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落山澗的葉子（外一篇）

曹豐華

你說，來吧。

于是，我掠過河流村落，高廈原野，穿越時空的黑洞，拖著殘缺的病體，如一片茫無目的的落葉飄然而至。

這山好大，好神奇！一派久違了的原始。大樹參天蔽日，林間溪流潺潺。走獸嬉鬧，鶯雀啼鳴。艷陽布德澤，花草吐芳菲。我歇息在一塊溫潤平滑的石頭上，解開衣襟，有清涼的風竄入毛孔，一陣快意的寒噤;我挽起衣袖舀一勺清泉，一絲透心的甘甜在五臟六腑橫沖直撞。麂鹿邁著高挑的步伐為我舞蹈，黃鸝亮出伶俐的嗓音伴我歌唱。我走出山林，沐浴著和煦的陽光，呼吸著芳香的空氣。遠處群山起伏，峰巒逶迤。我忽然流連之中有些許猶疑。

可是你在哪兒？

我稍作養息，驅趕著沉重的軀體，折一枝荊條蹣跚而行。我知道你就在這群山之中，你是這山里的精靈，你主宰著這里的萬物。你披著紅霞般的錦緞，白云般的絲綢，還有細格子的綾絹，時而閃現在廣袤的蔚藍，時而隱匿于蒼茫的青翠。你飄忽不定，來去無蹤，似有還無。但是我已感覺到了你的存在。

有時我累了，就坐下來，在任何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其實這山中遍布荊棘。我收緊一下纏腿的布帶，舔舐一下結痂的傷口。環目四顧，我尋找著你留下的氣味和足跡，有時我會有意料中的驚喜。你知道我也是凡夫俗子，經不住長久跋涉的饑勞。你會在峭崖上掛一串山果，在竹梢上留一點野味，甚至會附帶一片你親手采摘的草藥。我當然會回報。我攀上最高最險的枝頭，采擷最大最紅的水果，連同葉子上欲滴的露珠。我也會把隨身保命的干糧掰一份留給你，可是你好像嫌棄它的五谷成分，我忘了你已久未近人間煙火，你倚賴山露為飲，山風當食。

你隔山傳音：走吧，一直走下去！你會自信的。

我繼續前行，披荊斬棘，踩花踏草。可能你看到了我在風雨中的顫栗，抑或是擔心我承受不了霜露的侵襲。你說，你搭了個窩棚，隨時進去歇息吧。我問，在哪呢？你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試著用阿里巴巴的密語喊：芝麻開門！嘩，好一股溫馨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差點被一個趔趄掀翻在地。我貪婪地嗅著你遺留的氣息，我癡迷地閱覽著其中美不勝收的風景。你說，好了，等著吧，你會把它裝扮得更加富麗堂皇。

有一次我差點兒捉住你的手了耶！在一個夢境里，在一個仙境般的湖邊。惠風和暢，垂柳輕揚。芙蓉亭立，蜂蝶翩躚。游人在眼角的余光里虛無縹緲。可是好真實哦！我都看見你鼻翼滲出的汗珠了，我甚至看到你因無休止的奔波而皸裂的嘴唇了。我想拉一下你的手，或者牽一下你的衣角，我好想感覺一下你的溫熱。可是那個蹩腳的導演好荒唐，蒙太奇技法被它夸張地濫用。我們被頻繁地切換在不同的場景中。時而飛檐走壁，掠過喧鬧的街市;時而徜徉漫步，穿行荒涼的戈壁。即便是這樣，我仍然伸出手，竭力想抓住你，分明是很近的距離，我的手伸多長，距離就拉多長，最終你越離越遠，帶著空靈的微笑，淡出我的眼際……

其實有很多次我們擦肩而過。你行跡匆匆，你惠及大山的蕓蕓眾生。我在林間看過新鮮的履痕，我在溪畔聞過殘留的香風。有時我們只隔著水簾卻望眼欲穿，或者是背逆著風向傾情召喚。你用茸茸的飛絮撓醒我惺忪的睡眼，你用融融的聲息拂動我警覺的耳膜。你很調皮，你總是在我驀然回首的剎那驟然消失。你運籌帷幄未雨綢繆，而我卻分不清霧靄籠罩下的撲朔迷離。

好大的雨！在夏季來臨的時候，風雷滾滾，裹沙挾石。溪木嗚咽，鳥獸奔逃。我聽見一聲沉沉的驚雷在空中炸響，如悠揚的小提琴聲摻進大提琴的沉悶;我看見一道炫目的閃電，似揮舞的鑼鈸劃過的耀眼，帶著針錐般的鋒利直刺過去，在你出沒的方向。我感應到一種波紋顫動著猙獰的陰笑，我感應到你的哀鳴，你被重重地擊倒。

