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田聯韜
憶《孔雀公主》:與朱今明導演合作的日子
文 田聯韜

《孔雀公主》外景地,左一為朱今明,右一為唐國強,右二為李秀明

《孔雀公主》劇照
朱今明先生是著名的老一代電影攝影師和導演,有許多優秀的作品。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是朱今明擔任攝影師的代表作品之一。30多年前,我為朱今明先生執導的電影《孔雀公主》作曲,前后兩年多的合作,留下十分美好的回憶。今年是今明導演誕辰100周年,以此文表達敬仰、懷念之情。
我和今明導演結緣于1980年,緣起于電影《孔雀公主》。
1980年的夏季,我接到老一輩作曲家李群同志的電話,說是煥之同志(當時的全國音協主席)推薦我為北影著名的電影藝術家朱今明先生導演的影片《孔雀公主》作曲,問我的意見如何。我當然十分樂意接受這項創作任務。不久就接到劇組的邀請,去北影參加討論劇本,認識了影片創作組的今明、蘇菲、邢榕三位導演,和劇作家白樺。
得到這次為影片創作音樂的機會,非常難得。時處“文革”初罷,百廢待興,每年全國電影制片廠拍攝的故事片屈指可數。作為年輕的作曲家,我們當時很難有機會使自己創作的音樂得到實際的演奏,特別是需要動用數十人組成的交響樂隊演奏的大型器樂作品,更是難以得到實踐的機會。電影音樂的創作為作曲家提供了一切可能的演奏條件,讓作曲家可以運用多種條件充分發揮藝術創造的想象力,可以聽見自己寫在樂譜紙面上的實際音響。因此當時每當有影片籌備拍攝的消息,許多作曲家都翹首以待。而我卻意外地獲得這個寶貴的機會,難抑心中的興奮和喜悅。
我多年從事西南地區少數民族音樂的考察、收集和創作活動,對許多少數民族的音樂有著深厚的感情,也積累了許多第一手的音響與樂譜資料。其中,我特別鐘情于藏族、傣族和苗族的音樂。1977年至1978年,我與謝飛、鄭洞天兩位青年導演合作了一部描寫苗族兒童參加革命斗爭的影片《火娃》。創作電影音樂時,我盡可能吸收苗族音樂的元素,在傳統的基礎上加以發展,創作了民族色彩比較濃郁的電影音樂。通過《火娃》的創作,也使我積累了一些電影音樂的寫作經驗。而《孔雀公主》的題材,是以傣族長篇史詩《召樹屯與喃穆諾娜》為基礎創作,劇情、人物更加豐富,色彩更為絢麗。我初看劇本,內心就升騰起飽滿的創作熱情。
記得第一次在北影廠二樓會議室討論劇本,參加者有今明、蘇菲、邢榕三位導演,劇作家白樺,上海美術制片廠動畫指導陳正鴻,天津歌舞藝術劇院舞蹈編導齊蘭,還有演員唐國強(飾演召樹屯王子)、李秀明(飾演喃穆諾娜公主)、戴兆安(飾演獵人巖坎)和我。今明導演主持會議,組織大家對劇本的總體和各場各段的情節、人物等方面都做了細致的研究,同時也對影片中的音樂創作提出了要求,他希望音樂能夠和劇情、人物融合在一起,為整個影片服務;同時希望音樂具有傣族的風格特色。在討論劇本的過程中,今明導演時不時地提示我哪些地方音樂可以進入和退出,甚至他還提出希望哪些地方是強起或是弱起,哪些地方是強收或弱收。從這些可以看出今明導演掌控創作全局的經驗和能力,他對電影音樂有十分清晰的理解和要求。我通過這次劇本的討論獲益匪淺,對以后的創作大有裨益。那時今明導演已是60多歲,但仍然精力旺盛,頭腦清晰。他平易近人、親切友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這次討論會上,還確定要我在影片開拍之前,寫出四段需要前期錄音的音樂:一段是孔雀公主將被作為祭壇犧牲品而處死的前夜,表現喃穆諾娜公主悲痛心情的女聲獨唱《在這里留下我美麗的夢》;一段是體現公主在祭壇上悲痛難抑的獨舞《祭壇犧牲之舞》;一段是召樹屯王子在王宮選美的女子群舞《王宮選美舞》;還有一段是表現王子為尋找公主而翻山越嶺、披荊斬棘、克服重重阻礙與誘惑的《仙人掌妖女舞》。