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詩經·邶風·靜女》所見“彤管”,歷來眾說紛紜,未有定讞。概言之,有四種觀點影響比較大,即管筆說、管樂說、針管說和管草說。根據文字學、訓詁學、植物學和民俗學等方面的線索,“管”或即“蘭”,“彤管”即“紅色的蘭草”。
關鍵詞:《詩經》 彤管 蘭草
《詩經·邶風·靜女》云:“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其中“彤管”究竟是何物,千百年來眾說紛紜,未有定論。但大致說來,以下四種觀點影響較大:
1.管筆說。毛亨《傳》認為,“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鄭玄《箋》:“彤管,筆赤管也。”漢儒此說影響甚大,后世注家多從此說。如晉杜預注“《靜女》之三章,取彤管焉”(《左傳》定公九年),云:“雖悅美女,義在彤管,女史記事,教誨之所執。”唐孔穎達《毛詩正義》亦認為此乃“女史之法”。陳子展《國風選譯》①、郭錫良主編《古代漢語》②承此說。
2.管樂說。至宋歐陽修始質疑漢儒舊說,他在《詩本義》中說:“古者鍼、筆皆有管,樂器亦有管,不知此彤管是何物也。”朱熹則同樣審慎認為,“彤管,未詳何物,蓋相贈以結殷勤之意耳”(《詩集傳》)。王質《詩總聞》則另起爐灶,認定“彤管,樂器之加飾者也”。今人林庚、馮沅君《中國歷代詩歌選》③亦傾向此說。
3.針管說。清人王廷鼎《彤管解》認為,“男佩則為筆驅,女佩則為箴筒,彤其色,贈以表要結之意,與遺我佩玖,同為男女投贈物……”(《詁經精舍四集》)。郭沫若先生《卷耳集》將“彤管”譯為“鮮紅的針筒”④,實承王氏之說。
4.管草說。余冠英《詩經選》則傾向于“紅色管狀的初生的草”,周振甫《詩經譯注》則釋“彤管”為“紅管草”。此類諸說,雖有新意,但較為含混,不明所指何物。相較而言,聞一多《風詩類鈔》將“管”釋為“菅”則具體得多⑤。吳煒華《說“彤管”》承聞氏之說,并多有論證,可參看⑥。
由于學者思考的角度不盡一致,目前而言難有定讞。我們則以為“管”或即“蘭”,“彤管”即“紅色的蘭草”。“管”與“蘭(蘭)”均隸元部,音近可通。《詩經·鄭風·溱洧》云:“士與女,方秉蕑兮。”之“蕑”,《齊詩》與《漢書·地理志》引作“菅”。《大戴禮記·哀公問五義》“斬衰蕑屨杖而歠粥者”,《荀子·哀公》與《孔子家語·五儀》作“菅”。著名的利簋所見“”字,于省吾先生認為應讀為管蔡之“管”:“古文無管字,管為后起的借字。從閒從柬古字通,《荀子·修身》的‘柬,理也,楊注謂‘柬與簡同。《詩·溱洧》的‘士與女方秉蕑兮,毛傳謂‘蕑,蘭也。按《齊詩》蕑作菅。玄應《一切經音義》十二,引《聲類》訓葌為蘭,并謂‘葌又作菅蕑二形。按從柬從閒從官之字同屬見紐,又系疊韻,故知或柬為管之初文。”⑦從“闌”、“閒”、“官”聲之字均相互通用⑧,由此可知,“管”讀作“蘭(蘭)”應無疑義。
值得注意的是,“蘭”意象在《詩經·溱洧》中亦有出現,“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根據上文分析,這里的“蕑”應通“蘭(蘭)”。誠如《韓詩外傳》所云:“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兩水之上,招魂續魄,秉蘭草拂不祥。”《溱洧》的背景是鄭國三月上巳節青年男女踏青修禊,上巳節用香草除邪風俗在其他文獻中亦有記載。《周禮·春官》有“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之句,鄭玄注云:“歲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釁浴,謂以香薰草藥沐浴。”而蘭正有“殺蟲毒,辟不祥”(《爾雅翼》)功效。
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對蘭草有較詳盡的解釋:“‘蕑即‘蘭,香草也。《春秋傳》曰:‘刈蘭而足。《楚辭》曰:‘紉秋蘭。子曰:‘蘭當為王者香草。皆是也。其莖葉似藥草澤蘭,但廣而長節,節中赤,高四五尺。”李時珍《本草綱目》認為,“蘭草、澤蘭,一類二種也。俱生水旁下濕處。二月宿根,生苗成叢,紫莖素枝,赤節綠葉。”
先秦文獻所謂的“蘭”是蘭草(即佩蘭,或曰大澤蘭),或近于蘭草的澤蘭,總之,與今天所見到的蘭科植物蘭花差距甚大,是生長于水澤畔的香草,上博簡《蘭賦》亦可說明這一點⑨。蘭草的莖綠色或紅紫色,花淺紫紅色,澤蘭的莖常呈紫紅色,即陸璣所說“節中赤”。
