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受降:為什么選擇芷江?


重現芷江受降會場的油畫
從懷化西去38公里,就是芷江侗族自治縣。受降坊在芷江城外的七里橋,橋是石拱橋,跨度不到100米,橋邊一座石碑,上刻“日軍投降之地”。七里橋對面,隔著湘黔公路,是世界上惟一一座二戰勝利紀念標志建筑—被稱為“中國凱旋門”的芷江受降紀念坊。紀念坊以白石砌成,四柱三門,造型像一個“血”字,坊上有碑文:“和平未到絕望,絕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后關頭。”1945年8月21日,正是在這里,侵華日軍副總參謀長今井武夫與中國陸軍領導人洽降,并在投降備忘錄上簽字。如今,受降坊的正式名稱為“中國抗日戰爭勝利紀念館”。

蕭毅肅將軍
紀念坊是1947年國民政府修建的,受降會場在牌坊北邊10余米,是一棟黑色結構的木平房,屋內用木柵分為東西兩區:東區墻上掛有孫中山畫像,4張木桌圍墻而設,桌上桌布雪白,牌子上寫著參加洽降儀式的代表姓名:蕭毅肅、冷欣、柏德諾、今井武夫……西區只有一張長桌,牌子上寫著“記者席”。
那一天,所有的新聞記者似乎都處在一種異常的興奮之中,會議未開始前,會議室里有過一度紊亂:“記者席完全被外國記者和他們帶來的打字機霸占,而打字機‘達達’的聲音立即蓋過了來賓的嘈雜。”
此時,房間的另一端:“喜氣洋洋的中美軍官互相道賀,而最突出的是主持會議的中國陸軍參謀總長蕭毅肅將軍和美國代表波特勒將軍響亮的笑聲?!?/p>
那一年蕭毅肅47歲,是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最信任的將領,也是洽降會議上的重要文件《中字第一號備忘錄》的起草人。蕭毅肅是代表何應欽坐在這里的,據說,當時何應欽就在板壁后。為什么身為中國陸軍總司令的何應欽不出席會議,一直是抗戰歷史上的一個話題。蕭毅肅將軍的二兒子蕭慧麟說:“當時日本人的建議是分三區投降:南京、北京和廣州。我父親說,這是誰亂建議?日本的軍事領袖中心只有一個,分三區投降,不愉快了找誰?何應欽聽說了這個建議之后,就很生氣,說不干了。我爸爸說,這個時候怎么可以不干呢?我們也應該提一個議案,提出我們要統一受降。國民政府采取了這個計劃,派遣何為統一受降的將領。這個議案是我爸爸寫的,所以他順理成章地被派去芷江協助受降。去了以后才知道岡村寧次不來,來的是他的副總參謀長,本著對等的原則,只好我爸爸出面了?!?/p>
8月21日15時20分,今井武夫等洽降代表4人脫帽入室。4人走過空位,對著蕭毅肅將軍深深一鞠躬,然后如同面對上級長官般挺直地站著。蕭毅肅神色嚴肅地請他們坐下,開始介紹自己與其他中美代表,卻并不還禮。蕭慧麟解釋說,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中國當時沒有受降的經驗,日本向國外投降也是第一次。所以當時把德國在柏林投降的方案拿來參考。后來我父親對我們說,對待日本投降,我們要保持尊嚴。他們向我們敬禮是應該的,但我們就不必還禮?!?/p>
洽降過程中,今井武夫一直在使用“停戰”代替“投降”。這一點引起了蕭毅肅等人的警覺。蕭毅肅立即怒斥:“日本無條件投降已成事實,日本天皇已經廣播了日軍投降詔書,你剛才不用‘投降’而用‘停戰’,殊為不妥?!比缓蟠偈菇窬浞虻热私簧仙矸葑C明和出示洽降的授權證明。驗明正身后,根據《中字第一號備忘錄》,今井武夫交出了中國戰區、越南日軍兵力配置圖及第一線戰斗序列的詳細表冊。備忘錄由工作人員以中、日、英三種語言高聲朗讀:規定在中國戰區內,計中國大陸(東北三省受《雅爾塔條約》之限由蘇軍控制)、臺灣、澎湖以及越南北緯16°以北地區,日本陸海空三軍應接受命令,向中方指定之受降主管全部投降。
關于芷江受降的場面,芷江電視臺留有1分多鐘從日本東京國家檔案館轉錄的資料電影。影像中的今井武夫一直在拿一塊手絹擦頭上的汗,神色悲哀。1976年,今井武夫在回憶錄中這樣描述心情:“為了顧全日本軍官最后的體面,我們乘用的MC機是借用總司令官的專機,它飽經戰爭苦難,不僅漆皮脫落斑駁,而且滿布彈痕,越看越覺得寒酸,實在也是萬不得已。這就很自然讓我想到安倍貞任向接待他的源義冢所訴說的詩句(源義冢是日本平安時代的武將,曾征討安倍貞任,安倍貞任戰敗投降,被殺):飽經歲月苦,線朽香橫斜。且顧殘衣甲,襤褸難掩遮。戰敗的我們,前途如同堵著一座黑暗的墻壁,消除不盡絕望的孤獨和不安的心情?!?/p>
