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 雷
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啟示錄——讀閻真新作《活著之上》
文 李 雷
十幾年前因一部《滄浪之水》而蜚聲中國文壇的著名作家、中南大學教授閻真,于2014年年底推出的長篇小說新作《活著之上》再次激起層層波瀾,成為日前業界津津樂道的熱點話題之一。這部直面當下高校潛規則與學術腐敗的小說,不僅在尚未正式出版之前便獲得眾多文學評論家的青睞而成為首屆路遙文學獎的唯一贏家,并且備受眾多文學愛好者的追捧而迅速入圍超級暢銷書之列。顯然,這部小說的出版,契合了當下這個為人師表的大學“教授”被調侃為“叫獸”的時代,更趕上了目前舉國上下“打虎反腐”的大好時機。更何況作者真實的大學教授身份,使得本是虛構的小說多少有了紀實的意味,從而更容易引發讀者諸多的聯想和猜測,尤其是其身邊人在試著“對號入座”的過程中,似乎更多了幾層隱秘的快感。

事實上,從20世紀上半期沈從文的《八駿圖》、錢鍾書的《圍城》等名作到新世紀以來張者的《桃李》、郝慶軍的《批評家》等佳作即可以看出,關于高校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創作脈絡在中國現代以來的文壇上一直不曾斷裂;而且,閻真本人早先出版的幾部長篇小說也皆與知識分子題材有關。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講,閻真的這部小說新作既可謂是對高校知識分子小說文脈的有力承接,亦是對其所熱衷的描寫對象的一貫延續:依然是對知識分子生存困境與精神困擾的展示,同樣是致力于為該特殊群體進行塑像。所不同的是,時代變了,現實壓力與物質誘惑愈來愈大,活著更加不易!
小說開宗明義地指出,魚尾鎮的人們除了穿衣吃飯,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人情和面子,這幾乎就是他們活著的全部理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小小的魚尾鎮便是整個中國關系社會的縮影。在當下的中國,諸種形式的“人情往來”無非是為了疏通或維系各種關系和人脈,其最終目的大都是為了各自的“面子”,而在絕大多數中國人的世俗觀念中,贏得面子的最穩妥的保障便是金錢與權力,這二者便構成了當今時代的“巨型話語”與“絕對命令”。正是基于對此種生活方式與人生信念的質疑,開啟了作者對“活著之上”的追問與思考:人除了活著,是否還應有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與意義指向?這種追問與思考始終貫穿于小說主人公聶致遠二十幾年的高校生活歷程之中,答案時而清晰,時而又很模糊。
聶致遠,按照現在時髦的說法可謂是典型的“鳳凰男”,其出身社會底層,憑借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真才實學,經歷了本、碩、博的層層艱辛終于躋身于高校教師的行列。他單純善良,富有正義感與道德良知,遠離銅臭之氣和世俗之風;他懷揣學術理想,渴望在學科研究中有所建樹,與身邊善于投機鉆營、世故圓滑的蒙天舒等人形成了鮮明對照,顯得頗為“另類”和“迂腐”。單純的書生意氣及其善良本性,令其在考博士、找工作、評職稱、報課題等諸多事宜上與周遭的學術生態格格不入,與世俗的價值觀念沖突不斷,結果要么是處處碰壁,要么就是被人算計和利用,而反觀不學無術的蒙天舒等人卻能夠在學術圈里左右逢源,如魚得水。懸殊的現實境遇與巨大的心理落差,不時地沖擊著聶致遠的人格長城與道德底線,令其頗感困惑和痛苦。面對現實的種種不公,他義憤填膺,試圖主持公平正義;面對生活的重重壓力,他糾結萬分,時常徘徊于物質和精神的岔路口;面對難以拒絕的人情,他雖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委曲求全……總之,現實生活各方力量的糾纏與撕扯,造成了其卑微、清貧和苦逼的人生。正是通過對其高校生活和工作的全景式立體呈現,作者出色地塑造了聶致遠這樣一位在強大的物質現實一再逼仄之下步步退守,但內心深處依然保有獨立人格向往的當代高校知識分子形象。
