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六個（短篇小說）

王威

阿綠失蹤了。馬雙羊病倒了。

阿綠最后一次來見馬雙羊，是半個月前。那天，橋洞子底下所有的民工都到路上等零活去了，馬雙羊第一次放心大膽，甚至是正大光明地跟阿綠在橋洞子底下做愛。阿綠失蹤后，馬雙羊無數(shù)次回憶起那時的情景。

那天寒冷異常，雪霰子撲撲楞楞地往下落。橋洞子里空蕩蕩的，除了一個個鋪蓋卷堆放在地上，就剩下阿綠和馬雙羊了。馬雙羊驚喜地看著阿綠，他沒想到阿綠會在白天來找他，雖然會耽誤掙錢，可跟阿綠比起來，錢算什么。那天阿綠的話很少，她瞇眼看了一會兒橋洞子外面的雪霰子，開始脫衣服，脫得很慢，很認(rèn)真。當(dāng)上身剩下貼身內(nèi)衣時，她停了下來，又看向橋洞外，從頭到尾，她沒有看馬雙羊一眼?？纱中牡鸟R雙羊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他只想著怎么能讓阿綠暖和些。外面的雪霰子不時被風(fēng)打進(jìn)來，歪歪斜斜地?fù)湎蝰R雙羊的地鋪。馬雙羊的鋪蓋卷是民工中最厚的了，可在這個冬天面前，還是如同一片單薄的樹葉，不堪一擊。看著阿綠凍得蒼白的臉，馬雙羊心疼地把她連同被子一起緊緊抱在了懷里。阿綠從馬雙羊懷里掙脫出來，裸露出兩條白白的胳膊，抱住馬雙羊的頭死命地親。過后，馬雙羊想到這兒，就會心疼不已。怎么就沒看出阿綠的心事來呢。阿綠雖然任性，可并不是個做事瘋狂的女子??！那天……馬雙羊一下抱住了頭，從阿綠走了以后，馬雙羊的頭就開始疼，直到現(xiàn)在。

雪霰子夾雜著北風(fēng)，在橋洞子里打著旋呼嘯，終于把馬雙羊的被窩吹涼了。阿綠臉上的粉底也掩蓋不住蕭瑟，她團(tuán)起了身子，在馬雙羊懷里瑟瑟發(fā)抖。

抱著如冰塊般阿綠的馬雙羊想說：“咱們回鎮(zhèn)子去吧?！笨煽吹桨⒕G蒼白決絕的臉，馬雙羊沒敢開口。

馬雙羊來城里前，是個愛唱歌愛大聲笑的年輕人。他和阿綠是在小鎮(zhèn)組織的正月山會上認(rèn)識的。那天，馬雙羊唱完劉德華的《愛你一萬年》，阿綠看他的眼都直了。不只阿綠，那天鎮(zhèn)上所有的人看馬雙羊的眼都直了。他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馬雙羊原來跟劉天王長得如此之像，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俊朗的面龐……阿綠跟馬雙羊閃電般好上了，快得讓人眨不迭眼睛。那些日子，阿綠剪著不對稱的頭發(fā)，穿著修身的短衣短褲，腰間露出一圈白肉，挽著馬雙羊抬著下巴走路的樣子，被小鎮(zhèn)上的少男少女們學(xué)了好一陣子。當(dāng)少男少女們也學(xué)會如此打扮如此走路時，阿綠和馬雙羊從小鎮(zhèn)上消失了。他們來到了省城。小鎮(zhèn)上的少男少女們永遠(yuǎn)追趕不上他們的腳步，這些令阿綠感到得意。

剛來那天，馬雙羊緊緊拽著阿綠的手，站在省城車流不息的十字路口，大氣不敢出。他看看阿綠，阿綠像個貪婪的孩子，瞪大眼睛，四下張望那些高樓大廈，那些紅男綠女，似乎全身的汗毛孔都張開了，散發(fā)著求知的欲望。

躺在橋洞子里的馬雙羊摸出那個看不清鍵盤的舊手機(jī)，一遍一遍給阿綠打電話，電腦語音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告訴他：“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jī)?！?/p>