我奔走呼號，殫精竭慮。我把衣衫絞斷，做成一個個無形的圖案，在每一個角落貼上顯眼的標記。我仰對長天把狼似的嗥叫撕成碎片，擲向空曠的原野，嵌入每一個縫隙。我躍過嶙峋，蹚過寒冽。漫山遍野的繽紛在我已色盲的眼中灰褐蒼涼。我焦躁地尋覓著你的身影，所過之處百木凋零，萬籟俱寂。你看見我了嗎？我甚至攀上一個個峰頂，扯下貼身的肚兜，向你揮舞著一抹鮮紅。你一定看見我了！我了解你的睿智和靈敏。可是你到底在哪？

你把自己藏得好深好隱秘。你似乎不愿有凡塵沖撞了你清湛的心境。嫩嫩的槐葉綠了，綠綠的樺林黃了，黃黃的野棗紅了，紅紅的山楓枯了。花開花落，秋更冬替。我剎不住自己的勇猛，我的腳掌與地面的摩擦發出了刺耳的尖叫。你好像有些惶恐了，喘息聲流露出煩躁，嬌嗔中掩飾著不安。你柔弱的聲音幽幽傳來：你知道這山中有我還不夠嗎？畢竟你我仙凡有別！

我一個愣怔。是啊！我真的早已置身其中，我閱盡了四季的炎涼，我享盡了來自你的恩澤。可是進與退的心魔在我的腦海中激烈碰撞，火光四濺。我已曾經滄海除卻巫山！我任由著慣性直逼你的隱身之地。我終于看見你了，在一道深澗的對岸。煙霧氤氳，云蒸霞蔚。你側臥其間，國色天香。憔悴掩蓋不了你的雍容，困乏遮擋不住你的靈秀。我聽見你一聲無奈地輕嘆。

我搖動著手中為你療傷的靈草，邁著自以為是的步伐向你走去。我竟未顧及眼前的溝壑！我失重了，我在天旋地轉中飛速墜落。我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失態，我想擺正一下，至少用一個不算寒磣的姿勢。你伸長的手臂青筋畢露，叉開的五指似鐵如鉤。你呼天搶地，啞然失聲。可是你為什么遲遲不肯現身？多少次輾轉反側，多少回愁腸百結。你不知道我找得很辛苦嗎？

猛然間，急遽的下墜所呈現出的距離讓你我之間絕美無比！彩虹飛架，喜鵲嘰喳，祥云繚繞，紫氣縹緲。耳畔的呼嘯頓時虛無空幻。我岔開雙腿，跨乘少年的牛背，吹一支牧笛，悠然而去;我曲膝嬌憨，騎上爺爺的頸項，聽一首童謠，癡醉若迷。

也許腳上纏固著一條蹦極的伸縮膠帶呢？我這樣幻想著，我想抬頭證實一下這種荒謬。我方才發現我已衣不遮體，虛脫如泥，滿身的傷痕如花般綻放。有一種不知緣自何處的疼痛悄然襲來，海市蜃樓在我的眼前轟然坍塌！我不堪承受，我用回光返照的最后一點氣力，掉轉視線，迎著蕭瑟做一個漂亮的俯沖——

澗底陰風森森，白骨皚皚。

二 ? 胡

此刻，你略顯笨拙的身軀壓附在竹制的搖椅上，是坐而不是仰躺著。紛亂枯黃的頭顱微微側傾。陰陰的涼氣并不遵循重心的規則，你便沒有了溫暖踏實的安然。玻璃杯里的葉尖窈窕著身材，開始爭先恐后地透出水面。氤氳氣霧流動在被窗欞分隔開了的光影之中，與飛塵沖撞交融。你窄小的空間剎那間失去了透明，似盤旋的沉淀被漣漪蕩起。

這著實令你尷尬。你并不適應這種空氣壓抑而衍生出的陌生。你習慣把喉嚨與肺腔間的通道打開，然后盡情擴張，大口吐納。你喜歡這樣，懶散，松閑，盡管有塵沙尾隨。你一言不發，氣定神閑。你伸出五指，并攏，在空中勻速緩慢地輕劃，滑落。光影映襯下的飛塵迅速舒卷，四下彌散。你猛然頓悟，桌面的蒙塵是極度疲乏而后落定的結果，與你的企圖無關。

于是你站起來，搖椅的失衡使你步伐踉蹌。你自嘲地干笑，僵硬的空氣似乎漾起了些微的動蕩。你低俯著眼瞼，佯裝做深沉的模樣，在這個涂了劣質乳膠漆的房間里來回度量。隨手打開柜子的第二個抽屜，在底層有你儲存的一盒軟包的中華牌香煙;你還能憶起在百葉窗的墻角有一只去年夏天被你踩死后風干了的甲殼蟲的軀體。一切都了如指掌，你一直不愿承認這種滑溜溜的溫水入喉般的熟悉。你的潛意識里只有你沒有血脈相承的奶奶早已干癟松弛的前胸，以及那條承載你所有記憶和憧憬的河堤。踏著三步一米的節奏，你的眼前只有你的目的。你忽然發現自己并非專心致志心無旁騖，你的視網里始終溝壑交錯，阡陌縱橫，即便你沒有正視。你的腳步停了下來，雙臂綰結，立定，連同無措的心跳與呼吸。

