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艷萍
愿肉足赤身,穿行于這嶙峋的人世間。
十月重陽,看大羿射中的三足烏紛紛跌落竹山。
于是山化成敞開的熔爐,承接這些從空而降的火鳥。走在石階上,余燼引燃身畔腳下的樹木和野草,你甚至聽得見橡果殼被紛紛烤裂,一粒烤成黃熟的橡子跌落腳背,滾下石階;一管點燃的野草莖子受熱膨脹爆裂,發出清脆細碎的聲響。赤金和黃銅一章章從秋蟬的吟唱中噴出,氣化在灼熱的空氣里,風也因而有了顏色和質地。它被鑄煉成一把金燦燦的鐮刀,把成片成片的茅草和灌木割倒在向陽的山坡上,再把他們曬成滿山的金黃。
行走在熱風飄搖與火星繚繞的山中,讓人不由得心神恍惚。爐火動天地,紅星亂紫煙,從何時起自己已經變成了面孔紅彤彤的赧郎,赤裸著健壯的青銅之體,手持鐵鏟,在赤紅的余燼中踏火而行。手臂起落,鐵鏟飛揚,將登山前的沉垢和郁悶揚落在大火中一焚而盡。經過了冶煉捶打的內心和身體因而變得空曠通透,沒有衣衫的羈絆,每一個毛孔都是因高溫而打開的通道。你可以感覺到風從遠方而來,穿過這些孔道,沒有片刻停留地繼續去掃蕩滿山的游人和嘈雜。
此時的竹山,期待天人合一,適合赤足、散發、袒露身體,自由自在地在山林中穿行。感受灼熱從腳心升起,行走中的軀體由實變虛,感覺卻從有到無,甚至還會覺得自己已然融進剛走過的山脊,成為山的一部分,因而像山一樣虛懷若谷,無所不容。這樣的你不僅能聽到遠處一簇簇樹葉因為風相互碰觸摩擦,還能觸摸到葉面的干燥脆裂;或者你會驚喜地發現一只肥碩的野兔把你當成了一叢會行走的灌木,懶洋洋地躺倒在你腳下,用毛茸茸的腹毛溫柔地撫摸你,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膚還有一顆小小的溫熱的心與你一起急速跳動。
或者在山頭崮頂的草層中找一塊巨石躺下,讓巖石的熱燙穿透皮膚,漸漸內心盈滿。這種盈滿有時也會把靈魂從軀體中輕輕擠壓而出,如果這時一只翠綠的蚱蜢正好展開薄如輕紗的飛翼,蕩過你身邊金黃的芒草,也許這是山神派來的坐騎,騎著它,你就可以在山中無憂無慮地旅行。而你的身后,一只褐色的小小蜥蜴快速鉆出石頭的縫隙,山靈一樣守護你的軀體。因為它們都知道此時的你已經是山的一部分,也許正是因為你袒露心思,與山林同歸造化,所以山林反而要竭盡所能地呵護庇佑你。
也許只有無限貼近竹山,你才會發現原來山不是山,它同我們一樣會吐納呼吸,有六欲七情。你愛山,善待它的一草一木,它也會像這樣伸開臂膀,把你的靈魂擁抱在滾燙的胸口,替你滌蕩靈魂,縱容你在山林中長呼短嘯,跳躍穿行。你憎山,那它自然關閉心扉,你面前只是一堆長滿草木的石頭,縱然有人工修成的石階,也永遠不會到達你心中的美景。
如果說白天的竹山是黃銅和赤金鑄造的純陽世界,狂熱得讓你目眩神迷。那么你會發現,暗夜中的竹山又是由宇宙中流淌的白銀和漂浮的黑石構成的陰柔空間。是的,夜晚的竹山像孤島,暮色伴隨著夜的潮汐把它一點點吞沒。風沁入竹山的毛孔,把白天的熱量一點點拔除。這時的你也會覺得獨自去偷歡的靈魂已經不負重荷,它開始在風中瑟縮,最后跌落回軀體深處。白天的竹山一束陽光就能引燃一片干燥的山林,于是夜晚的月光就像銀子做成的雨水徐徐落在黑色的山林中,瞳孔里的銀光濺落在手背上,樹葉上的水珠低落在山石中,一股白天沒有的清涼氣息在山林中匯聚流淌,漸漸地霧氣凝結滴落,銀子般的水流漫過山石,沿著下山的石階一路流淌,匯聚在山下的一汪清潭中。
黑夜的山中適合趟過月光的溪流在松林中穿行,樹間的夜鳥被驚醒時發出不耐煩的呢噥,晚歸的黃鼠踩著“窸窸窣窣”的葉片匆匆趕回自己的巢穴,甚至你會聽見遠遠的松林深處會傳來隱約的人聲。是啊,這樣的明月,這樣的松間,有月光染白的山石和容顏,我們適合輕袍緩帶,扮作迷途的書生,輕輕撥開面前的松枝,看前方的空地上是否有聚會的神仙。也許那樣,我們就可以整一整衣袍,鼓一鼓勇氣,上前毛遂自薦。抽金簪,擊玉盤,扣舷長嘯,不知今夕何夕。而興極所至的仙人們想必也會以杖擊石,頓時青石裂而酒泉涌,于是一時間,有美人自月中裊裊而下,有童子自石旁捧饌而出,飛羽觴而亂杯盤,歌明月而詠洞仙。仙人混雜,殊途同歸,都夢想用一夕之飲換一晌貪歡。哪怕明朝醒來,頭枕爛柯,徒留一道清泉潤竹,狼藉滿地,而山下卻早已輪回千年。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