記得當時我在短期內就寫出了這四段音樂,10月份進棚錄音,保證了此后在云南外景現場拍攝時帶音樂表演的需要。但是由于原定的上下集拍攝計劃被廠領導要求壓縮為一集,需要大大地減縮影片原有的長度,已經拍攝的第四段《仙人掌妖女舞》和影片中其他許多已經拍攝的段落都被刪減。我覺得非常可惜,因為創作時為了使音樂體現出“仙人掌”、“妖女”、“誘惑”的非人間世俗的和異域的特色,我吸取了云南彝族音樂的音調、西班牙民間舞曲的節奏型和西方音樂意外轉調的旋律發展手法,把這段音樂寫成一首比較精致的、風格獨特的樂曲。這段妖女群舞的影片在前期就已拍攝完成,舞蹈的編排、表演也頗具特色。這段舞蹈和音樂的插入,可以使整體是傣族風格的影片中出現一段新穎的、對比的段落,從而豐富全片的風格、色彩。記得那時今明導演和錄音師傅英杰也對刪減這段音樂與舞蹈感到惋惜和無奈。
此前幾年,我已經去過云南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和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兩次,收集了許多傣族的民間音樂素材和創作資料,這次如果我留在北京進行電影的音樂創作也沒有太多困難,但為了對傣族音樂做更深入的了解,使《孔雀公主》的音樂創作更為精致,我向劇組提出希望提前去傣族地區采風,這想法得到今明導演的大力支持。1980年12月我在劇組尚未出發前往外景地時,就直接去到德宏自治州進行創作的準備工作。前后兩個多月,我走遍了全自治州的五個縣份,深入到最基層的村寨,訪問了許多民間藝人、歌手和農民,甚至采訪了當時還被視為禁忌的傣族巫師和巫婆,采集到跳神祭祀時演唱的歌調。此外,還在1981年春節時意外地采錄到境外的傣族歌舞班到我國表演的歌舞劇“喊扎(音za)”。他們演唱的音調和表演的舞蹈,與我國傣族具有不同的風格特色,令我耳目一新。
此次采風對我而言,是一次極其豐碩的藝術收獲,使我對傣族音樂有了更為全面、更為深入的了解,并收集了極為豐富的創作素材。這些材料的精華部分大多被我吸收、運用于音樂創作之中。我為影片幾個主要人物形象創作的音樂主題,雖然已經經過藝術加工而性格化,已與民間音樂素材的原型發生較大的變化,但仍然可以發現它們是根植于傣族傳統音樂的基礎之上保存了傣族音樂的神韻。
當1981年春季攝制組大隊人馬在今明導演的率領下到達云南時,我已經完成采風工作。攝制組很快就來到位于中緬邊境的瑞麗縣,在風光綺麗的大登罕村安營扎寨,搭蓋起宏偉、華麗的王宮布景,開始了外景拍攝。我也來到拍攝的現場直接體會影片的人物角色、環境與現場氣氛。多彩的形象和生動的感受,對后來的音樂創作極有助益。
當時的大登罕是瑞麗縣舉辦大型節日活動的場所,周邊村寨,甚至有些外縣的傣族鄉民都到現場來觀賞電影拍攝,村寨內人山人海,熱鬧非凡。我以前曾多次參加傣族的節日活動,還沒有見過如此轟動的場面。
在外景地,我看到整個攝制組緊張、有序的工作,也看到作為攝制組核心領導的今明等三位導演更是重擔在身,日夜辛勞。我在外景地只做了短短幾日的逗留,即返回北京開始寫作音樂。

1980年,本文作者在德宏盈江采訪傣族十二馬歌舞
《孔雀公主》的音樂創作,是我一生中一次十分享受的藝術創作經歷。那一段時間,我每天都沉浸在劇本的故事情節和傣族音樂的氛圍當中,體會劇中人物思想、感情的變化,用音樂語言表現人物的歡樂與悲傷。創作進行得比較順利。
1981年下半年,《孔雀公主》的內景拍攝已基本完成,開始進入后期制作。我寫作的鋼琴縮編譜和交響樂隊總譜也已基本完成。從影片后期剪輯,直到正式錄音之前,這段時間是作曲家十分忙碌、緊張的階段。因為電影音樂創作與一般音樂創作最大不同之處,是音樂與影片劇情需要十分密切的配合,不單需要音樂與劇情、人物的感情密切配合,而且對于每一段電影音樂的長度都有嚴格的要求,既不能過長也不能過短,作曲家經常需要使用秒表來計算每段音樂的長度。而后期剪輯的過程中,導演和剪輯師經常會對畫面膠片的長度做出調整,因此與畫面相配合的音樂的長度,也要根據膠片長度的改變而做出調整。
