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村
常任俠是著名的東方藝術史家、詩人。他一九三一年畢業(yè)于中央大學,后留學日本,在東京帝國大學研究東方藝術。一九三六年底回國后,歷任中央大學、國立藝專、東方語專等校教授。在一生的日記中,留下許多文化界、教育界的珍貴史料。其中有關丁玲的內(nèi)容,主要集中在一九三五、一九三六兩年。(見《常任俠日記集·兩京紀事》,臺灣秀威資訊科技有限公司2011年版)一九三五、一九三六兩年,是丁玲生命中的重要年份。她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在上海遭國民黨特務綁架,被關押于南京三年。她這三年的南京生活,留下的史料很少。因此,常任俠日記中的內(nèi)容就彌足珍貴,可以為我們了解丁玲這段歷史,增加新的線索。

常任俠(留學日本時)

丁玲(1931年)

《常任俠日記集·兩京紀事》臺灣秀威資訊2011年版
丁玲晚年在《魍魎世界》中說,她被國民黨特務逮捕,押送南京后,先后被關押在幾個不同的地方,還有幾個月被“幽禁”在莫干山上,幾乎與外界完全失去聯(lián)系,許多人懷疑她“已經(jīng)不在人間”。直到一九三四年五月,她搬到明瓦廊以后,特務才對她放松監(jiān)視。她從此也“稍稍開了一點門”,恢復與外界的接觸。繼在夫子廟一家小茶館遇見張?zhí)煲砗透咧仓?,方令孺、譚惕吾、沈從文得到消息,也都來看望過她。
常任俠日記有關丁玲的內(nèi)容,始見于一九三五年二月,也就是丁玲搬到明瓦廊,“稍稍開了一點門”之后。當時常任俠在中央大學實驗學校執(zhí)教,任高中部主任,同時與汪銘竹、艾珂兩人編輯《詩帆》雜志,在詩壇上已小有名氣。他于二月二十六日記:“上午上印刷所,下午上日文。德華告訴我,丁玲同高植來玩,電話曾邀余。及下午赴藝術教室,則偕其子去矣?!?/p>
接下來兩天的日記,也都與丁玲有關:“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同方令孺、丁玲兩女士,雇一馬車,游孝陵靈谷寺及靈園花房。晚間請兩女士吃北平面餅,皆盡飽?!薄岸露巳?,同風子、高植午餐于丁玲女士處(彼住將軍廟祁家橋吉如里一號二樓蔣賓之先生)。其同居馮達患病,午餐后同丁玲及其子玲玲(子名麟女名慧)、風子、高植游古林寺,至金女大參觀?!?/p>
從這三條日記看,常任俠認識丁玲,可能是高植和方令孺介紹的。在這次見面之前,他沒有見過丁玲。所以第一天錯過了,第二天便約了方令孺,去丁玲家回訪。日記里提到的德華,是徐德華;風子,即郁達夫的侄女郁風。這兩人都是畫家,當時在中央大學藝術系從潘玉良習油畫。
最值得注意的,是括弧里的“住將軍廟祁家橋”一句。丁玲在《魍魎世界》中說,她于一九三五年春天,最后搬入苜蓿園之前,“先后住在明瓦廊與螺絲轉彎”,沒有提將軍廟祁家橋。我想她沒提祁家橋的原因,可能是在這里住的時間很短,后來忘記了;但卻可能是她搬到苜蓿園之前,住過的最后一個地方。因為這之后常任俠再見到丁玲時,丁玲已經(jīng)搬到苜蓿園四十四號。遺憾我見聞不廣,不知道蔣賓之先生是誰,有關情況還沒有查到。
這次見面后不到一周,常任俠便去了日本,報考東京帝大文學部。兩人再次見面的時間是同年九月常任俠暑假回國之后??赡艹H蝹b回國后不久,便聽說丁玲病了,在中央醫(yī)院住院治療,九月五日便與方令孺約好,“禮拜日下午同至丁玲處”。不料當天方令孺有事外出,兩人未能依約去看丁玲。四天后,才于“下午四時,同方令孺女士赴中央醫(yī)院視丁玲病,彼住樓上二七七號,患氣管及消化器病甚劇”。常任俠在這一條日記里,還提到丁玲已經(jīng)搬了家,“近居苜蓿園十八號對面茅舍中,其同居馮君,已患肺病經(jīng)年矣。”這兩件事,既可能是方令孺告訴他的,也可能是丁玲當天告訴他的。