天漸漸黑了，一起住在橋洞子里的民工們陸續(xù)回來了。他們吃著饅頭，咬得咸菜咯吱咯吱響。不知道是誰在馬雙羊頭上試了試溫度，嘖嘖嘴離開了。馬雙羊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東西了，他聞到任何東西都惡心?，F(xiàn)在他惟一的信念就是打通阿綠的電話，這個信念給予馬雙羊無限溫暖和支撐。可阿綠仿佛隨著“電話停機(jī)”蒸發(fā)了，沒有一點動靜。馬雙羊使勁想，那天走時阿綠說什么了？可馬雙羊的頭想破了，也沒想出阿綠說過什么。只記得阿綠很冷，她的嘴唇烏青，臉色蒼白，全身瑟瑟發(fā)抖，如同一片剛抽出來的嫩葉放進(jìn)了寒冬里，說不出的哀傷和無助。

馬雙羊試著從被窩里爬起來，可身子軟得像根煮熟的面條，他又重重地跌倒在地。跟馬雙羊的地鋪緊挨的老劉看了看馬雙羊：“我說馬雙羊，好飯也不能一口撐死，看看，食大傷身了不是？”馬雙羊是個要面子的人，他想告訴老劉，自己病了，不是他說的那原因。他張了張嘴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馬雙羊頹然地把頭埋進(jìn)了枕頭里。

馬雙羊一晚上沒睡，他覺得身上不冷了，又像個火球一般熱，燙得口干舌燥。快天明時，聽著橋洞子外面呼呼的北風(fēng)，他又打了一遍阿綠的電話。這一遍沒等里面?zhèn)鞒隽钊诵乃榈碾娔X語音，馬雙羊就掛斷了。馬雙羊想唱劉德華的《愛你一萬年》，他覺得那首歌會給自己增添一些力量。雖然馬雙羊唱歌的聲音不大，可還是被正在睡眠中的其他“地鋪”呵斥住了，鬧鬼?。“滋觳蝗ベu力氣了？馬雙羊只能在心里翻來覆去地唱。唱著唱著，馬雙羊睡著了。直到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把他驚醒。

橋洞子里早就空蕩蕩的了，除了馬雙羊，“地鋪”們都到路上等活去了。這時有很多人從橋洞子邊經(jīng)過，他們每人手里端著一個盆，里面盛放著水和一尾尾鮮活的鯉魚、草魚還有鰱魚，這些魚在盆子里驚恐地翻滾，濺出了很多水花，其中一個瘦弱的女人胸前的衣服全部濕透了，她沒有顧上自己的衣服，只是愛憐地看著盆里的魚，喃喃禱告。馬雙羊知道他們要去放生，他碰到過多次了。他有些搞不懂這些城里人，好好的魚不吃，買來拿去放河里，多可惜??！

這天不知道為什么，馬雙羊非常想找個人說話，他想說一說阿綠。阿綠已經(jīng)十三天沒有消息了，他希望她回來，希望她能挽著他的胳膊抬著下巴走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那樣的日子讓馬雙羊感到有盼頭?？神R雙羊不知道該找誰說。馬雙羊看到那個胸前衣服濕透了的女人，他覺得她會是個善良好心腸的女人。于是，從被窩里爬出來的馬雙羊頭重腳輕踉踉蹌蹌地過去，拉住了她。女人對馬雙羊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嫌棄和驚訝，她和善地告訴馬雙羊，佛祖面前，眾生平等，她不會怪他冒失的。女人的眼白很大，朝上翻起時，如同她盆里的魚眼。哪有阿綠好看??！馬雙羊老老實實地跟女人說起了阿綠。女人的臉?biāo)埔惶逗?，幽深而又平靜。馬雙羊講了一個早晨，他還想繼續(xù)說下去，卻被女人打斷了。女人告訴他，這些內(nèi)容他已經(jīng)講了三遍，不要再重復(fù)了。馬雙羊迷惑地眨著眼睛，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女人微微一笑：“你們進(jìn)城后，阿綠進(jìn)了城西邊的夜總會唱歌，你跟橋洞子底下的民工一起扛大個兒干零工，阿綠讓你去唱歌，你去了一次就再不去了，你不喜歡那里。是不是這樣？”女人的微笑讓馬雙羊心里暖暖的，他的眼睛里涌上了一些淚水，他不知道這些淚水是因為委屈還是感動，他只知道對這個女人非常的感激。馬雙羊看到女人詢問的眼神，趕忙點點頭：“是是是，大姐，可，阿綠……”女人微微搖了搖頭：“孽緣??！你去放生吧，做善事替自己積德，佛祖會看到的，會把阿綠還給你的?！瘪R雙羊如同聽到了福音，拼命點頭應(yīng)允，很耐心地聽完女人給他講解那些放生的道理。馬雙羊感覺這天過得很有意義。他打算等身體好了，就去掙錢買魚放生，好讓阿綠回來。

