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行》主題思想的演進

尹占華（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隴西行》主題思想的演進

尹占華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隴西行》古詞本寫邊地民風，晉宋間詩人陸機、謝靈運以此題寫玄言，梁時蕭綱方以之寫邊塞征戰，唐人作《隴西行》遂沿襲這一主題。但晚唐人陳陶的《隴西行》悲切哀怨，與盛唐、中唐詩人所作又不同。

隴西行；樂府；步出夏門行；邊塞。

《隴西行》是一樂府古題，為相和歌辭中的瑟調曲。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三六引《古今樂錄》云王僧虔《技錄》瑟調曲有《善哉行》、《隴西行》、《折楊柳行》、《西門行》、《東門行》、《東西門行》、《卻東西門行》等。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卷上說：“《步出夏門行》，亦曰《隴西行》。右古詞云：‘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此篇出諸集，不入《樂志》。”[1]歌詞最早載之于徐陵所編《玉臺新詠》卷一和《樂府詩集》卷三七，個別字句略有出入。《樂府詩集》所載如下：

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桂樹夾道生，青龍對道隅。鳳凰鳴啾啾，一母將九雛。顧視世間人，為樂甚獨殊。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問客平安不。請客北堂上，坐客氈氍毹。清白各異樽，酒上正華疏。酌酒持與客，客言主人持。卻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談笑未及竟，左顧敕中廚。促令辦粗飯，慎莫使稽留。廢禮送客出，盈盈府中趨。送客亦不遠，足不出門樞。取婦得如此，齊姜亦不如。健婦持門戶，一勝一丈夫。

吳兢說此詩“始言婦有容色，能應門承賓，次言善于主饋，終言送迎皆合于禮”（《樂府古題要解》卷上）。此詩前后若不銜接，古歌往往前有趨，后有艷，有時又有若干解，幾解之間意義也不一定連貫，為古歌詞之通例。紀容舒《玉臺新詠考異》卷一論《隴西行》說：“漢魏樂府，體例不一。郊廟諸歌，多依律以制詞，相和諸歌，則多采詩以入樂。詩或不能協律，則增減其文以就之。詩長而調短，則或節其數句；詩短而調長，則或采他詩數句益之。或兩詩之中，各取半章合歌之。但取音調之和諧，而不必文義之連屬。郭茂倩《樂府詩集》多以入樂之詞與本詞并列，其分合增減之跡，尚有一二之可求。后人不究其本，一一誤執為本詞，或強為訓詁，或疑為脫誤，均所謂大惑不解者也。此詩自‘好婦出迎客’以下，文不與前相屬，蓋即兩詩各采半章者也。”此說有理。

上述《隴西行》的歌詞當出東漢。《漢書·藝文志》歌詩類載有“燕代謳、雁門、云中、隴西歌詩九篇”，可證兩漢采集民間歌謠，隴西地區是一重要來源之地。隴西為郡名，秦置，漢、晉皆因之。杜佑《通典》卷一七四《州郡四》云：“秦置隴西郡，以居隴坻之西為名，二漢因之。”其地因近邊塞，民風豪健。班固《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贊曰：“秦漢已來，山東出相，山西出將……何則？山西、天水、隴西、安定、北地，處勢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故秦詩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皆行。’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耳。”[2]故《隴西行》詩中的婦女，豪爽持家，待客應對，絕無忸怩羞澀之態。

吳兢、郭茂倩皆言《隴西行》又名《步出夏門行》，《步出夏門行》古辭亦載《樂府詩集》卷三七，如下：

邪徑過空廬，好人常獨居。卒得神仙道，上與天相扶。過謁王父母，乃在太山隅。離天四五里，道逢赤松俱。攬轡為我御，將吾上天游。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桂樹夾道生，青龍對伏趺。

歌詞言高士得道，與神仙同游，與《隴西行》內容甚不相類。再說題目，隴西為郡名，夏門則為漢時洛陽北面城門之一，二者未有絲毫聯系。《后漢書·桓帝紀》：“本初元年，梁太后征帝到夏門亭。”李賢等注：“洛陽城北面西頭門也，門外有萬壽亭。”[3]又《百官志四》：“洛陽城有十二門，北面有夏門。”但《步出夏門行》的古辭末四句與《隴西行》的首四句相同（僅二字有異），當是《隴西行》借用《步出夏門行》的歌詞。二曲的音樂性質如何無從得知，可能二曲確為一曲，所以《隴西行》可以借用《步出夏門行》的歌詞。《宋書·樂志三》所載大曲有《夏門》、《步出夏門行》，歌詞則為曹操、魏明帝曹叡所作。《樂府詩集》卷三七引王僧虔《技錄》云“《隴西行》歌武帝《碣石》、文帝《夏門》二篇”，“文帝”為“明帝”之訛。曹操、曹叡的二首抒情言志，與古詞倒有相通之處。大概魏時嫌《步出夏門行》的古詞簡陋，故樂府所歌改用曹操、曹叡所作歌詞，二人所作章解也多。

