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荷
1
年三十,貼對子。張增林老漢剁完肉餡,忙著刷鍋,打糨糊,找笤帚,把集上買來的對子,從偏房的甕蓋上拿過來,一副一副攤在上房的床上,歸置好,端著糨糊鍋,搬著凳子,開始貼。刺啦刺啦,將上房門框上已經掉色、曬翹翹了邊的舊對子撕掉,在右門框上刷上糨糊,拿一副上聯,摁上,退出五六步瞅瞅,有點斜,正了正,好了,用笤帚唰唰幾下壓牢,啪啪啪拍拍,端起糨糊鍋,到門左邊,貼左門框。活不重,卻挺費工夫。主要是張增林老漢年齡大了,七十有七了,腿腳不靈便了,他家大小六個門,要是以往,用不了一小時,現在,貼完院內的五個門,已經一小時多了。
端著糨糊鍋,張增林老漢來到院外,貼院大門上的。
是個響晴的天。大街上向陽的地方,一片白花花的陽光。張增林老漢撕院大門上的舊對子。門是去年剛刷過的,黑黝黝的。對子的皺褶里,有的藏著灰塵,平時看不出來,現在一撕,竟噗噗地朝陽光里飛。張增林老漢朝后退了幾步。
這座院落,是張增林老漢和老伴1962年的時候起的,五十一年了。蓋房子用的土坯,全是他們一早一晚,自己打的。那時候他們年輕。老伴上土,穿著毛藍褂,后面的大辮子一甩,一甩。張增林老漢提夯,穿著紅背心。肩膀上的肉疙瘩一跳,一跳。石夯打在模子里的土上,咣咣咣,聲音反到遠處的山上,一聲一聲回響。先是上房起來了,然后偏房、灶房、豬圈、大門、院墻。那時候,這套院落,在村里基本屬拔尖的。受到一村人羨慕。記得剛把整個院子歸置好那一晚,張增林和老伴激動得一夜沒睡,房間里,院子里,來回走,摸摸這門,瞧瞧那窗,說不出的熨帖。現在不行了。磚瓦的房子一套連著一套,噌噌的。寬敞,明亮,他這套房子就顯得有些灰頭土臉了。倆兒子也曾想為張增林老漢起套新的,又不是沒錢。他們一個在北海艦隊,大校,一個在南海艦隊,上校。兩個兒媳也在部隊上,兩個孫子還在部隊上,年輕輕的,就當上上尉和少尉了。張增林老漢說,都一大把年紀了,老胳膊老腿的了,指不定哪天夜里,就睡過去,再也醒不來了,花那冤枉錢。就一直沒再起。五十多年,有感情了。再說了,又不漏雨,也不透風,好好的,瞎折騰啥呢?
人,不能一走進新好里,就把以前的丟拋了。樹沒根不活,水無源干涸。
灰塵散了,張增林老漢朝右門上刷糨糊。時間長了,有點稠。張增林老漢把刷子在鍋里攪一攪,盡量讓刷到門上的糨糊均勻。退回來看上聯正不正的時候,瞅見了右墻上的光榮牌子,紅彤彤的,釘在那里。張增林老漢不由又想兒子、孫子了。大兒子、兒媳本來說好,年三十回來,陪他和老伴住一夜,初一回去的。昨天忽然來了電話,有任務,又回不來了。這年,只好又只有他跟老伴老兩口過了。這些孩子,自從大了,出去了,一年一年的,就再也沒一個好生在家呆過。真是孩大不由爹和娘啊。指望他們給拾掇拾掇,幫幫忙、干干活,怕得猴年馬月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當爹娘的,把他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不就是希望他們能有出息,為國家干點事,替父老鄉親爭光嗎?何況,他和老伴身體又沒啥大毛病,不缺吃,不少穿,村里、政府上也挺照顧的,昨天,鎮長還帶著政府的人,送來了花生油、肉魚、米面。他們回不回來的吧。
其實,二兒子提前半個多月就來電話了,讓張增林老漢和老伴到部隊里過年,張增林老漢和老伴一商量,不去!那個南方的城市里,樓高得觸著天,到處都是人和車,看著就眼暈,哪有村里好?再說了,兒子、兒媳、孫子都有任務去了,不還得剩老兩口?算了吧!