你把視線抬起，穿過窗葉，平行于時光隧道。你的眼際萬馬奔騰，驟如滾雷，煙塵四起。少年的輕狂躁動著，肆虐著，鉆越出你黝黑的肌體，揮灑張揚。秦淮的槳影恬淡而清幽，城墻般的厚重被層層剝離，漾開來，在新街口的光怪陸離中散失;崇安寺里的泉水從一百年前的寒冬出走，一路流淌著不朽的悲愴與美麗;新安江畔泥土芬芳，人行明鏡，鳥度屏風，藍花小褂的采茶姑娘喲，纖纖細指纏繞著山野之風，彩裙翩翩舞，鳳鳴聲聲亮……年輪漫不經心地畫出滄桑的曲線，枕戈寢甲為你稚嫩的筋骨碾上了冰與鐵的印記，號角的嗚咽漸行漸遠。你極不情愿地逃出夢魘的蠱惑，你被滿是油菜花香的春曉驚醒。

你顧不得揉開睡眼的惺忪，牽執起韁繩，躊躇在父親的田埂上。你把眼睛謹慎地開啟，越冬作物把憋屈了很久的精神傾瀉無余，蟄伏的動物被驚嚇了，探頭探腦滿臉鄙夷。而這種勃然生機與你的心境參差不齊。那條已經懷孕的水牛，眼里泛著慈祥與堅忍，你機械地尾隨，彳亍循環于季節的軌道。你把腳趾仿生為爪的鋒利，踩踏在意志與極限的邊緣，你握住那條水牛有著辮子一般手感的尾巴的手漸漸力不從心，額頭青筋暴突，熱汗蒸騰。土地糾纏不過你的執拗，被連根刨起翻轉，染上青綠，重新鋪展。然后，你倒下去，面朝青天。有蚯蚓般溫滑的物體在你的唇鼻間探索，很酥癢，很寧靜。修長白皙的鷺鷥斜倚著水牛，擺拍出多變的妖嬈，砂石路兩旁的梧桐勾肩搭背，招搖著淺薄的風騷，你近乎是享受了，如激情過后的疲乏從萎靡的眼神向全身蔓延開來。你把眼皮闔上，然后蜷曲成羊水中時的模樣，沉沉睡去，一覺十年。

……

梔子花盛開在慵懶的被窩里，誰把冰冷的手伸進了你的衣袖？朦朧中，你闖進一個初春的大雪之夜。漆黑與雪白在野地里茍合。你把水墨的顏色偽裝在肩上，捂著耳朵隔斷腳下吱吱的聲響，奔逃之中，你看不清自己的臉。

天地盡頭，驀然間，一個孤獨的身影在風中佇立！

你逆風而上，似乎有想哭的欲望，只是你一點兒也不擅于哭。你很欣賞演員自如生動地把滾落的淚珠鑲嵌在平靜得略嫌木然的表情上，你竟然瞬間萌生了模仿的沖動。可是此刻，朔風與春寒狼狽為奸，你的眼淚汩汩翻涌，溢出來，沿著粗糙的臉頰飛濺出兩道細密冰冷的射線。心靈與感覺蓄積膨脹，你的身體無力負荷了，嘴角和臉部肌肉不自禁地痙攣，向四周撕扯，擠壓。這種體驗很不舒服，被窒息的恐懼時隱時現。眼前恍惚有雪一般的空白，你彎下腰，單膝頂地，懸空匍匐。你試著把口型端正一點，便于氣息從容地迂回，但是你的情緒過于飽滿，這并不容易做到，佝僂的形狀反而顯出猥瑣，像極了一條卑微的狗。你很無奈，綿軟的身軀仿佛被剔去了骨頭，疲軟地塌下來，粗直的聲線在狹窄的狼音區域困厄徘徊。

扯開衣襟 ? 偶大路上走

跌一跤爬起來 ? 偶不回頭

人前的傷痛 ? 偶人后揉

眼淚涌上來 ? 偶往回收……

炊煙在傍晚的墻頭與藤蔓廝磨。村頭二蛋媽用奶子一樣渾圓的聲音召喚她那條偶爾走失的小板凳狗。三爺吐掉已粘附在嘴唇上的煙屁股，把鐵皮桶做成的小漁船停靠在河邊。你斗不過隔壁鄰居家的黑毛丫頭，好幾次被她掀翻在地，騎在胯下。奶奶的嘴巴和她的前胸一樣干癟。父親灰頭土臉，從磚窯里爬出來，看見年輕的你背著行囊，悵然在十七歲的河堤上，步伐鏗鏘，斬釘截鐵。

沒有人猜得出你將何去何從，只有你心里知道，你從未真正的離開。

責任編輯 ?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