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雙喜
采
茶鄉江西浮梁,四月的空氣微藍。
視線里的山野:河流蜿蜒,白墻隱現,花香漫野……
雖是陰天,風也是暖暖的。
提著茶簍的阿公笑著打量我們奔跑的身影,嘴里呢喃著一句感嘆:“我忙得茶都采不完,你們卻有大把的時間到處玩!”
我回過頭去,報以傻傻的笑。阿公直愣愣地站在枯白的墻根下,那滿是褶皺的臉,卻也像嬰兒一樣羞怯。
每年清明后,鵝黃的茶綠斜落于山嶺,一頂頂草帽,一簍簍春色,裝點著綠浪翻滾的茶園。
天不亮,江家婆婆就起來采茶,自家的茶園袖珍小巧,每處的茶樹不過幾十棵,打理得也不像茶場那樣細致,不過,對于外鄉人來說,在青山草蔓間,就著和風春露細細地采摘,自是一番天然野趣。
當然,這樣的天然野趣,也只限于我們這樣的看客。
年歲已高的江婆婆,采了一輩子茶,歲月的年輪爬滿了她的額頭,也刻進了她的雙手。那雙手粗糙,沾滿了黑黑的茶液;那雙手靈巧,當老繭觸過新綠,枝上便跳動著清脆的音符,一葉又一葉,一春又一春,這樣的一輩子,只在青山綠水間細碎地重復。
我幼時曾采過茶,不過僅僅只是在村里的茶場里鬧騰幾下,遠不如這般的辛勞。江婆婆很耐心地教我們選葉,頭春茶里首推的是一芽一葉,小點的芽葉賣相好,能賣個好價錢。
兒媳和孫女給婆婆送來了午餐,一份很簡單的面食。江婆婆就站在地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兒媳看看婆婆的茶簍,笑著說:“別學老太太采茶,她就喜歡大芽小芽都放在一塊,不劃算的噢!”
兒媳又仔細教我們分類,要不全采小尖的,要不就全采大尖的,混在一起采,價格起不來,不值當。
江婆婆喝了點茶水,沒作片刻休憩,又繼續忙碌起來。
老太太沒有太多的經濟頭腦,唯一想做的,就是把這滿園的茶葉采完。
收獲是美好的,也是辛勞的,大大小小的手,老老少少的手,就在這春天里,無盡地忙碌。
因為有了耕耘,茶園里的春天才能鮮活,村莊的炊煙才能升騰。我就喜歡,還有著些許生活氣息的村莊。
集
天色漸暗,無意間闖入村西的舊廠房。
廢棄的老廠燈光昏暗:青磚抹白的墻體,木梯回旋的樓閣,還有坐在桌前候著的干部模樣的人。
“咦!”村干部與我們對望,不知所以。
“你們是在收茶?”我們有些膽怯地問。
村干部們點點頭。
“那為什么沒有人來賣茶?”我們也不知所以了起來。
村干部們都笑了,其中出納模樣的胖叔叔站了起來,笑著說:“你們坐坐,6點左右,就會有人來嘍!”
廠房有些年代了,暗處堆滿了農用器具,開始感到新鮮,一行人在廠房內嬉鬧了一陣子,累了,便擠在過道邊的長椅上,跟著收茶人一起靜候著茶農的腳步聲……
胖叔叔瞇著眼打著小盹,一旁的會計哥哥拿著賬單若有所思,我們時不時地看看他們,他們也時不時地偷瞄一下我們,眼神交匯處,便是一抹淺淺的笑。
大門外,菜田蔥綠,遠山青黛……看著看著,我們都有點昏昏然。
“來了哈,來了哈!”不知同行的誰在屋外扯了一嗓子,我們便立馬端起相機瘋擁到大門前。
最先進來的是位大叔。他從室外剛跨進昏暗的屋內,冷不丁地看見幾臺相機同時瞄準自己,心里怕是狠狠咯噔了一下,剛伸進屋內的那條腿便晃在了半空中,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落下。
大叔拎著袋子進屋了,邊走還邊回頭看看我們,笑著嘀咕道:“哪兒來的一幫小孩啊,還以為是記者呢!”
