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牧野
他是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不羈少年,胸懷大志,在世間踽踽獨行;他是深居鹿門沉溺山水的出世隱者,心存淡泊,在寂靜山林間煢煢孑立。
人生的種種相遇,多半不過是匆匆一瞥,擦肩而過的緣分很快便湮滅在人生萬象中。而他們的相遇卻像是潑墨山水畫里的靈犀一筆,興至偶來,卻碰撞出靈魂深處的悸動。
開元十四年,李白辭親遠游途徑襄州,慕名求訪孟浩然。那是個寧靜的傍晚,腳下登臨的峴山被暮靄隱沒,遠處幽僻的古寺不時傳來低沉的鐘聲,山間萬物都變得朦朧而迷離。孟浩然居住的澗南園隱在密林深處,顯得古樸幽謐。那晚李白見到了孟浩然。
李白游歷過襄漢一帶,對孟浩然早有耳聞。傳聞中的孟夫子自在風流,有高士之風骨,鴻儒之詩才,高臥林泉,與世無爭。李白生性狷狂不羈,本就自持一股傲氣而來,想要一探這傳聞的究竟。誰知見過孟浩然后,李白深深為其人格魅力所折服,傲氣瞬間斂于無形,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仰慕與尊崇。
游歷歸來,李白再一次拜訪孟浩然,誰知孟浩然此刻恰巧外出。澗南園外茂林修竹,入目皆綠,一派清幽景致,可缺了主角,便似失了生氣。李白只得遺憾作詩《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而后落寞離去。
不過短短數字,一個月下醉酒、迷花不仕的隱士形象便躍然紙上,高雅而疏離,讓人敬畏又好奇,似乎只有“徒此揖清芬”才得以向他致敬了。李白總有這樣的本領,無論何種心境,或真實具體,或抽離縹緲,都能被他輕松捕捉,從而轉化為詩。襟懷灑脫如他,總是習慣用淋漓盡致的力度在筆尖近乎極致地渲染。擱筆的瞬間,一切文字都好似頃刻間有了靈氣,字字耀目,有傾倒眾生的魅力。
再見孟浩然,是在陽春三月。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江夏縣外的梁子湖早已換上新綠,碧水清透,沿岸楊柳毿毿,綠草茵茵,一派鶯啼,是踏青的好去處。李白前日尋訪不遇,著實令他抱憾,未曾想今日竟會在江夏與孟夫子偶遇,緣分這種事情真是妙不可言。
兩人結伴同游,一路對詩對酒,意氣相投,真正的知己情誼便由此開始。
“酒隱安陸,蹉跎十年”,這是李白對自己寓居安陸十年的評價,雖家室圓滿,但壯志難酬之感常常涌上心頭,固每每以酒澆愁,企圖與時間蒙混取巧。然而酒醒后,悲涼與空虛接踵而至,像是捆綁著他的繩索,一圈又一圈不斷收束,險些讓他窒息。幸好還有孟浩然在。
李白開始頻繁往來襄漢一帶,數次造訪孟浩然。清夜悠悠,長月當空,寥寥幾枝竹下,幾塊毫無章法的石塊便拼成了桌椅,兩人詩酒話風流。李白仰慕孟浩然“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的淡泊心性,佩服他“拂衣從此去,高步躡華嵩”的高華氣節。在他眼中,孟浩然是他難以企及的高度,是他理想中的人物。
對于一個自視甚高卻懷才不遇的人來說,能夠讓他由衷欽佩的人,也許并不是那些已經成功的人,反而是那些無視功名的高士。自己心心念念的功名建樹,在另一人眼中卻如此微不足道,這種心境上的落差勢必會轉化成一種驚訝之余的羨慕與豁然開朗,李白對孟浩然正是如此。
又是一年三月至,黃鶴樓外花繁柳密,盛景如畫。李白佇立江邊,目送孟浩然乘舟而去。江上波光迷離,人淡如影,那抹帆影最終淹沒在碧空盡頭時,天際薄云也開始游走,伴著一線長江飄離在天際。
煙花三月的繁華揚州,原來不止吸引著他一個人。李白在江邊長久佇立,一時思緒無限。歸隱與仕途的抉擇,自古便是文人騷客們思緒糾纏的根結所在,也是最終的考驗。
李白還記得一年前,孟浩然獨自前往長安求仕,那時得知此事后,李白心中的震驚遠多于無奈。孟浩然一直是他心中高不可攀的隱士,最終卻也要被生活脅迫前去混跡官場。時隔多年,當年不羈少年心中偉岸高拔的形象也早已被時間侵蝕得面目全非了。
望著漸行漸遠的帆影,李白心間頓生物是人非的凄涼,像潮水在心間起起落落。伴隨天際的一抹薄云,李白為昔日知己送上最后的祝愿。
而后多年,李白與孟浩然開始了各自的顛沛人生,昔日惺惺相惜的好友各處零落,鮮有聚首的時日。
只是偶爾,還是會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聽到彼此的訊息,一時之間,恍如隔世。
長安城內,遍地繁華,是各路才子名士云集之地,但同時也是“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殘酷集中營。一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曾傾倒眾人,可科考落第之后,“孟浩然”這個名字又在一夜之間被人遺忘。李白也曾盛極一時,供奉翰林,詩贊貴妃,命力士脫靴……這樣與眾不同的狂放才子,卻也躲不過命運翻云覆雨的手段,奸人惡語使他一朝被冷落而不得翻身。
你看,就連命運同他們開玩笑的方式,都是相似的。
開元二十八年,孟浩然舊疾復發,與世長辭。此時的李白正在長安城里苦心經營。他正慢慢接近統治階級的上層人物,企圖受到玄宗的重用,他的詩作瀟灑出塵,燦若星辰,他也因此在長安城內一時風生水起。
他這時是否聽說了孟浩然故去的訊息?時人不說,后人不知。只是從二人境遇比較來說,我們只能感嘆世事無常,風云變幻之間早已物是人非。
多年后,李白被流放夜郎,途經江夏時,再次登上黃鶴樓眺望鸚鵡洲。此時心境已不同于昨日,不知他那時可曾記起,當年那一線長江上流逝的身影,可曾記起澗南園外的青翠修竹,可曾記起昔日那一個個與孟浩然在月下對吟的長夜,可曾記起那首見證友誼的誠心之作《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