呱嗒呱嗒!身后啥響?
正貼下聯的張增林老漢,從凳子上回過身來,是巧巧在吃鍋里的糨糊。去,去去,張增林老漢趕。巧巧一下退到大門內,鉆進了獨輪車下。張增林老漢看把巧巧嚇著了,走到旁邊,撿起塊破瓦片,從鍋里挖出些,放到巧巧的嘴旁,胡擼胡擼巧巧的頭,別害怕,喜歡吃,吃吧!糨糊打了不老少,足夠。巧巧看了看張增林老漢,伸出舌頭,吃起來。
巧巧是條京巴,撿來的。春里,張增林老漢買化肥回來,京巴在路邊的一道溝里,后腿像被壓斷了,拖著,一下一下朝前爬。四周又沒人,肯定被遺棄了。怪可憐的!張增林老漢輕輕抱起,帶回來了。養養,好了,除后腿有點瘸,挺不錯的一條狗。老伴見狗挺懂事的,就叫它巧巧。秋天上,大孫子出差路過,回了趟家,說爺爺,這是條京巴。他們知道了這是城里人時興養的寵物狗,就是不為看門,玩兒的。抱在懷里,孩子一樣。
貼對子呀二大爺?是老茂祥家的大小子,在深圳打工,過年回來了。西裝革履的,打著領帶。
啊,回來啦?
回來啦!
過完年還去?
初六走。老板就給了八天的假。
現在村里進城的越來越多了,天南海北,蓋大樓的,當保姆的,干保安的,送水的,擺小攤的,貼小廣告的,做假文憑的,賣耗子藥的,撿垃圾的,撬井蓋子的,全有。過年,不管多遠,基本都回來。喝喝酒,打打牌,串串門,熱鬧熱鬧,初五一過,陸續出村了,坐動車的,坐汽車的,留下老人、兒童。個別賺了大錢的,直接在城里買房子了,過年也不回來,把老人接到城里去。
張東賢就是。兒子在城里買房子了,一星期前,被兒子、兒媳接去過年了。張增林老漢想起張東賢,不由靠在右門框上,朝東瞅了瞅,他家和張東賢家在一條東西胡同上,一個路北,一個路南,中間隔著兩戶人家,路北一戶,路南一戶。張東賢家在東邊。從張增林老漢這里,能看見張東賢家的大門口。朝張東賢家瞅完后,張增林老漢開始貼橫批,不過此時精力有點不太集中,將兩個字弄顛倒了,一念,不對勁,揭下來,濕呼啦的,重新進行調整,一個字的上部竟撕裂了,對正摁摁,用手胡拉著找補了找補,基本齊整,可還能看出來,左瞅右瞅,右瞅左瞅,尋思,算了,就這樣吧。
收拾好糨糊鍋、凳子,回家,歸置了歸置灶房里的柴火,順了順房檐下的鐮刀、鋤頭、繩套,掃了掃院子,又摞影壁墻后的幾塊碎磚、水泥條,刷灶房大鍋的鍋蓋。可張增林老漢手雖在不停地忙活,感覺上心里卻總有個事在擱擱著,放不下去,到廁所里斷斷續續、滴滴答答地撒了泡長尿,抖抖,出來,系著褲腰帶,望著上房的門口,自言自語地叨咕了幾句,決定去偏房里推三輪車。
咋還推出三輪車來?老伴聽到動靜,挓挲著一雙面手,在上房門口問。
到集上。
都晌午了,去集上干嘛?
再買副對子。
不都貼上了嗎?
張增林一擰鑰匙,三輪發動起來了,說了幾句,沒等老伴聽清,突——走了。
不炸丸子了?老伴在后頭喊。哪還有個影子?