可他的身體并沒有如他所愿好起來，病反而愈加厲害了?，F(xiàn)在，不只頭，他的心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會驟然痛上幾下。會是肚子里沒有飯食的緣故嗎？馬雙羊已經(jīng)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他覺得自己其實不需要吃飯，因為那些饅頭到了自己嘴里，沒有一點滋味，如同嚼蠟。

晚上臨睡前，老劉往馬雙羊嘴里塞了一些藥片：“讓你回家也不回，在這等死？”老劉嘟囔時馬雙羊正在思忖怎么去找阿綠，馬雙羊覺得身子輕飄得自己都把持不住。他直著脖子咽下那些藥片，藥片跌跌撞撞艱難地抵達(dá)到他的胃，讓他覺得惡心。可是馬雙羊沒有空惡心，他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攥起拳頭一躍而起，朝城西邊奔去。

開始跑的時候馬雙羊只是想見阿綠，可跑著跑著，馬雙羊在想見阿綠的基礎(chǔ)上多了一些內(nèi)容，那就是拉阿綠回到小鎮(zhèn)上，過日子，生孩子，抬著下巴走路。想到這些，馬雙羊幾乎是幸福地笑了。

路上沒有車輛，這是不多見的，空蕩蕩的柏油路任由馬雙羊自由地奔跑，跟在小鎮(zhèn)上一樣。馬雙羊沒有注意頭頂?shù)拇筇栆粋€勁跟著他，烤得他渾身燥熱。他邊跑邊往下脫衣服，脫一件扔一件，他討厭身上這些衣服，油漬斑駁，刺鼻難聞。他馬雙羊在小鎮(zhèn)上時，是有名的潔凈清爽?？勺詮膩淼匠抢?，不只把“馬雙羊”的稱呼換成了“民工”，連穿著也跟著邋遢起來。那次坐公交車，被一個時髦的老太太訓(xùn)斥了一路，老太太說，他們這些骯臟的民工就應(yīng)該步行走，他們出來是影響市容?？砂⒕G一次也沒嫌棄過自己。阿綠會默默地把這些衣服抱走，洗干凈，熨平整，拿回來……

馬雙羊不知道跑了多久，全然沒有見到夜總會的影子。馬雙羊開始覺得周身寒冷，他四下看去，原來他來到了一個水庫邊上。馬雙羊以前來過這里，那是給水利站卸機(jī)械設(shè)備的。聽水利站的人說，全市的老百姓都喝這里面的水。馬雙羊聽后，再看水庫感到了一種神圣，神圣到連口唾沫都不敢吐。那是個無邊無沿的大水庫，放眼望去，到處是水，可馬雙羊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水紋絲不動，似乎被什么抽取了生命，只剩下了水的軀殼在這里靜候消失。馬雙羊詫異地走到水庫下面，他想看看，沒有生命的水依靠什么支撐著自己用水的形式存在。馬雙羊的手伸進(jìn)水里，當(dāng)浮出水面的時候，干燥的手里面多了一條虛弱的魚。

馬雙羊一下想起了那個瘦弱的女人。馬雙羊明白自己為什么跑不到夜總會了，因為他還沒有給魚放生。他要帶這些魚離開這片死亡的水，他要替它們重新找到活路。馬雙羊捧著手中的魚又一次奔向了前方。

奔跑著的馬雙羊感到身上滾燙起來，如同那天跟阿綠在雪霰子中的橋洞子里做愛。那次做愛用凄婉的形式鑲嵌進(jìn)了馬雙羊的生命，讓馬雙羊覺得不堪重負(fù)，促使他踏上奔跑的征程。他要放生，他要找到阿綠，他要給阿綠一個溫暖的懷抱，融化橋洞子里做愛的寒冷。