何應欽在《八年抗戰之經過》中回憶了選擇受降地的經過:
8月15日,我最高統帥致電日本駐華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指示六項投降原則,原電如下:
一、日本政府已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
二、該指揮官應即通令所屬日軍停止一切軍事行動,并派代表至玉山接受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之命令。
三、軍事行動停止后,日軍可暫保有其武裝及裝備,保持現有態勢,并維持所在地之秩序及交通,聽候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之命令。
四、所有飛機及船艦應停留現在地,但長江內之船艦應集中宜昌沙市。
五、不得破壞任何設備及物資。
六、以上各項命令之執行,該指揮及所屬軍官,均應負個人之責任,并迅速答復為要。
8月17日17時32分,岡村寧次復電。這一次,岡村寧次的語氣相當恭謹:“中國戰區最高統帥蔣中正閣下,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賜電敬悉,今派今井總參謀長、橋島參謀2人,率同隨員3人,準于本月18日乘機飛至杭州等候尊命,再起飛玉山,敝處使用雙引擎發動機一架,并無特殊標識,并請咨照玉山飛機場派員接見,仰賴照料為感?!?/p>
“委員長接獲岡村寧次上述復電后,因玉山機場于大雨后跑道損壞,不能使用,臨時決定改為湖南芷江機場,遂于8月17日電飭岡村寧次遵照,旋決定日投降代表來芷江日期及其應當遵守事項。”
芷江機場位于城西北的“教場坪”。芷江東鄰中方縣鶴城區,南接洪江市、會同縣及貴州省天柱縣,西連新晃侗族自治縣及貴州省萬山特區,北界麻陽苗族自治縣及貴州省銅仁市,因此自西漢建郡以來一直有“黔滇門戶”“全楚咽喉”之稱。早在1934年,軍事家蔣百里就極力主張“中日戰爭爆發后,中國空軍基地宜設在云南昆明,戰時大本營宜設在湘西芷江、洪江一帶”。1938年,蔣介石出于西南抗戰需要在此地修建機場。1938年~1939年,從芷江、麻陽、會同、溆浦、鳳凰、沅陵等湘西11個縣征集而來的1.9萬民工,用了整整1年時間將這里修建為機場。芷江西臨舞水,東靠雪峰屏障,沒有鐵路,公路穿山鑿洞而過,極為崎嶇簡陋,然而正是這種并不便利的交通條件,在很長時間內使芷江機場處于一種良好的隱蔽狀態。二戰期間,這里成為僅次于昆明空軍基地的盟軍第二大軍用機場。在抗日戰爭期間,這里是保密的重點。凡是涉及這一機場空軍作戰及戰果的報道,都以“紅巖機場”“湘西基地”“湘西某地”等代號代替。
受降紀念館館長吳建宏這樣解釋芷江機場在當時的重要作用:“芷江的地理位置優越,處于昆明、重慶、南京之中心地帶,無論是重慶、昆明派出的中美受降代表,還是南京日軍總部派出的乞降代表,乘飛機來芷江都很方便,連最遠的南京,乘飛機到芷江也不超過4小時。加之機場跑道保持完好,可供各種飛機安全起降?!?/p>
然而,芷江之所以成受降地點,最重要的還是其厚重的軍事背景。當時芷江機場為中國戰區第二大軍用機場,又是對日戰略反攻的前哨陣地,不僅機場擁有數百架飛機,具有強大的空中實力,而且在其周圍駐扎著大批中國地面部隊。這對日本方面來說,本身就是一種軍事壓力。因此,可以發揮解除日軍降使的精神武裝,打掉其囂張氣焰的巨大威懾力。
國民政府的考慮無疑是正確的。1945年8月21日,今井武夫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中國芷江機場:“從飛機上方俯視芷江飛機場,只有一條單方向的跑道,并未很好地加以鋪裝,但是分散隱蔽在各處的飛機卻有數百架之多。我在逗留期間看到它們每天冒著季節性的濃霧,日夜不停地起飛降落,與日本空軍簡陋的現狀相比較,不得不驚嘆敵方空軍實力之雄厚?!?/p>

日本代表向中國代表遞交降書
