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曉花
昭臺宮已很久沒人過來了,連送飯的宮娥也不肯踏足,每每只將餐盤擱置于偏殿窗臺上便離去。已至晌午,可送飯的宮娥遲遲未至。想來這宮中之人見我現(xiàn)今落魄,都不愿在我身上多費心思。一個已被廢棄的皇后,是這世上最不該再存有任何念想的人了。
推開偏殿里的那扇窗,窗外疏雨未歇。我伸手接住幾點冰涼雨絲,掌心傳來零星寒意。我呆呆站在窗邊良久,直到雙腿麻木。平日里很多漫長的時光,也是這樣度過的。
我想一定是我太過專注,才會在你走近我身側(cè)時才發(fā)覺你的存在。抬眼打量你,我暗驚。雖兩年不見,可你的模樣從未從我心頭淡去。而如今,你的樣子卻同我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了:變得瘦削,眉宇間盡顯疲憊,原本盛滿星光的眼眸似蒙上了灰塵,望向我時,不帶半分色彩。
我被你不加掩飾的恨意灼傷了眼,卻仍忍不住伸手想要撫平你皺起的眉頭。你只堪堪避開,似被我碰觸都令你厭惡。我苦笑,淡淡開口:“皇上此番前來,可是有什么事?”
“朕只想來看看,霍皇后過得好不好。”他清冷的聲音響起,臉上寫滿了諷刺。
“霍成君,你若過得不好,朕便安心了。”他望著我勾唇一笑,繼而拂袖離去,背影漸行漸遠。
直到明黃色的袍角消失不見,我抬手揉了揉額角,雨不知何時停了,我低頭看見窗臺積了一小片水洼,水面倒映著我的容顏枯槁,鬢發(fā)微亂。
耳邊似又響起那日的圣旨:皇后心懷不德,欲挾毒加害太子,故今日廢除??帐幍恼雅_宮,是你為我選的牢籠。你是要我向她贖罪?她那般卑賤的女子只似浮萍,卻偏偏在你心底生根發(fā)芽。
我乃霍光之女,本自妖嬈,更兼貴氣,又豈是你一個流落民間的皇子可以擁有的。偏偏父親相中了你,要扶持你登上帝位,還將我許給你。記得那日,我一襲紅裙,如翱翔的火鳳翩翩起舞。你靜立一旁,同父親一道欣賞我的舞姿。
我聽見父親說:“小女成君,不知您可有意否?”
良久才聽到你的應(yīng)答:“成君小姐驚才絕艷,得之我幸?!?/p>
那時我早已厭倦了他人的恭維,卻獨獨把你這句實為敷衍的話記在了心底。后來,你終于登臨帝位,而我成了你的妃子。你一直對我以禮相待,既不冷落,也不過分恩寵。起初我是有怨言的,憑我父親大司馬、大將軍之位,權(quán)傾朝野,更是你的恩人,足以令我登上皇后之位,如今卻陷入這樣尷尬的局面。
后來,我想許是因為你忌憚父親,才會如此。所以,我暗下決心,要得到你的心。然而,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永遠無法擁有你的心,因為它早已屬于許平君了。
可路既已選好,我只能迎上去。于是,一步錯,步步錯。
記得剛?cè)雽m時,你常來看我。雖然每回只是說說話,并不多逗留。你發(fā)現(xiàn)我喜歡倚在窗邊賞月,便打趣我:“似成君這般美艷的女子,怎會貪戀這清幽月色呢?”我笑著將頭埋在你懷里,卻并未察覺到你身體的僵硬。
“明月是這世上最獨一無二的存在。成君只愿似明月,成為皇上心中的獨一無二。”說完我抬頭望你,目光灼灼。你輕拍我的背:“好啊,成君自是朕獨一無二的成君。”
望著你唇邊的笑,我想我已經(jīng)住進你的心了。我們后來常去望月臺賞月,望月臺是我為它起的名字,那里有我們共同的往昔。
聽聞朝堂上大臣們都在請求立我為后,我揚起唇角。母親說過,皇后之位非我莫屬,誰也不能阻擋這份屬于霍家的榮耀。我也這般認為,便一直等著成為你皇后的那天。不想?yún)s等來了你的一道詔令:尋吾微時故劍。
朝中那些如狐貍般精明的老臣們,都參透了這道旨意背后的用意。你還是不合流落民間時娶的發(fā)妻,許平君。你心中的皇后從來都是她,即便是父親也無法改變你的心意。
我目睹你牽著她的手登上帝后寶座,我看見你的笑意直達心底。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你說我是你的月光,是獨一無二的珍藏??善鋵崳诼旆毙堑囊估?,縱使沒有月光,你也可以安然入睡。而她才是你生命里不可替代的曖陽。你偶爾予我的溫柔,也是因她勸你雨露均沾。只有她安好,你才會對我展露笑顏。你許她情深,我卻未染半分。
母親按捺不住心底的憤怒,決定尋機將她拖下后位。母親用了最狠絕的方法:在她懷有身孕時,買通女醫(yī),只一味附子便要了她的性命。
望著沾沾自喜的母親,我忽覺憂心。你對她這般情深,若查出罪魁禍首是霍家,霍家又怎能逃脫覆滅的結(jié)局?而我終是被即將到來的喜悅沖昏了頭。第二年,冊封我為皇后的詔書便下了。從此,你的眼前只有我了。不是沒發(fā)覺你眼底的哀傷,可那又怎樣?
因為有父親,你并未動霍家。是心存顧慮還是缺乏證據(jù)?我不得而知,只知你將她葬在南園,整日以酒消愁??赡惝吘故谴鬂h天子,又怎能因一個女人自暴自棄?你頹廢了許久,卻終于振作,勵精圖治,整頓朝綱,大漢在你的統(tǒng)治下日益強盛。
父親漸漸老了,他看著你的作為很是欣慰,說你果然是百姓之福。我笑了,父親說得對,你這樣的明君是天下百姓的福,卻獨是我_人的劫。
兩年后,父親去世,霍家失去了最有力的屏障。你的能力越來越強,而父親的離去成為你除掉霍家的最好契機。
又過了兩年,母親毒害許平君的事終于事發(fā)。我知道,你要動手了。數(shù)年間的隱忍,積攢了多年的仇恨,只在片刻間爆發(fā)了?;艏冶粷M門抄斬,只余一個我。也許,在失去她的這幾年里,你早已將漫漫相思的寂寥轉(zhuǎn)換成了替她報仇的憤怒與堅忍。所以才會在出手時,那般果決狠厲。
那日你宣旨廢我,我才明白,原來你早已知道一切,只是隱忍不說。深謀遠慮,只為有朝一日一擊制勝,替她報仇。那個如蓮般淡雅的女子從未離開過你的心,而我也始終未曾踏入分毫。我被貶入昭臺宮中,自覺活不長久,可后來才料到你并無意取我性命,而是要我在這冷宮清殿長伴寂寥。
我只身伴影,可你也一樣。我本妖嬈,又何畏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