小說最大的成功之處就在于由聶致遠這個鮮活人物形象所生發的“真實代入感”。這種“代入感”首先體現在,作為一個男人,聶致遠所經歷的諸如結婚買房、老婆抱怨、孩子上學等生活難題,具有廣泛的普遍性,每一位成年男性皆可以從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和強烈的情感共鳴。其次,作為一名高校老師,聶致遠在發論文、評職稱、報課題等事情上所經歷的困難與失意,以及因此所承受的巨大精神困擾與心靈痛楚,亦是眾多身在高校、科研機構的知識分子們共有的真實體驗。他們與聶致遠并非僅是簡單的身份重疊,還有太多相似的人生遭際,他們一同見證著曾被譽為“象牙之塔”的高校日漸江湖化。觸目驚心的學術腐敗弱化了他們對學術原有的敬畏感,甚至模糊了他們的是非善惡觀念,令他們對公平正義的信念產生動搖,使得他們的意義世界逐漸崩塌:難道我們所信奉的人生信條,所竭力追求的意義、價值、詩意和信仰等美好事物在金錢和權力面前,真的一文不值?難道我們應該放棄生命的尊嚴而向生存的壓力屈服,選擇“與世推移”的世俗人生?由此可以說,這部作品超越了一般的小說敘事與人物塑造,而同時蘊含著對于不同生存方式的利益權衡與得失比較,帶有厚重的生存哲學思考在里面。
這種生存哲學思考不僅體現在聶致遠與蒙天舒等兩類人殊異的現實境遇對比上,也彰顯于聶致遠和其崇敬的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曹雪芹等文化英雄們所進行的人格比照上。聶致遠身處歷史學院,專攻中國思想史方向,對于這些歷史文化英雄的思想與人格了如指掌。他努力將他們視為自己的人生標桿,試圖從他們身上找尋超越物質現實的勇氣和平衡功利欲念的精神力量。每每遭遇生活困境與現實不公,想及這些文化英雄,他所獲得的不僅是確切的價值認同與心靈歸屬,更可以使自己與其鄙夷的蠅營狗茍之徒“區隔”開來,求得自我的心理安慰。與此同時,他又時常頗為矛盾地通過他們為自己的軟弱和失節尋求開脫,設想著如果他們能夠對生活讓步,把內心的原則軟化,境遇或許會完全不同,但也失卻了其英雄的高貴獨立人格,從而發出了“圣人是用來敬仰的,而不是用來效仿的”人生感嘆。
聶致遠在生存之道和價值選擇方面所表現出的彷徨與糾結,使其作為蕓蕓眾生中的一位普通人顯得格外真實可信,令讀者備感熟悉。這充分顯示出了作者在塑造人物以及描畫人物性格、心理等方面的高明之處。這一點,在對聶致遠的妻子趙平平的塑造上亦有鮮明的體現。她作為小學的德育課老師,雖業績突出,卻屢屢與正式編制擦肩而過,并因此與閨蜜好友的生活水準愈拉愈大,強大的心理失衡感令其面對學生時經常處于言行不一的人格分裂狀態,讀來令人備感心酸和同情。由此不難發現,作者對于筆下人物所投注的情感是異常復雜的,既對他們的不公遭遇報以同情,又對他們的世俗作為予以批判。正基于此,作者在塑造人物時,通篇的筆觸看似輕松幽默、平靜淡然,實則飽含著辛辣的嘲諷和沉重的責問,而這種責問不僅指向現實社會、高校的機制弊端和每一位高校知識分子,也指向作者自身。所以說,這不僅僅是一部描摹當代高校知識分子眾生相的現實主義小說,更是一部帶有“抉心自食”精神的寶貴心靈傳記。
或許是因為作者痛感于當下高校學術腐敗的泛濫而又無可奈何,整部小說基本上是在一種灰暗、悲觀的敘事基調中來推進的,縱然相對于《滄浪之水》,這部小說讓我們欣慰地看到了聶致遠在現實壓力面前的理想主義人格堅守,但更多時候也讓我們感受到了他以一己之力來對抗整個學術界腐敗的勢單力薄。即使到了小說結尾,作者也沒有給我們一個“光明的尾巴”:聶致遠所痛恨的學術腐敗仍在繼續,更可悲的是,自己也被莫名其妙地裹挾其中,他試圖逃脫卻又無路可走,他試圖說服他人卻又無話可說,只得選擇做一位孤獨的、悲情的堅守者,試著去說服自己:“在自我的活著之上,還有著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淚人生昭示的價值和意義。否定了這種意義,一個人就成為了棄兒,再也找不到心靈的家園。”盡管如此,讀者依然能夠從聶致遠身上看到微弱的希望,而且作者赤裸裸地揭示出學術界的癥候與病苦,足以“引起療救的注意”,這恐怕是這部作品最大的現實意義所在。
近期根據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改編的同名電視劇的熱播,再次引發了人們對于路遙及其文學精神的討論。作為首屆路遙文學獎的唯一獲獎作品,小說《活著之上》自然亦被公眾納入到此番討論之中。盡管這部作品在情節的設置與敘事的節奏方面并不十分理想,但我們從中可以清晰地發現路遙式的真實書寫現實人生苦難的影子,僅這一點而言,其就不失為一部現實主義力作。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