馬雙羊手中的魚翻著白眼望著他，目光滿是祈求和恐懼。馬雙羊沒有理會它，說再多的話也頂不上給它一片能存活的水來得慈悲。馬雙羊是個實在人，他不愿意搞一些表面的話語和行動。

馬雙羊跑遍了整個城市，居然沒有找到一滴水，到處是僵硬的瀝青路，到處是林立的大高樓，馬雙羊的眼睛如同魚眼一樣多了祈求和恐懼。他感覺得到，手中的魚在一寸寸變硬。馬雙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放生還是在殺生，他捧著魚無所適從。

馬雙羊的眼睛被路旁邊的垃圾箱吸引住了。那是個巨大的垃圾箱，外皮是美麗的藍(lán)色，涂有藍(lán)天白云和沙灘，精美得讓人不可思議?？神R雙羊發(fā)現(xiàn)里面冒出一些白色的煙霧。農(nóng)民工馬雙羊來這個城市沒有兩年，可他早已經(jīng)把這里熟悉成自己的家了。因為他在東邊的小區(qū)扛過水泥，西邊的大道和過泥沙，北邊的學(xué)校送過牛奶，南邊的工廠扛過大件，他熟悉這個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包括眼前這個漂亮的垃圾箱。馬雙羊疾步上前，揭開了垃圾箱蓋子，他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里面居然有五個孩子。那五個孩子擁擠成一團(tuán)，點燃了一些垃圾在取暖。馬雙羊愣住了，不知該說什么好。他默默看著濃煙上的那些小手，每一雙手上都有傷痕和凝固了的血跡。十只眼睛盯著馬雙羊，目光里充滿了敵意?？僧?dāng)他們的目光落到馬雙羊手中的魚上時，敵意消失了，替代的是饑餓。如果目光上有牙齒，馬雙羊手中的魚，骨頭都不會剩一根。

“給！”馬雙羊看到自己把手中的魚遞到了那些傷痕斑斑的小手中，被自己嚇住了。那是用來放生的?。∷胱柚棺约旱男袨?，可那條魚已經(jīng)被孩子們歡呼著扔到了火里。一股魚肉的香氣飄散開來，令這條巷子多了一些溫暖和歡欣。

這個晚上，緊挨著馬雙羊的老劉多次起來給馬雙羊喝水。躺在地鋪上的馬雙羊嘴閉得緊緊的，臉上一會兒歡愉一會兒焦灼，身上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冷。老劉很害怕，他拿出電話撥打了救助站的號碼。這么年輕，萬一有個好歹，就可惜了。

馬雙羊看到那些孩子大口大口咀嚼著魚肉，放聲歡笑著，心里空蕩蕩的，自己這樣做是給魚放生了還是給孩子放生了呢？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怎樣才能見到阿綠，魚沒有了，水也在這個城市死亡了。該如何是好啊？

馬雙羊站在垃圾箱旁邊陷入了困頓，直到那個瘦弱的女人出現(xiàn)。女人的手中沒有了水盆，她嚴(yán)厲地盯著馬雙羊：“你見不到阿綠了！”一陣寒風(fēng)刮過，地上的殘雪沸沸揚揚，把女人的這句話裹成了一個冰冷的雪球，狠狠砸向馬雙羊。馬雙羊身體僵住了。“你居然把魚送給這些孩子開葷，你知道嗎？你的業(yè)障大了！這些孩子也被你連累的業(yè)障大了！”女人的眼睛里冒出一簇火，這簇火燃著了馬雙羊，馬雙羊覺得身上滾燙，心臟如同在火上炙烤般疼痛?！翱墒?，不吃魚，孩子們就餓死了呀！”馬雙羊的聲音很輕，幾乎聽不到，可女人還是聽到了：“他們餓死了也是潔凈的！現(xiàn)在你們就等著這條魚的魂魄來尋仇吧！”女人說完走了，走得極為憤怒和慌張。馬雙羊想叫住她問一問這個城市哪里還有水，可女人一直沒有回頭。

風(fēng)愈來愈大，可能又要下雪。這個冬天實在太冷了。馬雙羊縮了縮脖子，他隨手蓋上了垃圾箱的蓋子，蓋住了孩子們吃魚的歡快聲音。馬雙羊踟躕了一會兒，朝這個城市的西邊走去。

