年,只是沒有照片。“華軒三號”則比較無趣,轉發一些無關痛癢的消息,以及偶爾有些照片,要問長得怎樣?無趣的人一般長得也比較無趣吧,他其實沒什么必要放照片的。
我們基本可以鎖定“華軒二號”了,他的氣質談吐符合我們心目中對一個被海峽對岸女生愛慕的對象標準,而愛旅行這一點,也剛好可以解釋他跟大陸的小靜的相識機緣。一切都那么剛剛好的樣子,萬事俱備,只等回復了。
我倆竊喜一陣,各自發消息說了晚安,希望明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可以在私信回復里看到我們想要的答案,“愛管閑事聯盟”期待黑夜過后的曙光。
翻來覆去,一想到明天早上就能解開謎團,心里還是挺高興的。感覺《小靜的故事》這本算不上書的書,像是一條神奇的電波,是電話A發出電波后掛掉了電話,而電話B并沒有收到這個電波,然后電波在電話線里面迷路了,東倒西歪,跌跌撞撞,最后撞到一個錯誤的電話里,被一個錯誤的人接到電話,接電話的人聽到莫名其妙的電波,想查清楚究竟為什么,而我就是這個接到電話的人。
(是或者不是 )
清早,我被欣慧的電話吵醒,她告訴我,有兩個人回復了她的私信,分別是“華軒二號”和“華軒三號”,他們都說找錯人了。
三號不是也就算了,二號那么符合,怎么可能就不是呢?!怎么可能錯呢,如果最有可能的這兩個都不是的話,那從臉書上找人的方案徹頭徹尾就是個錯誤,因為華軒可能壓根就不用臉書。
午飯時間,我和欣慧一起在食堂里吃飯,我們正懊惱之際,“華軒二號”又主動發私信過來聯系欣慧了。他問,這具體是本什么樣的書呢?
其實跟一個不是主人公的人沒必要聊太多,但人家看起來是出于好意,欣慧還是跟她娓娓道來得到書的經過,以及書的具體內容,書的作者如何心思細膩,書如何飽含思念……欣慧跟他聊,我無精打采地吃著我的飯。
欣慧講完后,“華軒二號”說:“其實,我剛才隱瞞了一些實情,對不起。”
這句話把我倆熄滅的熱情又重新點燃,我們放下碗筷,兩雙眼睛緊緊盯著手機屏幕,欣慧打字,我一旁指導。“所以,你是書的主人?!”我們問道。
“我不是,但我認識你們要找的小靜。”
什么情況?我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覺得事情越來越復雜,簡直是一個費腦的智力游戲,我甚至懷疑我買這本書就是中了某個人的惡作劇。
“華軒二號”開始講述不是書本主人的他跟故事中的小靜的短暫故事。
( 騙子 )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我收到一條臉書私信,對方問的問題跟你們問得有點像,但她是第一人稱。她說:是你嗎?我是小靜呀。我點進去她的主頁看了看,還挺可愛的,反正我不詐騙,聊聊天還是沒問題的啊,我就索性回答:是我。
就這樣,我跟她認識了。聊天中得知,她是獨自來臺灣旅行的大陸女生,旅行期間認識了跟我同名的那位男孩子。淵源是她遺失了錢包,正迷茫的時候他出手相助,不僅給了一些零錢,還提供了自己的銀行卡號,然后就匆忙離開,別的什么都沒有留下。女生大陸的朋友匯錢過來,她按著他給的銀行卡號還錢,知道了他的名字,因為匯款是可以看到姓名的。
他們只有這么一面之緣,但女生好像很喜歡他。后來女生注冊了臉書,跟同名的我聯系時,即便自己不是當事人,我也沒有否認。我以一個不是我的開始,跟她繼續進行了接觸。她是一個很可愛的人,聊了幾天我越發覺得,不太好繼續騙她,可是也沒有勇氣承認錯誤。而那時候她剛好要離開臺灣回大陸,大陸沒有臉書,她想要我的電話和地址。我正尷尬的時候,我的一直想在21世紀交到筆友的好朋友挺身而出,提供了他的電話和地址,然后,我跟她就沒有聯系了,具體我朋友跟她聊得怎樣,我也沒有再關心。”
“可是書的首頁寫著‘華軒的名字呀,如果是你朋友收到,他怎么不寫自己的名字呢?難道他也叫這個名字?”我倆已經被這復雜的關系繞得團團轉。
“你確定是我朋友寫的?不是小靜自己寫的?”“華軒二號”反問道。
我們仔細再看了看書,摸一摸名字處,發現并不是筆記,而是打印出來的原本畫稿上的字,細心的小靜幫華軒寫好了名字,還是大陸女生不擅長的繁體字,真是個細致可愛的姑娘。
“可是書怎么會出現在二手書店?”我們咄咄逼問。
“我剛問了朋友,他說因為書不是寫給自己的,他出于愧疚,就把它放在了書柜的頂層,不再翻閱。而后來搬家時,母親賣掉了一部分家庭閑置書,也順帶賣了這本。搬家后朋友換了電話,也沒有再跟小靜聯系了。我能說的全說了,如果你們能聯系上這位姑娘,幫我說聲對不起,我那時候太貪玩了,無心之過欺騙了一個人的情感,我以為會就此打住,不知道對方真的動了心,對不起啊,對不起。”他沒有再說話。
(回到當初)
我倆也終于從錯綜復雜的關系中完全搞懂情況,理清了思路,天吶!也就是說,小靜一見鐘情的“華軒”,并不是臉書上聊天的“華軒”,后來通信的通電話的給他寄書的那個,只是第二個“華軒”的朋友,這真的太繞了,所以,小靜喜歡上的,思念的,畫上溫暖圖畫的,并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三個模糊概念的綜合。
突然覺得小靜好可憐,好心疼她。
不!小靜喜歡的不是三個人的綜合,她所有的喜歡,是建立在第一個人的一見鐘情上的,如果沒有第一個“華軒”的幫助,不會有后面的好感和聯系,而后面兩個男生,也并沒有對她傾注太多真摯的情感。所以,我們可以幫助小靜聯系到真正的“華軒”,讓她像時光倒轉一樣,回到第一步,重新了解,重新認識,重新喜歡。
我們應該幫她,不是嗎?
(一直都在)
我們從撒謊的“華軒”的朋友那得到了小靜的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并重新編輯了一條私信“如果你兩年前曾幫助過一個丟失錢包的大陸女生,請聯系我”,群發給了昨天聯系過的所有叫“華軒”的人,不久便聯系到了華軒本人,我們確定他是本人,因為兩年前的細節他說得都對。
他聽完我們復雜長久的故事,知曉了小靜被兩個冒充自己的人騙,知道世界上存在那樣一本溫暖的以他為開端的書。
我們問他,愿不愿意跟小靜取得聯系,我們幫他解釋清楚種種緣由。
他說不用了。
我們有些失望。
他接著說:謝謝,你們不用跟她聯系跟她解釋了,那樣對她是傷害。其實這兩年我經常想到她,她是個好女孩,這本書光聽著書名就好溫暖,溫暖得不舍得她受一點委屈。我跟她聯系吧,我會告訴她,她聯系的那個人,一直以來都是我,我一直都在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