苜蓿園地處中山陵附近,“坐落在中山門外一個小村莊里”。丁玲說,她選擇這處地方,是因為這里是南京近郊的風景區(qū),“城外空氣好”,方便病人休息和養(yǎng)病;加上她“總想躲開人,越遠越好?!薏坏靡幌掳岬絿顸h管不到的地方,那就更好了”。但是這里有個問題,即房子是她自己找的,還是中統(tǒng)安排的?丁玲說,苜蓿園的房子是左恭幫她找的,“房子小,質量不高,房租也不貴”。但當時任中統(tǒng)第四科科長的萬亞剛在《記丁玲》中說,丁玲搬入苜蓿園是中統(tǒng)安排的。他說丁玲所住的苜蓿園四十四號,本來就是中統(tǒng)建造的,“為中統(tǒng)領導人周末休閑之所”。故亦絕非如丁玲所說,“房子小,質量不高”,而是一座“洋式平房”?!爸薪y(tǒng)特將她夫婦與姚蓬子一起,安置在那里,待她不謂不厚”(《國共斗爭的見聞》,臺灣李敖出版社1995年版)。兩人說法相去甚遠,誰對誰錯還需要探討。
我認為萬亞剛的說法,可能更接近事實。道理很簡單,丁玲住在苜蓿園時許多人去訪問過,都見過這所房子。少青在《最近的丁玲女士》中說,房子是“四開間西式平房,粉紅色的墻壁,茅草蓋頂,十分清雅”。丁玲住在這“四開間房子之一半,中間是客室,靠東的前房是她的書房,后面即是她的臥室”?!胺康乃闹芏际遣莸?,窗下林木成陰,前面更有一個大空地”,總之,“很夠一個作家的住宅風味”。說法與萬亞剛一致。而她描述得還不盡準確,丁玲的母親說得更詳細。她說:“這是一棟新式茅房,周圍空闊,建筑完美,有十來間房,仍與某友共居。女又添器具,將病者另居后面兩間,為我設一靜室打坐,臥室相連,小孩游戲室、客室,伊寫作室。余下數(shù)間友夫婦居??諝夥浅V?,用了二個女工,起居一切均適吾意,在室中望紫金山,極清楚?!保ㄒ姟抖∧富貞涗洝罚?/p>
可見這所房子不僅“建筑完美”,被稱為“摩登的小屋”,規(guī)模也不小,是典型的別墅結構。其中丁玲居住的部分就有十余間,她與母親、孩子住在前院,馮達因為有肺結核,單獨住后面兩間。這十余間之外還有“數(shù)間”,由姚蓬子一家居住。像這樣一所房子,即便“房租也不貴”,也絕不會太便宜。據(jù)丁玲說,她被捕后即沒有了稿費收入,自搬到明瓦廊“獨立住家”后,每月的生活來源只有中統(tǒng)給她的一百元生活費和馮達的六十元薪水。馮達居家養(yǎng)病后,這六十元也沒有了。她靠一百元生活費,既要養(yǎng)這么大一家人,又要租這樣一所房子,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何況馮達“已患肺病經(jīng)年”,長年需要醫(yī)療和照顧,而她又“用了二個女工”。
去醫(yī)院看望丁玲后,隔了五個月,常任俠才又見到丁玲。原因和上次一樣,他去醫(yī)院看望過丁玲后,不久便回日本了。但是經(jīng)過前幾次交往,他顯然很關心丁玲。一九三六年二月,他從日本回南京后,第二天去看方令孺,便向方“詢丁玲近況”,得知丁玲一家還在南京,“仍寓中山門外也”。三月十五日,又去找方令孺一起去看丁玲。由于方令孺“已外出”,他“遂獨出中山門,至苜蓿園四十四號蔣冰之女士處。同丁玲坐談至午,與蔣、姚兩家小兒合攝一影。與其幼子出外放風箏,并至孫怒潮家。及歸午餐時,則高植與其愛人亦來。姚蓬子甫自蕪湖歸京,蓋與丁共賃一廬也。下午同孫、高、蔣等人,同赴勵志社觀勵志劇社演《理發(fā)匠》一劇,劇散后赴夫子廟食油餅”。
據(jù)說一九八八年,丁玲的女兒蔣祖慧與馮達恢復聯(lián)系后,馮達曾給她看過一張照片,照片是一個青年抱著她的合影。馮達告訴她,這個抱著她的青年,“是中央大學剛畢業(yè)的學生高植”,問她后來見過沒有。從常任俠日記中看,常任俠很喜歡攝影,外出常攜帶照相機和三角架,不知道這張照片是否就是這一天常任俠拍攝的。日記中提到的孫怒潮,是復旦大學教授孫俍工的弟弟,翻譯家,當時也住在苜蓿園一帶,是丁玲的鄰居。