城市的繁華全在西邊，這，馬雙羊是知道的。剛來時，阿綠帶著自己到過這里。一個接一個的夜總會讓這里閃爍著濃郁的脂粉氣息和金錢的光芒。馬雙羊害怕進(jìn)到里面去。他渴望自己站在舞臺上唱歌給人們聽，可那僅局限于小鎮(zhèn)的土臺子，他不愿意到這個金碧輝煌的大舞臺上來唱。馬雙羊那天發(fā)揮得極差，被夜總會的舞廳主管趕下了臺。那是個高瘦得如剪紙般的男人，滿臉的嘲弄，馬雙羊無地自容，低下了頭。阿綠急忙到“剪紙”跟前說著什么，嘈雜的舞廳，馬雙羊聽不清阿綠說的話，可他看到阿綠彎曲的脊背和“剪紙”對阿綠饑餓的目光，他心里感到害怕和迷茫，小鎮(zhèn)上快樂的時光一去不復(fù)返了嗎？當(dāng)阿綠驚喜地跑過來要求馬雙羊唱劉德華的《愛你一萬年》時，馬雙羊猶豫了。這些燈紅，這些酒綠，還有舞池中這些一個勁搖頭的年輕人，不是馬雙羊所想要的?？煽吹桨⒕G眼里哀求的淚花，馬雙羊又一次上到了舞臺，這次出的洋相更大。“愛你一萬年”這一句剛從馬雙羊嘴里飛出來，他就滑倒了，重重地跌倒在舞臺上。舞臺下一片口哨聲和嬉鬧聲……

倒在舞臺上的馬雙羊看到了阿綠眼里滾落的淚珠，這讓馬雙羊傷感。馬雙羊那天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他的愛持續(xù)不了一萬年，連一年甚至一天都持續(xù)不了。

馬雙羊奔跑在路上，他發(fā)現(xiàn)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片死亡的寂靜?？伤麤]有空去管這些，他要去找到阿綠，他希望能跟阿綠回到小鎮(zhèn)的土臺子上，再給她唱一次《愛你一萬年》。

救助站的救護(hù)車是半夜時候停到橋洞子下的。橋洞子下所有的民工都起來了，他們默默地看著醫(yī)生給馬雙羊量血壓，翻瞳孔，打針，吃藥。老劉遵照醫(yī)生的囑咐，用毛巾一個勁給馬雙羊擦臉。冰冷的毛巾把馬雙羊的臉上擦出了一片片的鮮紅色，好似綻放的月季花。這些月季花襯托得馬雙羊又回到了小鎮(zhèn)時的俊美和干凈。

馬雙羊的腳步跺得這個城市咚咚響。馬雙羊年輕的心臟突然跳得張狂起來，在城市上空發(fā)出撲通撲通的聲音，讓人想到了力量。馬雙羊跑累了的時候，城市西邊的繁華也顯露在他的眼前。

馬雙羊知道為什么跑過的街道寂靜無人了，因為所有的人都來到了這里進(jìn)行狂歡，仿佛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一般。

阿綠那天盯著馬雙羊問他世界末日的事情。馬雙羊從阿綠跳躍不定的眸子里看到了驚慌?！吧蛋⒕G，怎么會有世界末日呢？這個世界活得好好的呀！”當(dāng)時，馬雙羊捏捏阿綠的嫩腮輕松地說?！翱墒?，如果世界末日真的來臨了，沒有人放我們一條生路嗎？”馬雙羊的手停止了對阿綠臉面的摩挲，認(rèn)真地看了看她：“全部死亡了，誰能放誰的生路？”阿綠的頭一下垂了下去，棕紅的頭發(fā)蓋住了大半邊臉。馬雙羊覺得阿綠這個動作太美了，美得讓他窒息。