過秤的大哥忙上前接過大叔的茶袋,稱了稱道:“三斤。”然后再將茶葉倒出來,平鋪在笸籮里,用手輕輕捏起一些來細細品看。大叔在一旁候著,眼里有些期待。
“35塊錢一斤。”過秤大哥側過臉,看著大叔道。
大叔對這個價格還算滿意,臉上堆滿了笑容。
一旁的會計哥哥立即就算出總額,再把數字寫在紙條上,遞給了賣茶大叔。大叔拿著條,去一旁的出納胖叔那兒領錢。一筆交易,就這樣迅速有序地結束了。
不大會兒的工夫,茶農越聚越多,有孱弱的老人,有正值青春的少女,也不乏天真的孩童。他們或步行,或單車,或騎摩托車,從四面八方,背著簍,提著袋,涌進這黑漆漆的廠房。
他們有的笑呵呵地領著錢回去,有的卻很是失落,更有甚者,過好秤倒進笸籮,聽到不滿意的價格后,立馬表示不賣了。
茶攤前,涌動著鄉人的表情,憂與喜,渴與求,但無論怎樣,很慶幸,他們的家園是如此安寧。
夜將暮,河堤上、墻根下、村口邊,幾處收茶的攤點,依然鬧熱,買賣之聲、問詢之語不絕于耳。
制
石板路盡頭的茶棚,人影晃動,燈盞微明。
白天路過茶棚時,茶棚阿姨正靠著木門拾掇著茶青,小孫兒繞在一旁嬉鬧玩耍,身后的孫女直身端坐,全神貫注地做著作業。
這樣的生活安靜得如同一幅油畫,讓人陶醉,阿姨的笑容很燦爛,凝滯了心弦。
阿姨告訴我們,白天收完茶后,晚上就會炒茶。
入夜了,我們如約而至。茶棚里,一家人都在熱火朝天地忙碌著:兒媳在炒茶,兒子在發炭,阿姨在烘茶,孫女來回端送茶青,小孫子呢,也時不時地上來湊個熱鬧,困了撒個嬌,無聊了,上來再鬧騰兩下。
阿姨樂呵呵地招呼著我們,雖一直在忙,卻時不時地問我們渴不渴,要不要喝茶。而后,覺得我們站著看太累,又吩咐孫女幫我們拿凳子,讓我們坐在一旁,細細觀看。
茶棚建在村道邊,我們一行人就坐在過道邊沿,留出一條縫隙給來往的路人行走。一溜的長凳,一水的外鄉人,卻像來家的客人似的,細細地聊著,歡笑著,眼前生動的鄉村茶坊,就如同一出美妙的鄉村劇集,動人,歡暢,令人雀躍。
聽阿姨說,他們一家人要忙到凌晨,天亮后,還要把這些新炒的茶葉送到縣城。白天要采茶收茶,晚上要制茶,春天是他們最為忙碌的季節。說好要一斤茶葉,阿姨讓我們第二天去取。
由于第二天要離開,一早我們就在阿姨家的門前徘徊。
“他們家都是要敲門買東西的噢,白天起得晚哪!”一路過的鄉親上前告訴我們。
敲了敲木門,不大會兒,門吱的一聲開了,阿姨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我們,轉身遞給我們一袋茶。阿姨告訴我們,茶已按我們的人數分好了。
我們接過茶,笑著與阿姨道別。阿姨靠在木門邊,微笑著看我們離去。
那個早晨,依然未見陽光,石板路上閃著夜雨滲透的一層幽藍。袋子里的茶葉香香的,那香味漫過了馬頭墻,漫過了富春橋上蒼老的雕欄。
品
很多東西都要細細品嘗。
就像王阿姨家的青團一樣,經過輕揉慢搓、細細地蒸煮之后,青草般的氣味便慢慢地躍上唇齒,流進心間。
就著浮梁的茶水,嚼著浮梁的草香,嗅著南方四月特有的氣息,一切都是醉人的甜。
老屋前,王阿姨認真地包著青團,對聯映紅了門堂,綠苔爬滿了墻根,濕氣氤氳了窗欞。兒孫們今天都要回來,王阿姨的眼里洋溢著期待,她將這份期待揉進綿軟的草泥里,揉進兒孫們童年時的夢境。
又想起江婆婆采茶時的姿態:戴著草帽、躬著腰,身子依著茶枝,蒼老的手將鵝黃細摘慢采。那雙攥緊歲月風霜的手,沒有詩情畫意,只有關于生存、關于家園、關于興旺的人生皺褶。
云霧山中,她已染了一身醉綠……
山中的那抹醉綠,被盛在了天青色的茶碗里。
圍坐在簡陋的陶瓷作坊內,一盞清茶,任絲絲幽香沖淡浮塵。
瓷土與制瓷工具在我們身后雜亂地堆放著,坊主是位憨厚的年輕人,來自北方,大學畢業后,留在了這里,繼續著關于瓷的夢想。
他在幽暗的貼著紅塑布的角落里拉著坯,一雙巧手,在輕輕的轉動之間,無形的泥土就幻化成有形的杯盞;他在簡樸甚至有些臟亂的民房里,手蘸一筆墨色,心渲一抹美艷。在他的筆端,素色青花清新如許,釉色牡丹絢爛悠然……
他在地攤上叫賣著他的成果:一疊疊青色的碗,一排排青色的壺;他招呼客人的神態有些靦腆,被還價后,神情更是顯得不大自然。
過不了多久,他的瓷器小店就要開張了,就在作坊的不遠處,他笑著指了指小店的方向,他的笑里,含著太多的夢想。
“來,坐坐,喝杯茶吧!”說著說著,他就麻利地泡起茶來,用自制的茶杯盛茶,這或許也是一份值得驕傲的享受。
他自豪地向我們介紹,他上的釉色是獨一無二的,青里透綠,綠里浮藍……他手中握著的杯盞,是他一生的夢,他在生存與夢想之間執拗地行走。
茶香將杯盞浸染,散發出陣陣清香。
人生沉浮,如一盞茶。
苦如茶,香亦如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