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珊
溫莎在早上九點十七分醒來。在新的一天的開始,她對自己的房間產(chǎn)生了一種全新的念頭,這是多么混亂陰暗的集裝箱,我被陌生人禁錮在這里,既沒有逃出去的欲望,也沒有逃出去的能力。
可是最陌生的就是你自己,因為你甚至看不見你的臉。除非你有一面鏡子。溫莎用手肘支撐著自己,看著衛(wèi)生間半掩的門,舌頭跟上顎還沒有從沉睡中蘇醒,緊緊黏在一起。哦,這是我的房間,它外面的墻體跟所有其他的公寓一樣被刷成了粉紅色,它并不是被陌生人控制的集裝箱,它跟其他的公寓竟然沒有什么不同。
溫莎的思維第二次向房間里的門窗、沙發(fā)、臟衣服、水槽作無聲的演講時,她正在刷牙。看著衛(wèi)生間墻上的鏡子,她意識到從開始起床到此刻的這幾分鐘,她曾短暫地丟失了自己的思維。從你意識到你丟掉思維的這一刻,你又開始無聲地演講了。
她為鏡子上斑駁的痕跡而裝模作樣地感到好奇。這些痕跡有的像鐵銹,有的像奶漬,有的極小的黑色圓點像極了鏡子美麗的臉龐上長在嘴角的痣,銳利的不完美感恰恰是溫莎眼中的極致完美。其實鏡子是個可憐的東西,人們都照鏡子,然而卻不看鏡子,人們只看鏡中的自己。我就只看鏡子,給它一點關(guān)心,我不看我自己。溫莎無力地下定決心。
鏡中的女人長長的卷發(fā)披散著,雜亂而蓬松的頭發(fā)遮住了臉的四分之一。那另外四分之三的臉上,露出的那只眼睛有些腫脹,眼角粘著干了的眼眵。當你想看鏡子的時候,這張臉就是鏡子的一部分。你不可能不看它。溫莎對鏡子的同情轉(zhuǎn)瞬即逝。眼眵是一天中的第一件禮物。溫莎不會洗掉它,她知道順著眼角風干的一點,可以拽出眼球上晶瑩的絲線,那一瞬間,至少身體的幾千分之一的面積是解脫的。
她不知道自己刷牙的動作有沒有暫停過,無論如何,現(xiàn)在繼續(xù)。牙刷在牙齒表面上下左右地移動著,直到溫莎猛然抽出牙刷,漱清嘴里的牙膏沫。如果牙膏沫和牙齒都是有靈魂的,它們在我口中短短的兩分鐘相愛了,我就犯錯了,我就掌控了別人的命運。溫莎的心情這才如同上顎和舌頭一般醒了過來。
她探著身子,鄭重地抽出了眼里的銀絲線,像完成一個儀式一般,對著鏡子用一個虛假的微笑慶祝。溫莎只是一個看起來隨和開朗的女大學生,她除了學生這個身份以外,再無任何社會標志,因此她對于這個卑微的然而卻時常讓擁有者感到莫名自我膨脹的身份心懷感激,畢竟這是她唯一的社會身份。她急切地希望搜集所有她在這社會中占有一席之地——即她是一個社會人的證據(jù)。她不滿足于做一個女兒、朋友、表姐或表妹,她無比恐懼依靠人際關(guān)系來證明自己是一個社會人,因為她深刻地明白人際關(guān)系是旁人隨時可以抽走的眼角的那根銀絲線。作為被動的因變量,除了用虛假的微笑慶祝“終于不用為這個自變量的離開而提心吊膽了”,她也沒有別的可做的。
溫莎的家庭幸福,有適當數(shù)量的朋友,同學和親戚對她的態(tài)度也正像大多數(shù)的女生被同學和親戚對待的態(tài)度一樣。她卻始終堅信她在人際關(guān)系方面的杞人憂天是完全必要的。多么滑稽,一個人的杞人憂天是有必要的。溫莎在心里分析得出結(jié)論她的不安全感完全是杞人憂天,但她仍然相信這是有必要的。
冷靜的自我剖析也是有必要的。溫莎執(zhí)拗地想了解自己。她忘了她是怎么從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到了小區(qū)門口的公交站臺。去往學校的公交車到站時,她正試圖總結(jié)她感到不安全,但又可以表現(xiàn)得開朗快樂的理由。護好書包,防止被偷,她想,剛才我是幻影顯形嗎?就像《哈利·波特》里那樣。
