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是的,父親來后,我幾乎沒同父親交談過。即使一次不太長久的,半小時以上的,父子之間的隨隨便便的交談也沒有過,父親簡直就像我雇的一個老仆役,勤勤懇懇,一聲不吭,任勞任怨地為我做著一切一切的家務。而我每天不是在寫,寫,寫,就是和來客無休止地談,談,談……第二天晚飯后,我沒到辦公室去抄那急待發出的稿子,見妻抱著孩子到鄰居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親面前。我低聲說:“爸爸,跟我拉幾句家常話吧!”父親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種單刀直入的語調問:“老二,你為什么不爭取入黨啊?”
我怔住了。我預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親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難道這就是父親最想同我交談的話題嗎?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又說:“爸爸,聊幾句家常話吧!”“你們兄妹五個,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來,頂數你有了點出息,可你究竟為什么不入黨啊?聽你們同事講,你說過,要入也不現在入共產黨的話?你是說過這話的嗎?”父親的目光仍定定地看著我,揪住這個話題不放。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是的,我說過,而且是在某個會議上當眾說的。我并不想欺騙父親。我對黨的信仰是萌發于一種樸素的感恩思想的。這種感恩思想,畢竟不是建立在切身體會的基礎之上,而是間接灌輸的結果,是不穩固的。是易于倒塌的。也是膚淺的,不足以長久維系下去的。動搖過的事物,要恢復其原先的穩固性,需要比原先更穩固的基礎。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積木,撫亂一百次,還可以重搭一百次。信仰的恢復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觀和認識觀。這比給表上弦的時間長得多。父親的話,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我故意用冷漠的語調反問:“爸爸,你為什么對我入不入黨這么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黨,當官,掌權,而后以權謀私嗎?”父親聽出來了,我的話對他的愿望顯然是嘲諷。父親緩緩站起,一只手撐著椅背,像注視一個冒充他兒子的人似的,瞇起眼睛,眈眈地瞪著我。他突然推開椅子,轉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父親在門口站住,回過頭,瞪著我,大聲地對我說:“我這輩子經歷過兩個社會,見識了兩個黨,比起來,我還是認為新社會好,共產黨偉大!不信服共產黨,難道你去信服國民黨?!把我燒成了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產黨振興國家,需要老百姓維護的時候,現在要求入黨,是替共產黨分擔振興國家的責任!……你再對我說什么做官不做官的話,我就揍你!”說罷,一步跨出了房間。
在那一時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從前那威嚴而易怒的父親了。我懷著復雜的心情離開家,來到了辦公室。我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捧著臉腮,陷入了靜靜的思考。我理解父親對共產黨的感情。他六歲給地主放牛,十二歲闖關東,親眼看到過國民黨怎樣殘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過勞工,要不是押勞工的火車被抗聯伏擊,很難想象他今天還活著,也不知這個世界上會不會還有我這位“青年作家……”
(摘自《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