丁玲在南京的三年,常任俠最后一次看到丁玲,在一九三六年的五月。這一次,是“陳思平等欲往丁玲家,約余為導”。陳思平為女性,中央大學藝術系學生,兼在平民學校教授音樂。常任俠在五月十三日記:“下午陳思平曾來,借去拉瑪爾丁著《格萊齊納》一冊。約星期日同赴苜蓿園訪丁玲?!彼奶旌螅c陳思平等人“晨八時出城,至苜蓿園丁宅”。這時丁玲家里有了一些變化。丁玲告訴他,“母親及小孩均回湖南,(她)如被解放了一樣,大概可以寫點文章吧?!钡沁@天他在丁玲家的時間很短,“略談,并為攝小照”后,便與陳思平一行去“游陵園花房及中山陵”,沒發(fā)現(xiàn)丁玲有離開南京的跡象。
不過巧的是,他在游中山陵時,在音樂臺遇見了儲安平。當時儲安平夫婦都在《中央日報》供職,編輯副刊。儲安平對丁玲的事也很關心,聽說他剛去看過丁玲,便約他寫文章,“寫丁玲近況”。他說自己“實在不高興寫這文章”,“只漫應之,(以為)大概可以不兌現(xiàn)”。后來他的確沒有寫這篇文章,而儲安平也不久便去了歐洲,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以上就是常任俠日記中,有關丁玲南京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盡管文字不多,但每條都很有價值。李向東、王增如在剛出版的《丁玲傳》中提到,丁玲到了陜北后,同朱正明講起南京經(jīng)歷時說,她稍得自由后,偶然有人來探望,但只有寥寥一二個,“我當時也不愿意有人來探望我,我覺得他們來探望我無異是到動物園中去欣賞一個關在鐵籠里的猴子。我當時的心境變得喜歡孤獨”。而從上面的日記內(nèi)容看,情況并不是這樣。當時來探望她的,絕不止“寥寥一二個”,其中既有她提到的譚惕吾、方令孺,也有她沒提到的常任俠、高植。她對有人來看她,也沒有故意“把臉放下”,表現(xiàn)出任何“不愿意”的態(tài)度,反而是“說話非常直爽,保持著少年女人應有的天真。有說也有笑”,“沒有任何作家的架子”(少青《最近的丁玲女士》)。所以經(jīng)常去探望她的,既有譚惕吾、沈從文這樣的老朋友,也有高植、常任俠這樣的文藝青年。而如果常任俠不是分身兩地,大部分時間在日本求學,想必還會與丁玲有更多的來往。

《魍魎世界》丁 玲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這都說明,至少丁玲在南京的最后一年,“除不能離開南京外,行動已完全自由”(萬亞剛:《憶丁玲》)。平時出行,沒有任何被跟蹤、監(jiān)視的跡象,可以任意訪友、看戲、“赴夫子廟食油餅”,而且后來連“不能離開南京”這一條,對她也失去了約束。一九三六年五月,她為了與黨取得聯(lián)系,曾一度離開南京去北平找李達、王會悟夫婦,在北平住了近一個月。李向東、王增如在新作《丁玲傳》中說,丁玲是五月中旬去北平,六月上旬回南京的。根據(jù)是丁玲在《魍魎世界》中說,“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四日,是我三年前被綁架的日子,我去北平的準備工作已經(jīng)完成。”這一天,“譚惕吾、方令孺恰巧都來看我,看見我情緒很好,都詫異地問我:‘有什么高興的事嗎?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這一天曾經(jīng)是我的死日,現(xiàn)在又變成是生日了。”而“大約就在一兩天后,我一個人悄然地離開了苜蓿園”。