記得當時今明導演和我多次坐在剪輯機前,從片頭起,逐段研究影片中音樂的運用和影片長度的尺數(用尺數換算時間長度)。之后,我再去修改或調整樂譜。
1981年12月,音樂正式錄音的時刻到了。音樂由鄭小瑛指揮的中央歌劇院交響樂隊演奏。實錄的前一天,先由樂隊在錄音棚排練。三位導演都坐在錄音控制室監聽。那時,我的心情有些緊張,不知導演們對音樂是否滿意,也不知各段音樂是否能恰當地、準確地配合好畫面。結果還不錯,排練之后,今明導演只對其中一段音樂的寫法有意見,這段音樂的標題是《嬉游金湖》。今明導演說:“這段音樂怎么像是大氣球在滾動?”這個意見提得很準確,是我的樂隊配器出了問題。這段影片是七位孔雀公主從天際飛來在湖水中游泳的畫面,帶有虛幻的色彩和浪漫的氣質,音樂本應具有輕柔、抒情的氣質,和透明、清亮的色調,而我在樂隊的伴奏聲部中用了過多的木管樂器與弦樂器重復演奏分解和弦式的織體,因而產生了混濁的、滾動的音響效果。對于這段音樂的修改,我把伴奏聲部的木管樂器全部撤銷,弦樂器的伴奏聲部也由拉奏改為撥弦的演奏法。整段音樂以弦樂器與豎琴以及個別木管樂器為主,使音響效果徹底改變而比較符合影片的畫面,達到了導演的要求。
除了這一段音樂有較大改動之外,還有一些音樂段落的長度與畫面配合不夠準確。在第二天即將正式錄音的情況下,我一個人留在錄音棚,通宵趕著修改樂隊總譜和每位樂手使用的分譜,直到黎明時分才完成全部修訂工作,保證了第二天的工作。
錄音完成后,音樂得到導演、錄音師和指揮的肯定。樂團的指揮鄭小瑛說,她最喜歡《召樹屯王子進龍宮》那段音樂,好像真把人帶到海底的龍宮去了。后來錄音師傅英杰告訴我,《孔雀公主》的音樂被評為北影廠當年最佳音樂創作。
《孔雀公主》上映后,受到廣泛好評。在云南的傣族地區更是成為群眾極為熱愛的影片。當年攝制組曾帶著剛完成的影片,前往云南德宏州瑞麗縣放映,表示對當地群眾的答謝。據說有許多群眾跟著放映隊一個村一個寨地走,連續多次觀看影片。據我所知,《孔雀公主》至今仍是德宏州和西雙版納州電視臺經常播放的保留節目,長盛不衰。當年攝制組在大登罕村寨搭蓋的王宮布景多年來一直在當地保留著。大登罕已經成為德宏州一個頗受游客歡迎的景點。
影片上映后,北京和云南的音樂家對影片的音樂也給予比較高的評價。《人民音樂》發表了評論文章,認為本片的音樂“是體現民族音樂風格的范例”。德宏州的作曲家王育明當年曾陪我去各縣采風,他說,《孔雀公主》的音樂對于傣族音樂的吸收和發展,是“寫神了”。據州文化局的朋友們告訴我,德宏州的傣族群眾說“這是我們傣家人的音樂”。
此后,云南電視臺多次把《孔雀公主》的音樂用于各種傣族的新聞和文藝節目中。云南臺攝制的電視劇《水啊,純潔的水》的音樂,幾乎全部采用了《孔雀公主》的音樂。著名舞蹈編導馬躍、方云琴先后把《孔雀公主》的音樂編輯成獨立的傣族舞蹈音樂,在北京和香港正式公演。
1983年,香港百代唱片公司發行了《孔雀公主》電影音樂的盒式帶和密紋唱片。1985年,中國唱片總公司發行了《孔雀公主》音樂盒式帶。2005年,中國唱片總公司為紀念中國電影誕生100周年,以“中國電影音樂經典系列”、“中唱典藏”的名義發行了《孔雀公主》音樂的精裝光盤。
我以為,藝術創作能夠得到廣大群眾,特別是本民族群眾的喜愛與肯定,是對藝術家分量最重的褒獎。
今明導演能夠選擇我擔任影片《孔雀公主》的作曲,和他共同經歷了一次非常愉快、非常融洽的合作,使我完成了一部具有一定保留價值的電影音樂作品,這種可貴的緣分是永志不忘的。
責任編輯/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