駐守芷江機場的是陳納德率領的中美空軍混合大隊。1944年,中美空軍部隊進駐芷江后,陳納德將軍將駐芷空軍的作戰區域明確劃定為“華中特別是黃河以南,平漢鐵路以西地區;南京、上海以東地區”。芷江空軍除負責奪取制空權之外,還擔負著對日軍粵漢、湘桂等鐵路、公路運輸線及長江、湘江、洞庭湖等處水路運輸線的轟炸和封鎖,切斷日軍后方補給,阻滯其南下西進和支援中國陸軍地面作戰。當年,中美空軍對華東、華中日軍作戰的飛機都是從芷江飛出去的。
芷江機場在抗戰期間出動的數千架次飛機,屢次成功破壞日本本土和大陸占領區的城市和交通線。為了破壞芷江機場,日軍頻繁發動對空軍基地的轟炸。現年80歲的陳海梧是隆回縣的退休教師,60年前,他在芷江機場擔任機械師:“日軍主要是炸跑道、炸飛機,所以當時用竹子和木頭做了很多假的飛機模型,和真飛機一樣,就擺在跑道附近,所以日軍以為他們炸到了真飛機,其實是假飛機?!?/p>
洽降會談中,國民政府在芷江為日本代表準備的接待條件其實相當優厚:“為灰色平房,食宿房屋各一棟,宿處系倒U字平房,共六間,每室備有未加油漆的木椅、木桌、木床各一張,紅色門簾,被單皆系新置,且有休息室,樸素而整潔,連日方投降專使人員都覺得中國方面寬大優惠?!钡牵M管招待官員確實如今井武夫在回憶錄中提到的“言行甚至于流露出要警惕不使引起敗軍使節的負辱自殺”,但一名叫做木村的代表捧起飯碗時依然“哽咽難食”。
從日軍角度而言,選擇芷江作為洽降地,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諷刺。因為在1945年,正是芷江一戰,徹底導致了日軍在湘西的大潰退。當時美國《紐約時報》發表評論說:“芷江會戰勝利佳音,可視為對日戰爭轉折之暗示”。
關于這一場轉折性戰役,國民黨將領白崇禧在《白崇禧回憶錄》中描述:“敵為保護粵漢、湘桂二路之安全,并破壞我反攻準備,擬占領湘西芷江我空軍基地,遂發動湘西會戰?!?/p>
雪峰山會戰自1945年5月10日打響,是8年抗日戰爭中的最后一次會戰。當年日軍的作戰目的直指位于雪峰山西麓的中美航空重要基地芷江,故湘西會戰又被稱為“芷江作戰”。雪峰山東麓,則成了攻守芷江的主戰場。雪峰山東麓洞口縣江口鎮青巖村村民肖巖生至今仍然記得湘西會戰大反攻時的情景,他回憶說:“那時戰斗特別激烈,雙方打得地動山搖。我在山上看到,中美空軍的飛機一批接著一批地飛到江口、青巖一帶轟炸日本侵略者。日軍沒有任何防空武器,被炸得喔喔直叫,山上到處都是被炸得血肉橫飛的日軍尸體。8日下午以后,日軍像潮水一樣潰敗了。我沒有想到日本軍隊逃得這么快。”

日本投降,中國人民慶??箲饎倮?/p>
湘西會戰歷時兩月,最終以日軍徹底潰敗而告終。會戰共擊斃日軍12498人,傷23307人。當時中國戰區中國陸軍總司令副總參謀長冷欣認為:“自湘西之戰,我軍予敵以攻勢的徹底打擊,并進而克復桂柳?!碑斨忻纼绍娬渴鸪藙俜垂V州之際,日本已經接受1945年7月26日中、美、英、蘇四國的《波茨坦公告》,宣告無條件投降。
勝利就這么悄無聲息地來了。1945年8月10日,還在昆明的蕭毅肅被蔣介石傳到南京開會,討論總反攻的問題,開著開著,得知日本即將投降。市民們是從報紙上得到消息的。8月15日,當時在安江出版的《中央日報》發出號外,說日本已經無條件投降,安江全鎮轟動,鎮民及安江紡紗廠工人的歡樂,幾乎到達瘋狂的程度。
鎮民劉道明當時還是中學生,他看到了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大的收音機:“一聽說抗戰勝利了,大家都跑到街上去。你知道過去有那種美式收音機,大概有兩米高,要幾個人抬。那天,幾個人從柳樹坪抬起,然后就滿街游啊,當時播報的是日本天皇念的《波茨坦公告》。芷江街上的爆竹渣好厚一層。”
8月21日的洽降會,就是在這樣的狂歡中召開的。《寧遠日報》的記者易君左看到了彩虹,“遠方的天空還有晴朗的一角,陽光下西方的米公山頭,奇怪的是,還有雨,可是在東方的云幕上出現一道七色彩虹?!?/p>
易君左在報道中寫道,那天一個外國記者伸出拇指,說:“中國的虹,中國的吉兆”。
摘編自《三聯生活周刊》
責任編輯:葛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