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年華誰與度

施立松

許多年后，周俟松提到自己第一次讀許地山的《命命鳥》時，眼神悠遠，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無限甜蜜，好像陷在一個溫柔的夢境里。

那真是夢一般的歲月。她剛上中學，琉璃一樣的心被他行云流水般的文思深深打動。從此，許地山成為她青蔥歲月里的美麗符號，她到處搜尋他的作品，細嚼他的章章句句，滿心都是他的錦繡文字。

幾年后，她已是北師大數學系大二的學生。那天傍晚，她走在林蔭道上，老藤嫩葉，打著累累的絳色花苞，像許地山的文字，任何時候讀起來都蔥蘢恣意，聞得到蘊藏其中的香氣。同學拿著海報向她奔來，告訴她晚上許地山在北京大學有場演講。她迷許地山，眾所周知。那天，許地山在講臺上旁征博引、侃侃而談，周俟松在臺下如癡如醉，柔情千轉。她沒想到她心目中的偶像不僅才華橫溢，還如此風度翩翩，她為他傾倒，多年來盤踞在心頭的柔情此刻蕩漾成一泓春水，漣漪四起，那是她與他的初見。

周俟松不知，講臺下的許地山是嚴肅冷漠的。他雖留洋多年，卻從不穿西服，只穿對襟長衫，習鐘鼎文似的梵文，燕京大學的師生稱他為“三怪才子”；他行事不僧不俗、亦僧亦俗，學生們背地里喊他“許真人”。在同事與學生眼中，他是難以接近的。

其實，那時的許地山心如寒冰。愛妻因病去世，好像抽走了他的生氣。

周俟松第二次見許地山，是在一次歡迎會上。那天，許地山作為接待方，招呼著雙方賓客。周俟松在人群里，遠遠地用目光追尋他的身影。衣香鬢影里，一襲普通旗袍也難掩她的青春嫵媚，她像一枝清麗的幽蘭散發著幽幽的香，吸引了無數目光，卻沒能走進許地山的視線，甚至她拿著他的《綴網勞蛛》請他簽名，他也是頭也不抬頭寫上自己的名字，始終沒看她一眼。他的淡漠反而激起她的不甘。年少的心總是癡狂，當她知道他單身后，便再按捺不住內心激蕩不安的情愫，決定給他寫信。

盡管心底柔腸百結，可少女的矜持讓她不敢袒露心扉，她試著以文學青年的身份向他討教，他很少回信，偶爾回一封信也寥寥數語，卻至情至性，她如獲至寶。漸漸地，她在信里說，她不贊成他在《愛的痛苦》里的觀點，特別不喜歡這句：“女人的愛最難給，最容易收回去，一切被愛的男子，在他們的女人當中，他們也是被愛者玩弄的。”后來，她又在信中說，她記得他在《別話》里說過：人要懂得怎樣愛女人，才能懂得怎樣愛智慧，不會愛或拒絕愛女人的，縱然他沒有煩惱，他也是萬靈中最愚蠢的人。她說相信博學聰明的許先生不會成為這世上最愚蠢的人。最后，她沒頭沒腦地寫上七個字：把一切交給愛吧！

“把一切交給愛吧！”這句話像一只鋒利的箭，瞬間穿透他的心。他發現他的心已冰封太久了。

愛情有時就是這般奇妙，以為失去的不會重來，卻不期然以另一副面貌出現。周俟松的信一封封寄來，像一顆顆石子，叩擊他冰封的心扉。這位勇于追求愛情的女孩，讓他的心柔軟了。他主動約見周俟松。她身材頎長，容貌姣好，談吐不俗，讓他如沐春風。不久，他發現自己已深陷情網，曾經的“許真人”竟相思得連書都看不進去了。

這份愛情來之不易，但要修成正果，還有漫漫長路要走。“三怪才子”雖然才高八斗，在現實生活中卻并非大戶人家的良婿，何況年齡相差也是不可逾越的鴻溝。周俟松的父母強烈反對他們交往，把她關在房間里，門窗上鎖加封，甚至威脅她要斷絕父女關系。周俟松抗爭過，絕食過，終不能改變父母心意，她絕望了，托人給許地山帶信，問他怎么辦。許地山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那七個字：把一切交給愛吧！

對，把一切交給愛就變得簡單了。她不再與父母水火不容，不再爭辯，好好吃飯，睡覺，看書，寫字，一切平靜如初。父母以為她回心轉意了，放松了戒備。在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她給父母留下一封信后離開了。信上說：把一切交給愛吧，如果你們愛我，就應該愛我所愛，即便不能愛我所愛，也應該容許我去愛我所愛，我愛你們，也愛他，這本是我生命里最絢麗的風景，為什么非要我合棄其中之一？

那年五月，周俟松與許地山在北京舉行了婚禮。周俟松的心是歡悅的，那天的日記上，她用粗筆加注了四個字：風和日朗。

婚后的生活儉樸簡約，卻浪漫溫馨。他們住在燕京大學的宿舍里，過起粗茶淡飯的生活。周俟松承擔了家務，許地山則集中精力搞學術研究、文學創作和教育工作。周俟松特別喜歡看故事，許地山就為她翻譯外國民間故事。他們夫唱婦隨，談文學，談藝術，談三百年來中國的女裝，經常討論到深夜。他為她彈琵琶，他們在自家花園里蒔花弄草，像快樂的夜鶯。在妻子面前，許地山成了一個永不會說“不”的人。一次，周俟松因購物砍價而遲到，他幽默地說：“你浪費了我許多時間，可又為我節省很多金錢，到底我沒有吃虧。”第二年，周俟松生下一個男孩，許地山欣喜異常，卻主動讓兒子姓周，取名苓仲，以慰岳父家無子之憾。

1933年，許地山赴印度研究宗教和梵文。分離的日子里，思念、憂愁和孤單交織在一起，家書是他們互訴衷腸的鴻雁，是異鄉孤獨生活的慰藉。許地山寫給周俟松的家書，家長里短，平易清淺，卻溫情脈脈，鶼鰈情深。一年后，許地山回到家里，兩人執手相見，恍如夢中。臥室里，精裝細裱的“愛情公約”高高地掛著，夫婦倆相擁大笑，有了“愛情公約”，他們生活更少有陰霾。

也許是天妒英才，也許是情深緣淺，老天只給了他們12年的相守時光。在1941年的一個驕陽似火的午后，許地山因勞累過度心臟病發，突然倒地身亡。

緣分太淺，還沒愛夠就陰陽永隔，若嫌紅塵嘈雜，怎忍心留她獨自承受？他走了，卻仍在他的文字里活著，在她的心里活著，他的文字帶著他的體溫，時時佑護她、陪伴她、溫暖她；他走了，她要替他活著。她默默編輯他的書稿，她要他的音容笑貌在他的文字里鮮亮地活著。而她就像一只春蠶，在翻閱整理中綿綿不絕地傾吐著不盡哀思與無邊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