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凌波夢，西風此夜涼

糖炒栗子

那年她恰逢二八年華，青澀純潔得如清晨未放的梔子花。大姐夭折，二姐早亡，她是蘇家唯一的女兒，父母將更多的愛傾注在她身上。那時的蘇八娘，沒有煩惱憂愁，她愛做的事，是和弟弟蘇軾、蘇轍等人談詩論文，是讓乳母教她女紅，是愛向父親蘇洵撒嬌。她有著世間小女兒該有的美好情態和愛情憧憬。

八娘到了快要嫁人的年齡，父親笑著問她，八娘想要嫁什么樣的人。八娘臉上飛紅，她嘴上不說，心里卻早已勾勒好未來夫婿的模樣。出身書香門第，八娘心中的良人也該是個飽讀詩書的儒雅之士。只可惜，年輕的八娘被身邊那些善良的人們呵護著，根本不懂人心險惡，也不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皇佑二年秋，八娘乘著一頂精致的花轎，嫁給了表兄程之才。八娘坐在狹小的轎子里，局促而興奮。她緊緊攥著嫁衣一角，被華麗而沉重的鳳冠壓得脖子酸痛。額角上滴落的汗珠砸在艷麗的裙子上，八娘盯著那些被汗水濡濕的地方出神，她的思緒回到了與程之才定親的那天。

那時夏季還未過去，蟬聲不絕于耳，荷花卻已顯出頹敗之態。八娘就在這樣一個萬物倦怠的夏末遇見了程之才，也是她一生劫數的開端。

午后，八娘躺在榻上，神思倦怠，有一搭沒一搭地拿團扇扇風，快要入眠時，婢女傳來了程家登門提親的消息。八娘霎時清醒了，心里又驚又喜。八娘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窗外聒噪的蟬鳴惹得她更加心煩意亂。她要保持矜持，卻又抑制不住想要一睹未來夫婿風采的激動心情。

八娘悄悄來到廳堂，透過屏風望去，看見了兩位舅舅和一位陌生的年輕人。只見那人端坐著，身材頎長，姿態挺拔，不發一語，顯得異常沉穩。八娘只瞥見他模糊的影子，臉上已是緋紅一片，她逃一般地離開了廳堂。

這是她與程之才的第一次見面。八娘只看見了程之才的身影，卻沒瞧見父親臉上凝重的神色。當時時興親上加親，兩位舅舅又主動登門，按理說蘇洵不該有太多猶豫，但面對唯一的女兒，他還是猶豫了。

蘇洵詢問八娘的態度，八娘只羞羞答答地說，聽憑父母之命。程家又催得緊，蘇洵只好應下這門親事。親上加親，門當戶對，這本該是一段良緣。

轎子迤邐向前，一路笙歌。颯颯秋風吹動花轎的簾幕和流蘇，在漫天黃葉里，轎子越走越遠。八娘想要回頭再看一眼她長大的地方，卻是不能夠了。

來到程府，目光所及處盡是一派喜慶。拜過天地，喝過美酒，婚禮的程序一項不少，但程之才自始至終沒有一點欣喜之色，哪怕是一個敷衍的笑容。端坐在上的公公婆婆更是宛如兩尊泥塑，沒有表情。八娘慌亂了，心頭閃過一絲不安。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安慰自己，興許丈夫只是不喜在眾人面前流露喜色。

紅燭瀲滟，彩鳳逐帷。褪去如霞嫁衣，卸下滿頭珠翠，銅鏡映照里的女子，剪水雙瞳中淚光閃動。八娘錯了，程之才冷冰冰的臉色—直保持到了洞房之中，他沒有一個新郎在新婚宴爾時應有的激動。

八娘偷偷拭去眼淚，她的心是柔軟的，即便此刻內心酸楚，仍懷著希冀。她怎會料到，這只是開始。

時光匆匆，轉眼又是一年夏末。這年八娘17歲，肚里已有了孩子。懷有身孕的八娘顯得更加疲憊，懶懶地不想動彈。可沒想到這也會招來夫家的指摘。

八娘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整整一年了，她在程家飽受折磨與摧殘，婆婆對她總是百般挑剔。她不能忤逆婆婆，只好將目光轉向丈夫，可得來的也是冷眼相對！她想要的琴瑟和諧，十指相扣，情意脈脈……沒有，什么都沒有。

八娘不知自己哪里做錯了。她萬萬沒想到丈夫竟是個天性涼薄的男子。面對她盡心盡力的伺候，他不為所動；面對婆婆的無理取鬧，他無動于衷。他甚至也打罵她，仿佛她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是花錢買來的粗使丫頭。

生性善良的八娘逆來順受。她天真地想，也許為程家誕下一個孩子，他們就會真心相待了。終于，皇佑三年夏末，八娘盼來了她的孩子。

身懷六甲的八娘身子一直百般不適。看著妻子蒼白的臉色和瘦削的身子，程之才還是保持著那種可惡的置身事外的態度。八娘那顆溫熱的心不得不冷了下去。

孩子最終順利降生，八娘的身子卻垮了，最可恨的是程家竟不予診治。八娘當初春桃般的臉龐如今蒼白如紙，豐腴的臂膀消瘦如柴。僅僅一年時間，八娘像變了一個人。

最疼女兒的莫過于父親，蘇洵再也坐不住，將女兒接回家中精心照料。

庭院里被秋風卷起的夾竹桃落了一地，八娘無力地倚在榻上，看著這滿目殘紅，眼角淚珠碎裂。重新回到熟悉又溫暖的家中，看著家人關切的眼神，八娘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又過了幾個月，八娘的病漸漸好了，一家人逗著粉團一樣的小嬰孩，其樂融融。如果日子—直這樣下去，該多好。

只是世間總是有著如此多的悲劇。程家人見八娘遲遲不歸，便打算以“不歸覲”的名義奪走八娘的骨肉。這次，來的人是程之才。他臉上依舊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八娘哀求著，死死抓住程之才的衣角，臉上淚水縱橫。

程之才掰開八娘的手，用力扯過衣角，冷冷地掃過蘇家人憤怒的臉龐，然后抱著孩子離開了。

八娘絕望了，她頹然摔倒在地。當她再次醒來，已是三日之后。

聒噪了一夏的蟬最終在秋霜覆蓋下死去，衰草枯葉被連綿秋雨浸泡，發出酸腐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氣息。八娘終究敗給了殘酷的命運，倘若當初離開程之才，是否這一切都會被改寫呢？

八娘感覺很累，她合上沉重的眼皮，慢慢進入了永久的夢鄉。彌留之際，八娘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她還沒遇見他；那時，她還不曾憧憬愛情。

世人感懷蘇八娘，于是有了蘇小妹的傳說。幸福圓滿的虛構故事里，再沒有絕情的程之才，只有癡心的秦少游。翻開書卷，再讀一讀“蘇小妹三難新郎”的趣聞，似乎還能見到當年那個眉眼如初的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