公交車的司機是個總穿著短袖襯衫的中年大叔,溫莎每周都會見到他至少兩次。司機總是在溫莎刷公交卡“嘀”的一聲的同時看溫莎一眼,作為對每周見到她至少兩次的回應(yīng)。溫莎的印象中他即使冰天雪地里也是穿著短袖襯衫的。她被自己不經(jīng)意的想法逗笑了,然后努力控制著嘴角的肌肉,向車廂后部走去。空座不少,但她寧愿抓著后門邊的扶手站著。她擔心下車的時候時間緊迫,她會來不及從座位走到后門。有時與熟人同行,別人坐到車廂尾部,溫莎也只好跟隨,這樣她反而會故意在座位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等到公交車靠站停穩(wěn),她才看似不緊不慢地離開座位。我為什么要這樣呢?溫莎這樣問過自己。因為怯懦,但像所有人一樣,再怯懦的人在靈魂深處依然有對刺激的向往。人們可能并不是向往某個具體的刺激物,但一定向往刺激的感覺。眼睜睜地看著冰淇淋融化又滴落在雪白的帆布鞋上;內(nèi)向而害羞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舞蹈;憎惡榴蓮氣味但卻強迫自己在吃榴蓮時做出享受的樣子——即使沒有任何人要求他們這樣,也沒有任何利益的驅(qū)使可以使得他們這樣做的原因有跡可循。我竟然已經(jīng)怯懦到了只能靠冒著坐過站的危險去尋求刺激的地步。公交車在溫莎的自我鄙夷中靠了站,溫莎下了車。她下車時既沒有同手同腳,也沒有摔跤,她的面部表情既不猙獰,也沒有任何興奮的跡象。她就像所有乘客在公交車到達自己要去的站臺時下車一樣,絕不會有人從她下車時的狀態(tài)看得出她曾經(jīng)思考了些什么。其他的這些乘客,這些蕓蕓眾生,他們的臉部表情和肢體動作是如此的貧乏又單調(diào),完全不足以匹配他們的思想活動。
溫莎竟然將其他所有人概括為蕓蕓眾生,她覺得自己是一個背信棄義的叛徒,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而如今,當她將其他人概括為蕓蕓眾生時,她似乎將自己放在了一個精神上的制高點俯視別人。溫莎感到懊悔,她譴責自己將其他所有人概括為蕓蕓眾生。你永遠都不知道早晨在路邊晨跑的大爺在頭腦里構(gòu)筑了一個多么美輪美奐的童話世界;你自然也不會明白一個星期上兩次的英語課上那個留著齊肩直發(fā)的女老師心里是如何厭惡她酗酒的丈夫;你更不懂矮小瘦弱的學弟對世界格局和經(jīng)濟形勢有怎樣的看法。溫莎告訴自己,我什么都不了解,就不能粗暴地將所有人用一個不疼不癢的詞語概括起來。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個體,即使相互交流,也無法完全清楚地看見別人的頭腦和心臟里升騰起了多么絢麗的氣泡。你要知道,臉部表情和肢體動作是永遠無法匹配思想內(nèi)容的,就像我說過的那樣;但我還要補充的是,語言也無法與思想相匹配,再精確的語言也無法跟得上思想奔跑的速度。
周日的校園里還是像以往一樣人聲嘈雜,溫莎走到了圖書館樓下,抬頭看了看圖書館這棟建筑,短暫地將它僅僅當作一棟建筑而不是圖書館。她發(fā)現(xiàn)這棟樓非常對稱,極致的對稱讓溫莎感受到了淺層次的百爪撓心。這棟樓一點都不美,溫莎想起了家里鏡子上的污垢,你得有點不一樣的東西才美,哪怕是污垢。我想這棟建筑的設(shè)計師自有她的道理,我享受到了這棟建筑提供的資源,就不應(yīng)該再對它的外形吹毛求疵。溫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想稍不注意就會失控,根本不會等待語言來艱難地跟上它。讓思想注意自己不要失控,那就是讓思想學會自控,可是語言也是受思想控制的,思想真的很忙,我不能苛刻它既要自控又要完美地控制語言。溫莎覺得她想的實在太多,而其他人雖然也想的很多,卻甘于讓表情和動作都像是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一樣。成年人都是這么做的。溫莎是成年人,但卻不甘心,她想掙脫,但她的思想太忙,還沒來得及分析出她究竟想要掙脫什么。
她最終決定在圖書館的臺階上坐下,將她的包放在一邊,拿出了iPod和耳機,將耳機塞進耳朵里,打開了iPod,聽起了社會學家Helen Fisher的一場名為The brain in love的演講。Helen Fisher在演講中朗誦了一首不知名的印第安詩人寫給愛人的詩,溫莎沉浸其中,夸張地伸了一個懶腰,借此完成她作為一個思考著的人對世界的告白:此時,世界,你應(yīng)該可以看見,我一直在做有關(guān)于你的思考。有趣的是,高度近視的她此時并沒有戴眼鏡,因此她的告白對象在她眼里一片模糊。
責任編輯 ?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