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北平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 院長、教授

暴力盜竊行為是指船上人員以外的不法分子在港內及錨地對停靠或在航船舶及其設備、索具、燃料、物料進行暴力竊取、搶奪的行為,也包括船員無能為力,眼睜睜地讓竊賊將一些索具搶走。
1906年英國《海上保險法》(以下簡稱MIA1906)附件一的第9條對‘盜竊’術語予以界定:“‘盜竊’不包括秘密偷竊或來自船舶內部人員無論是船員或者乘客的偷竊。”1983年英國協會定期船舶保險條款(以下簡稱ITCH’83)將“來自船外的暴力盜竊”列為其承保風險,規定在6.1.3中。ITCH’83中“暴力盜竊(violent theft)”的表述與MIA1906中的“盜竊”的含義基本相同。我國的船舶保險條款參考了英國協會的船舶保險條款,引入了該項。對于本條款,應當分別從“來自船外的”、“暴力”和“盜竊”這三方面加以理解。
一是“來自船外的”。“來自船外”的一詞意味著本船的監守自盜不保;排除任何船員及乘客實施的盜竊。在Taylor v Liverpool and Great Western Steam Co一案中,原告貨主將五盒鉆石裝載于被告的船上,由利物浦運至紐約。提單上載有“海盜、搶劫、盜竊、蟲害、船長和船員的欺詐惡行”除外條款。在運輸途中、抑或在船舶到港后交付之前,一盒鉆石被盜。但并無證據證明偷盜鉆石的行為是由船員、乘客還是岸上人員所為。法院判決認為,海上貨物運輸法中的盜竊與保險單中的盜竊應做同樣的解釋,即僅指來自船外的盜竊。如果鉆石是由船員所盜,則不能構成“盜竊”除外,而可能構成“船長船員的欺詐惡行”除外,應當由被告,即船東承擔舉證責任,即證明盜竊行為實施的確切主體。鑒于船東并未完成舉證責任,因此其應當對貨主承擔損失賠償責任。
二是暴力。偷盜不能是暗中、秘密實施的,必須存在暴力因素。對“暴力”的理解包括以下兩個方面。一方面,暴力可以是對人身施加的,亦可以僅針對財產而實施。在先例La Fabrique De Produits中,被保險人對三箱貨物投保“平安險”。保險期間是從倉庫到倉庫。貨物在代理人的倉庫中等待裝船運輸時,盜賊破門而入帶走兩箱貨物。法官認為這是“暴力盜竊”造成的損失。“盜賊用鐵鍬打碎了兩重門鎖,在我看來這明顯是暴力盜竊。暴力盜竊無需對人實施暴力。”另一方面,暴力行為應當發生在實施盜竊的過程中,盜竊完成后為逃險而實施暴力的并不構成暴力盜竊。The Andreas Lemos一案即指出,實施暴力的時間對于認定暴力盜竊是非常關鍵的。該案中,持刀的犯罪團伙夜間登上船舶,偷走船上的纜繩等設備,在攜帶船舶纜繩和部分設備逃走時被發現,盜賊為逃脫而向前來制止的船員投擲刀具,即在實施暴力或暴力威脅時,盜賊挪走船上設備的行為已經完成。因此該犯罪團伙并非在實施盜竊的過程中采取暴力,其行為本質上被認為是秘密偷竊,并不構成作為承保風險的“盜竊”、“騷亂”或“海盜行為”。
三是盜竊。對于“盜竊”含義的界定,英國判例經歷了由“刑法標準”到 “商業標準”的轉變。法官目前傾向的觀點是:在理解保單中“盜竊”的含義時可以參考1968年《盜竊法案》中的界定,即盜竊者意圖永久性剝奪被保險人對其財產的占有。但是保單中“盜竊”的含義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刑法概念,如果從一個理性商人的角度來看,某行為是盜竊,則該行為即為“盜竊”。在The “Bunga Melati Dua ”一案中,Rix法官即采納了上述的“商業標準”,但是對于為索要贖金而掠奪財產的行為(理論上看,屬于英國1986年《盜竊法案》中的“盜竊”)是否符合理性商人的標準,能否認定為暴力盜竊,并未給出確定的結論。Arnould一書的作者認為,以理性商人的標準判斷行為是否構成盜竊較為合適,而理性商人很難將劫持船貨索要贖金的行為看作是盜竊。
關于“盜竊”的含義,我國刑法中并無明確的定義,但是傳統刑法理論認為:構成盜竊的核心要件有兩個,一是以平和的手段竊取;二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那么保險條款中“盜竊”風險的含義是否與刑法標準相同呢?對此保險人傾向主張“刑民”結合,在理賠時往往以刑事判決為依據來判斷是否構成“盜竊”風險。我國司法實踐對此討論較少。在一起機動車保險合同糾紛中,法院認為“原告方的報案登記和公安機關將其作為盜竊刑事案件立案偵查從側面印證了盜竊行為的存在”。其觀點似乎傾向認為:刑法上構成盜竊并非認定保險條款中盜竊風險的標準,但是可以作為保險上發生盜竊風險的初步證據。
筆者認為,對于船舶保險中“暴力盜竊”的含義,應當對其進行整體理解:一方面其顯然并不能與刑法中的“盜竊”的概念相對應,“暴力盜竊”并不要求秘密性和以平和的手段獲取財產,其內涵與外延更為豐富,其他違背他人意志奪取占有財產的行為,如“搶奪”、“搶劫”也可能是其應有之意。另一方面,也并沒有必要以刑法上標準嚴格解讀保險法中的相關概念。刑法具有復雜精細的犯罪構成理論和嚴格的犯罪構成要件,針對侵犯財產類犯罪設置了諸多的具體罪名,某一情形細微的變化都可能導致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區別。而保險條款并無意圖也并無必要對作為承保風險的“暴力盜竊”做如此精細的界定。筆者認為以英國法院普遍采納的“商業標準”作為判斷依據更為恰當。