但是對照常任俠日記,丁玲似乎記憶有誤。五月十七日這天,丁玲還在南京。同樣,丁玲回南京的時間,也不是六月上旬。因為顧頡剛在日記中說,他于六月十四日,曾去宗帽三條李達家“訪丁玲”,結果“未遇”,只見到了王會悟?!拔从觥钡囊馑籍斒侨诉€在,未遇見,丁玲臨時出去了。是以六月十八日顧頡剛接譚惕吾的信,囑他去見丁玲時,才說“惟已遲耳”。由此可知,丁玲應該是在六月十五到十八日之間,才離開北平回南京的。
更重要的是,丁玲對她這次去北平,是她自己決定鋌而走險,還是先取得了中統(tǒng)的同意,說法也很含糊。據(jù)說,丁玲在一份未刊文稿《“混”入延安》中說,她這次去北平,“是從沈從文兄妹處打聽到李達在北平的住址的”,并“從沈岳萌(沈從文的胞妹)處要到一張去北平的往返免票。那時她在南京鐵道部工作,每年都有四張二等車廂的免票”。丁玲說,她做好了準備,臨走前曾“故意向姚蓬子透露我去北平探望王會悟的打算,說大約兩星期可以回來。我還假意托他們好好照料病中的馮達,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啟程的日期。姚蓬子是否把這件事報告了國民黨和怎么報告的,我不知道”(丁玲:《魍魎世界》)。從她這些說法看,她去北平,應當是“一個人悄然地離開”的,中統(tǒng)不知道。
但徐恩曾在回憶錄《暗斗》中說,丁玲去北平是他同意的,旅費也是中統(tǒng)提供的。他說有一天,他去看丁玲,“在談笑中,她很隨便地談到北平的景物,言下很有欣慕之情,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鼓勵她去玩一次,第二天我派人給她送去一筆旅費,結果她去玩了一個月才回來”。丁玲回來后為表達謝意,也“買了些糖果餅干到我家里送給我的孩子”。當然,這兩種說法并不矛盾,再追究下去沒有意義。萬亞剛、徐恩曾在談及丁玲時,都提到當年中統(tǒng)所以會“優(yōu)待”丁玲,首先是一九三一年以后,國民黨頒行了“處理共黨分子自首自新辦法”,對“共黨分子”開始采取寬大政策,“以爭取‘轉變?yōu)橹鳌?。其次,是丁玲“沒有擔任過激烈的破壞活動,問題并不嚴重,同時她有出色的寫作天才,我很希望她今后成為本黨的有力文化工作者”。只是在政治被極端化以后,丁玲談起這段經(jīng)歷有所回避也有所保留,進而使她在南京的三年,留下了一些疑問。
文章的最后,再補充一件小事。丁玲在《魍魎世界》中說,她在南京期間,張道藩曾經(jīng)來找她,請她寫個戲本,“并說他現(xiàn)有一段戲劇材料”,愿意提供給丁玲,被她拒絕了。后來這個劇本是張道藩自己寫的,在南京上演時,曾“報上大登廣告,轟動一時,熱鬧了一陣”。請她去看,她因為“感情上很難受,無心去看”,所以既不知道劇本內(nèi)容,“就連劇名也忘記了”。依照丁玲的說法,張道藩請她寫的這個劇本,應該是話劇劇本。但我懷疑不是話劇,而是電影劇本,也就是后來中央電影攝影廠拍攝的《密電碼》。
中央電影攝影廠是國民黨執(zhí)政后,于一九三四年創(chuàng)立的,直屬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睹茈姶a》是中影拍攝的第二部影片。內(nèi)容是根據(jù)張道藩的親身經(jīng)歷,描寫北伐結束后,國民黨在貴州開展黨務活動,遭到軍閥周西成的迫害。故事的主角,是國民黨另一位著名人物黃宇人。據(jù)方治在《我生之旅》中說,蔣介石對這部電影非常重視,曾指派他和張道藩兩人,“以現(xiàn)任中央委員身分充任主角,配合其他演員,完成此一歷史性之革命影片”(東大圖書公司1990年版)。因此演員隊伍也很強大,由黃天佐任執(zhí)行導演,高占非、孫俠分任男主角,林靜飾演女主角。
只是這件事有點離題,不便再介紹下去,有機會當另寫文章,現(xiàn)在就寫到這里。不當之處,敬請專家指教。
二○一五年七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