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笛一聲人倚樓

慕楚歌

在那個大廈將傾的晚唐，帝室頹微，然而詩歌的烈焰一如既往地燃燒，只是后世之人記住了杜牧、溫庭筠之流，卻忘了那個“聲皆瀏亮，語皆俊逸”，七言堪稱一絕的趙嘏。

那年秋日，落葉紛飛如雨，云霧飄游不定，籬下菊花繾綣半開著，池中紅蓮凋零，大雁列陣正向南飛。

彼時正是晨曦初啟，空中星星點點的殘光有如風中搖擺的光點，照著朦朧大地，身處這千年古都長安，連歷史的風煙似也要被吹散，無邊的哀意纏綿著趙嘏。

呵，依然是通明的燈火，不眠的長安啊。可是，于萬家燈火綻開處，卻無一處歸他所屬，他念及家鄉，在縹緲曠遠的笛聲里，凄凄然寫下“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這一“倚”令杜牧為之擊掌稱絕，時人亦因此稱他“趙倚樓”。殊不知他的才華不止于此，他對平仄的發展亦有不可磨滅的貢獻。

追從他的足跡，會發現他是個謎一樣的男子，他的事跡已微不可考，猶若歷史上的輕鳶掠影，驚鴻一現間只留下斑駁痕跡，以致我們僅知道他字承佑，是江蘇淮安人。

想來，趙嘏少時便有大志。他年輕時游歷天下，遍觀各地風情，胸中溝壑漸起。大和七年的放榜之日，趙嘏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他落第了。帶著躊躇滿志，帶著遺憾與向往，他來到了長安。入城的那刻，許是多年漂泊令其疲憊不堪，抑或是被長安吸引，他放棄了小憩一番的打算，就此住下，一住便是幾年。

胸懷天下的他不愿安居一隅，于是，趙嘏經常拜訪豪門望族之士，渴望受人賞識，王公貴胄仰其詩名，亦常邀他上門做客。以詩鑄功名的唐朝，再加上他的詩名早已在游歷期間遍傳天下，假以時日，應是會有人許他高位的，但是那天遲遲沒來，他的官職—直很低微。

唐朝流行以詩會友，在寓居長安期間，趙嘏憑著他的赫赫詩名，拜見了元稹等人，與他們成了好友，又與杜牧等人交游，才子遇才子自是美事，無論是惠風和暢的春日或是深山夕照的秋辰，他們聚在一起吟詩唱和，對答詩篇，生活好不愜意，宦海不如意也變得淡然許多。

然而，多年夙愿始終未能得償，且迫于生計，趙嘏不得不前往嶺表加入他人幕府。多年后，趙嘏長期的付出終于得到回報，他進士及第，然而仕途并非一帆風順。但趙嘏的意志并未消沉，相反，他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文學領域，他的人生開始熠熠生輝，詩名逐漸響亮，唐宣宗也熱愛詩歌，連他也聽聞了趙嘏的詩名，于是在一次退朝后問宰相趙嘏是否是好官，還命人取來他的詩集一觀。

這本是一次絕佳的機會，可命運又和他開了一次玩笑。宣宗翻開卷軸，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句：“徒知六國隨斤斧，莫有群儒定是非。”宣宗讀后十分不悅，本是前朝舊事，還以此為論，不免有指摘當朝之嫌，宣宗以為這是影射他重武輕文的政策，自此沒有重用趙嘏，趙嘏因而終生只得渭南尉這—小官。

仕途郁郁不得意，就連他的愛情也染上了悲劇色彩。

趙嘏居浙西時，邂逅了一位綽約多姿的美姬。許是前世情緣跨越時空而來，對上雙眸的那刻，仿佛時光已荏苒多年，兩人皆已戀上對方。但是，相守的時光總是短暫，對于熱戀中的他們來說，尤其如此。科考在即，趙嘏不得不離開美姬，孤身赴京趕考，只待金榜題名歸來之時。

孰知世事難料，那年中元節，美姬前往寺廟祈福，裊裊青煙繞著古鼎，四散的檀香里，美姬雙手合十，虔誠地為遠方的郎君祝福。這一幕恰被浙西大帥看到，大帥貪其美貌，令士卒將其強擄了去，旁人竟不敢言語，待趙嘏高中進士歸來，聞此噩耗竟無能為力。此時，曾強盛一時的大唐帝國由內到外已然腐朽，趙嘏無處申冤，在元稹為他籌辦的接風宴上，他酌酒自寬，以澆心中之塊壘，悲傷地寫下《座獻元相公》：“寂寞堂前日又曛，陽臺去作不歸云。從來聞說沙吒利，今日青娥屬使君。”

知道事情原委后，元稹放不下友人的哀思，他拿著趙嘏的詩稿去找了同僚浙西大帥。此等無理之事，大帥面有赧色，于是派人歸還美姬。

趙嘏和美姬再次相遇在函谷關，當時關外的天空碧藍澄澈，連風也來得格外輕巧，趙嘏策馬飛馳，風繚亂了他的發，卻吹不散他喜極而泣的心情。待看到她時，趙嘏不待駿馬停歇便直接跳下馬，張開懷抱與美姬緊緊相擁。美姬與心上人相見，燦若晨曦的眸子含著淚，滿滿的皆是柔情，相見唯有無言，歡樂與淚水交織。美姬依偎在他懷里痛哭，似要將這一年的委屈盡隋傾訴才好，豈料這一哭競生生哭斷了卿卿性命。美姬香消玉殞，魂歸幽冥。趙嘏悲痛莫名，將其葬于橫水之北。此處面朝日曦，趙嘏唯愿她能在另一個世界被陽光籠罩，不為紅塵所擾。

走回關內，趙嘏孑然上任渭南尉，夕陽的余暉拖曳著他長長的影子，說不出的寂寥惆悵。時光渺渺，轉眼到了大中年間，那個“一日名動京師，三日名滿天下”的趙嘏帶著遺憾卒于任上，只留給后人無限的遐想。

以我詩釣你詩，始知相慕深

趙嘏文采了得，名重一時，許多人慕名與之相交。詩人常建以寫山水田園詩為主，意境清迥，語言洗練，但總覺不到位，就想與趙嘏聯袂寫詩，以詩會師。

不久，趙嘏與家人欲到蘇州靈巖寺游玩，常建聞訊后搶先一步來到靈巖寺，在寺中墻上題詩：“館娃宮伴千年寺，水闊云多客到稀。”他想用自己的半首詩去“釣”趙嘏的詩。果然不出所料，趙嘏來到寺中一眼就看到墻上殘詩，詩興大發，揮毫續了兩句：“聞說春來更惆悵，百花深處一僧歸。”客觀地講，常建所寫確不如趙嘏所續的好，后來人們便把常建用自家殘詩引出趙嘏好詩的做法稱為“拋磚引玉”——拋的是磚，引來的卻是玉。

其實趙嘏和常建并非同時代人，根本無緣謀面。至于此成語到底從何而來，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故事是個好故事，只是主角安排得風馬牛不相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