馬雙羊站在阿綠上班的夜總會前踟躕，他不知道該不該進(jìn)去，雖然他內(nèi)心狂熱無比，可他怕阿綠生氣。阿綠從沒有跟馬雙羊生過氣，她喜歡笑，笑起來嘴角露出來的那顆尖尖的小虎牙勾人心魄?，F(xiàn)在阿綠正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朝“剪紙”笑呢！想到這，馬雙羊竄向了夜總會。可馬雙羊沒能進(jìn)去，在門口就被門衛(wèi)攔住了，然后被當(dāng)做一袋豬飼料扔了出去，跌跌撞撞倒在了一個人身上。那人一聲沒吭。馬雙羊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味。是阿綠！馬雙羊回轉(zhuǎn)身，阿綠手里端著一個盆子，里面有一條魚在游泳。這條魚不是被孩子烤著吃了嗎？馬雙羊一時愣住了。阿綠把魚送進(jìn)馬雙羊手中：“雙羊哥，你就放它一條生路吧！”馬雙羊端著魚，看著阿綠：“是你？還是魚？”馬雙羊的手在顫抖，晃出了一些水，把胸口濕了。阿綠抬起好看的下巴看了看天，使勁咽下一口唾沫說：“都是！”說完這句話，轉(zhuǎn)身進(jìn)了夜總會，身后那個“剪紙”的影子飄在一邊，殷勤地扶著她的胳膊。

救助站的人走了。老劉把馬雙羊的臉頰擦拭得新鮮紅亮，可他依舊沒有停歇。馬雙羊就是如此被老劉擦醒的。

馬雙羊看到老劉的眼角有些淚水。見馬雙羊盯著自己，老劉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雙羊，去醫(yī)院看看吧?！崩蟿⒄Z調(diào)有些異常：“在這里，不行！”馬雙羊搖了搖頭：“阿綠不回來，我怎么能離開呢？”阿綠的名字叫出口時，馬雙羊哭了，淚珠沿著新鮮紅亮的臉頰紛紛滾落?！霸蹅冏蚨醋舆€指望有女孩子跟著？”老劉悲傷地看著橋洞子外面的黑夜：“雙羊，醫(yī)生說你勞累過度，傷及到了心臟。得盡快去醫(yī)院?！?/p>

老劉的話和橋洞子里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一起，被外面的風(fēng)雪聲撕成碎片，變成了雪霰子，拋灑得紛紛揚揚。

馬雙羊記住了瘦弱女人說的話，他得去拯救那些魚，他得去放生，為了阿綠，為了自己，或者什么也不為，只是為了那些魚。馬雙羊又陷入了長久的奔跑中，在這個黑色的城市里。奔跑中的馬雙羊有時會唱一唱《愛你一萬年》。當(dāng)所有的魚被他從死水中撈出時，天已微明。馬雙羊決定帶著魚從橋洞子開始尋找水源，有橋怎會沒有水呢？那些魚被馬雙羊裝進(jìn)了黑色的水囊中，用一輛馬車?yán)ｑR雙羊趕著馬車開始了漫漫長行。

大雪雖然掩埋了一切蹤跡，可馬雙羊還是被眼前的景色驚住了，是小鎮(zhèn)嗎？尖尖的屋頂，閑適的貨鋪，靜謐的街道……馬雙羊只是略微呆了一呆，就趕著馬車急速行駛起來。馬雙羊知道小鎮(zhèn)哪里有水源，他小時候經(jīng)常在里面游泳嬉戲。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了，一種緊迫感迫使著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又開始奔跑。

當(dāng)那片藍(lán)盈盈的湖面出現(xiàn)時，馬雙羊松了一口氣。馬雙羊沒有一刻停留，他竭盡全力把水囊拖到了結(jié)冰的湖面上。可是，馬雙羊再也沒有力氣去鑿開那片冰了。馬雙羊看到力氣正裊裊從他身上散發(fā)，蒸汽一般飄走了。

各色的魚在冰面上蹦跳，試圖用身體鉆破堅硬的湖冰，進(jìn)入到生命深處。大片的魚血在冰面上蔓延。馬雙羊的胸膛爆裂般疼痛，他躺下，跟魚一樣翻滾折騰，祈求呼吸和生命。直到更多的血流出，蔓延……

這個夜晚橋洞子里所有的民工都沒有睡，他們圍在馬雙羊地鋪前，看著眼前這個十多天前還活蹦亂跳的小伙子現(xiàn)在是怎樣的掙扎在死亡線上。

馬雙羊的瞳孔慢慢擴(kuò)散，再次被叫來的救助站醫(yī)生用上了手頭所有的儀器也無濟(jì)于事。那個絡(luò)腮胡醫(yī)生頹然地摘下了口罩，搖了搖頭：“這是第六個，今晚！”一片沉默?！扒懊媸俏鍌€孩子，取暖憋死在垃圾箱里了。”

飛揚的雪花更大更密了。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