《楚辭·九歌·少司命》有云“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體現出蘭草“節中赤”特征。這一特征可以說是我們理解“彤管”的一突破口。因為莖紫紅色恰好能解釋“彤”之由來,它不是筆管、針管、樂器上的人為涂飾,而是天然之色,無需雕飾。如果《靜女》的“管”即蘭草,那么何以為“彤”也便不難理解了——“彤管”即紅色的蘭草。
需要注意的是,在《楚辭》中多有結蘭而佩之用。如《離騷》中“紉秋蘭以為佩”、“謂幽蘭不可佩”、“結幽蘭而延佇”。“佩蘭”當然可以解釋為古人借蘭草之香,表現品行高潔,不隨波逐流之品質。但聞一多《離騷解詁》認為,“結蘭者,蘭謂蘭佩,結猶結繩之結。……蓋楚俗男女相慕,欲致其意,則解其所佩之芳草,束結為記,以詒之其人”。此說對于我們解讀《溱洧》中的“蘭(蘭)”以及《靜女》的“管”無疑大有啟發——“蘭(蕑)”除了有在上巳之節秉蘭袚除不祥之用外,還可用來男女之間贈信物,表達愛慕之意。如,《左傳·宣公三年》中也有相關記載。
初,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巳蘭,曰:“余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為而子。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 既而文公見之,與之蘭而御之。辭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將不信,敢徵蘭乎?”公曰:“諾。”生穆公,名之曰蘭。
引文中“將不信,敢徵蘭乎”一句是古人借蘭作為信物的直接證據。鄭文公見到燕姞,先贈蘭表達愛意。待合歡后,燕姞為讓人們相信自己僥幸懷上的孩子是文公之子,便請求文公將其所贈與之蘭作為信物。
《禮記》中也有類似的文獻記載。《內則》中提到:“婦人或賜之飲食、衣服、布帛、佩帨、茝蘭,則受而獻諸舅姑”。這句話是說,如果有人賜給婦飲食、衣服、布帛、佩巾和蘭草等物,接受之后要獻給公婆,不應私自占為己有。在這里也從側面說明古代贈蘭之風是比較盛行的。
正因蘭草有豐富如此的文化內涵,后世便有了“采蘭贈藥”之說,表示男女示愛以結其信,彼此忠貞之情。這里的“藥”指的是“芍藥”,同樣是一種香花芳草。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細品《靜女》全詩,便可跳出經學家“刺時也”(《毛詩序》)、“以君及夫人無道德,故陳靜女貽我以彤管之法,德如是,可以易之,為人君之佩”(《箋》)等比附政教的解經套路,從而將它還原成一首樸素、自然、真摯的情歌。
參考文獻
①陳子展:《國風選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2-93頁。
②郭錫良,唐作藩,等:《古代漢語》,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913頁。
③林庚,馮沅君:《中國歷代詩歌選上編(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0頁。
④郭沫若:《卷耳集·屈原賦今譯》,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168頁。
⑤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四)·風詩類鈔》,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28頁。
⑥吳煒華:《說“彤管”》,北京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03)。
⑦于省吾:《利簋銘文考釋》,《文物》,1977(08)。
⑧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187頁;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28頁。
⑨陳民鎮:《上博簡<蘭賦>與<幽蘭>意象探論——兼說先秦文獻中的“蘭”》,《上博簡楚辭類文獻研究(下)》,臺灣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229頁。
(作者介紹:劉子珍,煙臺大學人文學院2014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