2
張增林老漢出村口,奔西,朝方戶集而去。按日子,今天是方戶集。方戶集逢陰歷五和十。這也是張家營子附近,方圓十里八里的,年前最后的一個比較大的集。
以前,過年貼對子,村里沒有人買。很多念過初中的,都能寫。學校里有毛筆字課,叫寫仿。每周安排一節,到有寫仿課時,學生上學,提著墨汁,拿著毛筆。將寫仿本打開一頁沒寫的,底下墊一張老師寫的字帖,蘸好墨,按照老師講的握筆要領,屏聲斂氣,一筆一劃,照著底下透過來的字帖的字跡,描。一點都不能馬虎。講究橫輕豎重,點點如瓜子,撇撇如把刀。描得好的,老師在字旁劃個紅圈。不好的,老師會在旁邊給寫一個范字,讓照著寫兩遍或幾遍。現在,學校里基本沒有寫仿課了。以升學率論英雄,升高中考大學的又不考,誰還耽誤那工夫。有空背幾條定理,記幾個單詞了。
論起來,張家營子毛筆字寫得比較好的,有四個,小學校的趙老師,大隊的張會計,村北的李大學問,代銷點的三啊啊。就是張秋三,說話有點結巴,小時候落下的毛病。這四人,被稱為趙楷張行,李隸三草。就是趙老師擅長楷書,張會計擅長行書,李大學問擅長隸書,三啊啊擅長草書,尤其趙老師的楷書,臨摹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竟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他的蠅頭小楷,法度嚴謹,結字端莊,令人叫絕。抄寫的《三國演義》和《水滸》,被英國的一家博物館收藏。他寫對子,從來都是自己現編詞,切合每一家每一戶的實際,沒有重復的。對仗工整,講究平仄,嚴格遵照云對雨,雪對風,暮鼓對晨鐘那一套路數。寫出來的對子好,過年找他寫對子的排隊。為過年增添了不少濃重的氛圍。
如今,村里寫對子不行了。小學校合到鎮上去了,大隊會計誰的,都年齡大了,手不拿東西都哆嗦得要命,還寫對子來,天書差不多。其他能寫點的,平時又不寫,過年誰還值當地去買墨汁,買毛筆的。花那冤枉錢。直接買對子了。趕集時順手的事,省錢省工夫。張家營子全村一百五十五戶人家,大小二六一十二個胡同,五條街,自己寫對子的,沒有一家了。
到方戶集,十多里,張增林老漢半小時到了。
正在散集。
歸置沒賣完的白菜、蘿卜、生姜、大蒜的,將小米、綠豆、黃豆、黑豆袋子朝車上裝的,數兜子里上午剛賣的錢的,擦賣肉的秤盤子的,朝馬車里套騾子的,用搖把搖蹦蹦車發動機的,都有。
放好三輪,張增林老漢左躲右閃,朝里走,怕碰著散集的人。不時掛一下這個手里提的蔥,碰一下那個肩上背的鍋蓋,打聽著,找賣對子的攤位。砰!賣鞭炮的放的一個沒響的鞭炮,在腳邊響了。嚇了一跳。現在這鞭炮,不像以前裝黑藥了,全是炸藥,跟放雷管一樣,吭吭的。特別是那些白書紙卷的,挑起來一放,炸得紛紛揚揚,如下雪花。要是年三十晚上點上,兩軍進入了激烈的交火一般,甭說看春晚了,站兩米遠說話都得喊。
賣對子的在大西頭,還有賣年畫的,賣灶王的,賣唱片光盤的,賣燒紙的,賣香的。張增林老漢找到那里時,全部賣對子的,八個已經賣完,收攤,走人了,另一個剩最后四副,剛被一個婦女買去。張增林老漢跟婦女商量,能不能勻給我一副?婦女說,家里正好,勻給你一副,那咋行?