在1983年之前,暴力盜竊作為海上風險的一種被列為船舶險主條款的承保范圍,而海盜行為則由戰爭險條款予以承保。海盜行為與暴力盜竊在很大程度上有所重合,這也造成了實踐中對兩者進行區分的困難。由于實務中,在索馬里海盜事件發生以前,海盜行為劫奪船舶或劫搶船上貨物造成船舶損失的事件并不多見,因此,聯合國貿發會的《船舶保險條款》和ITCH’83均將海盜行為從戰爭險條款中剔除而列入主條款中,同時也克服了“海盜行為”與“來自船外的暴力盜竊”之間區分的難題。不過近年來,保險市場有趨勢將海盜險再次轉移到戰爭險市場。2005年,倫敦保險市場引入了暴力盜竊、海盜及船員惡意行為除外條款,如果商業保險合同中并入該除外條款,則暴力盜竊、海盜及船員惡意行為將會列為除外風險而需要在戰爭險市場額外投保。在我國,1986年人保公司在修訂條款時將此海盜風險作為海上的普通風險列在主條款的承保范圍內。人保2009年條款修訂時未作改動。
海盜行為主要是指那些專門從事海上掠奪,明火執仗的匪徒即不法分子團伙搶劫海上船舶所載的貨物、貴重財物和船員行李物品的行為。參考MIA1906附件一第8條對“海盜”術語的釋義,“海盜”包括叛亂的乘客和暴徒自岸上攻擊船舶的行為。參考英國大量案例對海盜風險的理解與詮釋,一般認為,某一行為若構成海盜行為應具備以下的要素:
(1) 存在暴力或暴力威脅,而不能僅僅是秘密的行為。這一要件在上述的The Andreas Lemos一案中已經提及。但是,不同于暴力盜竊,若構成海盜行為,僅對財產實施暴力行為尚不足夠,還必須對船長船員等船上人員實施暴力。
(2) 就海上保險來說,“海盜”一詞的含義不同于國際公法語境下的海盜,而是被賦予了通常的或商務意義上的含義。因此,海上保險中的海盜行為要求以個人利益為動機,為個人目的而搶掠,而并非針對政府或公共財產或為了其他政治目的。
在Republic of Bolivia v.Indemnity Mutual Marine Assurance Co. Ltd一案中,玻利維亞政府在亞馬遜河口將軍需品裝船,并將其運往據該河口1000海里的上游處所。軍需品被反玻利維亞當局的有組織的游擊隊截獲。法院判定這并非海盜行為,海盜應該是為了私利而任意的掠奪,并非是為了政治上的目的而專搶某一國家的財產。
但應注意,“個人目的”不等同于“經濟目的”,前者的范圍更加廣泛。在Palmer v Naylor 一案中,保險船舶投保了海盜險,保險期間,船舶將一批中國移民運往秘魯,該批移民可能是被強迫登船的,在航行途中,移民謀殺了船長和部分船員,占領船舶后將船舶開往最近的陸地登岸,之后又將船舶歸還給剩下的船員。被保險人以船舶遭受海盜風險為由,要求保險人賠償船舶因此偏離航向而遭受的一切損失。該案中,移民謀殺船長船員、占領船舶的行為并非出于經濟目的,但其滿足為個人目的搶奪的要求。法院因此認定移民的行為構成海盜行為,支持了被保險人的訴求。本案也同時說明,船上乘客的行為可能構成海盜行為,這與上文提到的暴力盜竊不同,后者只能由船上之外的人實施。在之后案情相似的Attorney General for Hong Kong v Kwok-a-Sing案中,英國樞密院作出了與上述案件類似的判決。
近年來,在索馬里水域,海盜劫持船舶、貨物、船員索要贖金的事件常有發生,通常認為這種劫持行為是純粹為了私人利益,而非政治目的。索馬里海盜的這種劫持索要贖金的行為與盜取財產的行為在性質上別無二致,屬于海上保險的承保風險。
(3) 保險條款中的海盜行為并不限制其一定發生于領海以外,只要發生的水域可以使其稱得上是“海上攻擊行為(maritime offence)”即可,包括公海、有潮水域或港口,但不能僅僅發生在內水。
在2005年新加坡高等法院審理的Bayswater Carriers Pte Ltd v. QBE Insurance (International)Pte Ltd一案,對“海盜行為”發生的水域有詳細的論述。船舶所有人以及ITCH’83為其所屬的拖船投保,承保風險包括海盜行為,2003年,拖船在Batam港口停靠時,武裝入侵者威脅船員,并用繩索捆綁了船員,被保險人主張保險人賠償船舶因海盜風險而造成的全損。保險人拒賠,理由之一是船舶損失并非發生在“海上”,尚不構成“海盜行為”。最終法院判決支持了被保險人的主張,認為沒有必要區分船舶遭遇海盜行為時是在海上航行還是在港口停泊,只要海盜掠奪行為發生的水域可以被認為是通常意義上的“海上”即可。“公海”和“領海”的劃分意義僅僅在于管轄權的基礎不同,對認定是否構成海盜行為并無影響。
此外,海盜從傳統的殺人越貨轉而逐漸演變為了“文明”談判、索要贖金,這樣的轉變給海上保險業帶來了諸多的法律問題,在下一期的文章中將集中對其進行分析探討。
注:本文部分內容由大連海事大學海上保險法研究中心鄭皓天參與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