張家營子這里有講究,過年,門上必須貼對子。你到村里,如果發現哪家的門上沒有對子,要么這家里有老人去世了,還未滿三個年頭。要么就是家里已經沒有任何人了,絕戶了。為了圖吉利,討喜慶,現在,有的把糧食囤上、瓜棚上都貼上。過年走親戚,冷不丁公路上迎面有一副對聯唰唰過來,上聯安全萬里,下聯日進斗金,千萬不要以為是誰家吃飽了閑著沒事,抬著門去串門,而是一輛拖拉機。年三十剛貼上的。呼呼的,從你身邊開過去了。有時元宵節都過了,還能看到。
張增林老漢一看,跟婦女商量不成,就問賣對子的,不是可以現寫嗎?再寫一副不就行了嗎?賣對子的說,沒紅紙了,全寫完了,你看!拿起寫對子的案板下的紙箱,翻過來給張增林看。啪啪啪,還用手拍拍。張增林老漢說,那我去買張紅紙?賣對子的說,都這天了,誰還開門營業呀?夠嗆!張增林老漢說,肯定有,你等我一會兒!賣對子的沖張增林老漢后背喊,頂多二十分鐘哈,還回家過年呢!
3
方戶集,是與張增林老漢所在的縣相鄰的一個縣富江縣方戶鎮的鎮集,在方戶鎮鎮政府西邊,一處南北窄,東西長的空地上,前幾年剛遷到這里的,原先在北面方戶村的村子里,一條南北的街上,中間還有一個石拱橋,據說是北宋的時候修的,橋面的石板已被行人車馬磨得十分光滑。2005年的時候,鎮政府為了對橋進行保護,同時也便于對集市的管理,將集遷到了現在的這個地方,還搭設了一排排鐵皮棚子,砌了一道道的水泥平臺。棚子上、平臺上,用紅油漆編了號。平時這里也有做買賣的,但主要是逢集時,人才最多,生意最紅火。烏洋烏洋,人山人海。這集是要過年了,人少了。要是趕上平時的集,擠不動,抗不動。
與鎮集緊鄰著,北邊就是一條商業街,店鋪林立,賣水果的,賣文具的,賣服裝的,賣雜品的,賣煙酒的,炸油條的,蒸包子的,灌香腸的,打豆漿的,扎花圈的,做衣服的,爆米花的,五花八門。平時這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現在卻冷冷清清。拉了卷簾門的,門上鎖了鎖的,貼著過年歇業三天的。街邊上,這里,那里,有幾個賣鞭炮的攤子,擺著串鞭、二踢腳、摔炮、拉炮、大雷。攤主縮縮著脖,袖袖著手,站在攤子后面。不時喊一聲,瞧一瞧了哈,一萬頭的響鞭,不響不要錢啦。旱天雷,二十七元了哈。
一家賣洗衣板、笤帚、鐵鍋等雜品的,女老板正在上門板。張增林老漢問,賣紅紙嗎?女老板頭也沒回,不賣。你去東邊的文具店看看吧。張增林老漢上東,不遠,來到文具店,關門了。朝東瞅了瞅,兩邊的店鋪,好像沒有一家賣的。又折回來,沿著大街朝西走。一家百貨店開著門,張增林老漢走進去,里面都有電動車、摩托車,但與紙有關的,卻除了稿紙、信紙,再就是燒紙。張增林老漢趕緊出來,東張西望的,繼續搜尋。一個賣氣球的,坐在街邊的三輪車旁,車上系著一堆五花八門的氣球,紅紅綠綠,隨風舞動。張增林老漢問,兄弟,你知道這街上哪家賣紅紙嗎?我急用,想買一張寫對子。賣氣球的眨巴著眼,琢磨了琢磨,說,賣紅紙的,嗯——賣紅紙的,還真沒注意哩。都這天了,賣的也關門了。前面那個胡同那朝北走,有一家賣土特產的,你看還開著門沒有,他那里好像賣。張增林老漢說,謝謝你。去找那家土特產商店。還真有。張增林老漢買了一張。交上錢,卷吧卷吧,麻溜朝回走。
賣對子的已走了。來回一折騰,差不多四十分鐘了,誰還在這里老等著呀?別說賣對子的了,整個集上都沒幾個人了。打掃衛生的都嘩嘩掃開了。
張增林老漢的三輪車,孤零零地放在東頭那個空地上。旁邊一堆賣甘蔗的削的甘蔗皮。
張增林老漢拿著紅紙,站在三輪車邊,尋思,咋辦?跑這么遠,不會就買了這張紅紙吧?要是單買紅紙,還用跑到這兒嗎?那么,讓誰寫成對子呢?老伴的侄女女婿倒是寫得不錯,他在一個國有石化公司的工會工作,是國家級書法會員,寫的作品到處參展,被香港、美國、日本等一些有錢的人爭購,聽老伴說,有一回,韓國的一個人讓他給寫了一幅字,一下子就給了二十萬。還有兩瓶叫人頭馬的洋酒。你說一個酒,叫啥不好?別扭!不過,那是人家外國的事,愛叫啥叫啥吧!家里就掛著他寫的一幅字,是他給張增林老漢大兒子寫的,兩幅,大兒子帶走了一幅,另一幅掛在了家里,毛主席的詩詞《沁園春·雪》。就是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那首,洋洋灑灑,看過的人都說好。不過,到他那兒太遠了,得七八十公里。這要跑個來回,還不半夜個球的了。就他這個三輪,突突突的!
那么,找誰呢?
張增林想到了鎮上的學校。對,到那里。雖說過年,放假了,肯定有值班護校的。大凡老師,基本都能耍兩下子。離家也不遠,七八里地。
4
鎮學校很氣派。現在的學校,除了深山里邊的,窮困地區的,基本都很氣派,一個中學,基本就跟早先時候的大學差不多。鎮學校大門非常高大,外邊鑲著紅色大理石,進門口,迎面是一個雕塑,漢白玉的,一個女學生,左手抱著書,右手高舉起來,托著一顆科學之星。雕塑后面是一個噴水池。要不是冬天結冰了,水嘩嘩的。再往里走,辦公樓、教學樓、圖書館、實驗室,一棟連著一棟。最后面是操場,跑道是塑膠的,老遠看著就禁不住想上去跑兩步。
你找誰?門衛從傳達室的窗戶里探出頭來,問張增林老漢。
噢!想找個老師,寫副對子。張增林老漢說。麻煩你給幫幫忙。
門衛看著張增林老漢手里的紅紙,今天值班的是教數學的曹老師,他在那個辦公樓二樓,沖樓梯上去,右拐,第三個門。
曹老師正坐在辦公室里,桌子上擺著幾個菜,放著幾瓶啤酒。曹老師臉紅紅著。看來已喝得差不多了。寫對子?這,這你得找馬老師。曹老師打個酒嗝。嗝!毛筆這個東西,軟不拉塌的,咱,咱不行。算個三十度角所對的直角邊,是斜邊的一半,求個一元一次方程,還,還可以。
那馬老師在哪呀?
放假了,回家了。
他家,遠嗎?
不遠。北邊,商,商賀村。
噢!謝謝曹老師。張增林老漢說著,朝外走。鎮學校到商賀村,五六里地。他要去找馬老師。
到了樓下,又返回來,敲敲曹老師的門,曹老師,馬老師叫什么呀?
馬,馬成玉。
謝謝!
三輪車的鑰匙打不起火來了,擰了幾次,吭吭吭吭,就是起不來。挺好的呀,二兒子前年花四千多塊錢買來后,張增林老漢拉著老伴,趕集,下地,走親戚,還拉小麥,運玉米,一直沒出過問題。半夜三更的,都送村里的人緊急去縣醫院好幾回,有張大攫柄、周四拐子、侯六的老伴。侯六的老伴那回多虧了張增林老漢的這個三輪,要不就完了。她跟侯六吵架,懷疑侯六有相好的,喝農藥了。你說都五老六十的了。侯六光著一只腳,咣咣地砸門。張增林老漢趕緊穿上衣服,推出三輪來,加到最大油門,摸黑突突地去了縣醫院。一路風塵,三輪很給力。要說起來,就有那么一回,一次跑了八十多公里,沒油了,停了。加上油,接著就好了。像一匹臥槽的馬,突然后腿蹬地,前腳騰空,咴咴的,立成一個奮發與昂揚。
張增林老漢踩了踩油門,還是不行。下來,檢查檢查油路,活動活動兩個把上的手柄,右腳踩到腳踏打火踏板上,用力一蹬,手轉動油門,突——起來了。覺著就沒啥毛病。
張增林老漢坐上,咔,掛上了擋。
5
商賀村叫是叫商賀村,但姓商的和姓賀的卻沒有幾家,幾乎都姓馬,另外還有部分姓范,跟范仲淹一個姓。
馬成玉老師家住村東,張增林老漢一問就問著了。把三輪停在門外,拿著紅紙朝里走,馬老師的愛人正在灶房里洗碗。剛吃完午飯。馬老師在上房, 嘰 嘰剁餡子,準備包餃子,好晚上吃。請問馬老師在嗎?張增林老漢站在院子里問。馬老師從凳子上站起來,挓挲著手,來到上房門口,和張增林老漢互相一愣。
怎么是你?
可不!咋這巧來?
進來吧!進來吧!馬老師招呼。
張增林老漢進了上房。
馬老師讓了坐。敬煙,張增林老漢不抽。馬老師把煙又插進煙盒里,集上等了你半個多小時,沒來,急著回家吃飯,我就走了。
張增林老漢把紅紙放桌上,是我買紅紙耽誤了。到處都關門了,一家一家的,費了半天工夫。
可不!都多咱天了?
這不,尋思到鎮學校去找個老師寫一寫,值班的曹老師,把我介紹到這來了。沒想到咱們還剛在集上見過。
緣吶!來!來來!趕緊寫!
張增林老漢把紅紙交給馬老師。馬老師展著紅紙,就一張?張增林老漢說,就一張,對子老早就買了,上午貼著貼著,發現還差一副院大門上的。
馬老師替張增林老漢割紅紙。割完了,把墨汁倒進一個小瓷碟,提筆蘸滿墨汁,面對紅紙,思考著該寫什么。抬頭,對站在旁邊的張增林老漢確認,院大門?嗯!張增林老漢答。馬老師落了筆。
張增林老漢見自己閑著,洗洗手,替馬老師剁餡子。馬老師的愛人從灶房進來了,奪著刀,不讓剁。張增林老漢說,忙慣了,閑著難受,你讓我剁吧。馬老師寫對子,別的咱又幫不上。馬老師的愛人只好依著張增林老漢,從茶桶里取出茶葉,泡上,跟張增林老漢聊牛,說棉花。問哪哪莊的誰誰誰認識不?
對子寫好了,放在方桌上,晾著。馬老師擰好墨汁瓶,涮涮毛筆。
墻上的表兩點了。張增林老漢說,我得走。馬老師找塊海綿,把對子上沒干的墨汁吸吸,墊上張報紙,卷起來。
張增林老漢要給錢,馬老師堅決不收。張增林老漢只好又把錢放進兜里。
6
坡地里,這里那里,一伙一團的,提著籃子,扛著桿子,開始上墳,請祖先了。噼噼啪啪,東邊西邊,山前山后,墳圈子里不時響起鞭炮聲。
往日車來車往的公路上,現在,只有一輛兩輛的,偶爾從張增林老漢的三輪旁駛過。很著急的樣子。肯定趕著回家吃團圓飯。
張家營子里,到處貼著紅紅的對子,有的大門上還掛上了紅燈籠,紅燈籠里扯上了電燈,單等日頭一落,然后咔吧,把門庭照得流光溢彩,喜氣洋洋。
菜香混合著酒香,在村子的上空彌漫。
張增林老漢一進家門,老伴就說,你個老東西,上哪去了,中午飯都不吃,咹?張增林老漢顧不上說話,停好三輪車,端上糨糊鍋,匆匆朝門外走。老伴問,對子不是都貼了嗎?咋?還要貼?張增林老漢答,張東賢家院大門的。
張東賢家院大門?老伴望著張增林老漢的背影,噢——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