《步出夏門行》古辭言游仙，曹操、曹叡的抒情言志，晉、宋時玄言詩大行于世，這些內容本來就有相通之處。所以晉、宋人作《隴西行》，內容上卻承繼《步出夏門行》。這時的《隴西行》恐怕已不可歌，文人僅是擬作而已。如以下三首：

我靜如鏡，民動如煙。事以形兆，應以象懸。豈曰無才，世鮮興賢。

（陸機《隴西行》）

昔在老子，志理成篇。柱小傾大，綆短絕泉。鳥之棲游，林壇是閑。韶樂牢膳，豈伊攸便。胡為乖枉，從表方圜。耿耿僚志，慊慊丘園。善歌以詠，言理成篇。

（謝靈運《隴西行》）

運有榮枯。道有舒屈。潛保黃裳。顯服朱黻。誰能守靜，棄華辭榮。窮谷是處，考盤是營。千金不回，百代傳名。厥包者柚，忘憂者萱。何為有用，自乖中原。實摘柯摧，葉殞條煩。

（謝惠連《隴西行》）

陸機的一首云事應有兆，有感嘆世道埋沒賢才之意。謝靈運的一首認為“柱小傾大”，不如優游丘園。謝惠連的一首思想情趣更明顯地由老莊而來，認為動不如靜，“有用”不如“無用”。

蕭綱的《隴西行》已不同于晉、宋人的同題之作，內容著眼于“隴西”是邊塞，遂寫邊塞征戰，表明此題已納入邊塞題材，既是對古題的改造，也是對古題的開拓。吳兢說：“若梁簡文‘隴西四戰地’，但言辛苦征戰，佳人怨思而已。”（《樂府古題要解》卷上）蕭綱之作有三首，如下：

邊秋胡馬肥，雪中驚寇入。勇氣時無侶，輕兵救邊急。沙平不見虜，嶂崄還相及。出塞豈成歌，經川未遑汲。烏孫涂更阻，康居路猶澀。月暈抱龍城，星流照馬邑。長安路遠書不還，寧知征人獨佇立。

隴西四戰地，羽檄歲時聞。護羌擁漢節，校尉立元勛。石門留鐵騎，冰城息夜軍。洗兵逢驟雨，送陣出黃云。沙長無止泊，水脈屢縈分。當思勒彝鼎，無用想羅裙。

悠悠懸斾旌，知向隴西行。減灶驅前馬，銜枚進后兵。沙飛朝似暮，云起夜疑城。迥山時阻路，絕水極稽程。往年郅支服，今歲單于平。方觀凱樂盛，飛蓋滿西京。

此組詩寫邊敵入寇，將士出征，征戰辛苦，終勇立戰功，奏凱以還。詩中“隴西四戰地”、“知向隴西行”，緊扣“隴西行”的題目，雖為擬樂府，卻并不繼承《隴西行》古辭的內容，而是盡量向題目回歸。當然，詩中所寫的這些內容只是擬想之詞。蕭綱的詩以述事為主，不專以抒情言志，一掃晉、宋人玄言的痕跡。這種開拓對唐人影響很大，唐人作《隴西行》，無不沿傳這條道路。庾肩吾的一首：“借問隴西行，何當驅馬征。草合前迷路，云濃后暗城。寄語幽閨妾，羅袖勿空縈。”創作思路同蕭綱，然格調較蕭綱為弱,遠不如蕭綱詩感情充沛。

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關山正飛雪，烽戍斷無煙。

（王維）

雪下陽關路，人稀隴戍頭。封狐猶未剪，邊將豈無羞。白草三冬色，黃云萬里愁。因思李都尉，畢竟不封侯。

陰云凝朔氣，隴上正飛雪。四月草不生，北風勁如切。朝來羽書急，夜救長城窟。道隘行不前，相呼抱鞍歇。人寒指欲墮，馬凍蹄亦裂。射雁旋充饑，斧冰還止渴。寧辭解圍斗，但恐乘疲沒。早晚邊候空，歸來養羸卒。

（長孫佐輔）

晚唐人陳陶的《隴西行》雖也寫邊塞征戰，卻著眼于戰爭之殘酷，以至反思戰爭之得失，立意絕不同于盛唐、中唐詩人之作。其作共有四首，如下：

漢主東封報太平，無人金闕議邊兵。縱饒奪得林胡塞，磧地桑麻種不生。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隴樹三看塞草青，樓煩新替護羌兵。同來死者傷離別，一夜孤魂哭舊營。

黠虜生擒未有涯，黑山營陣識龍蛇。自從貴主和親后，一半胡風似漢家。

其一說“縱饒奪得林胡塞，磧地桑麻種不生”，戰爭使民眾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其四說“自從貴主和親后，一半胡風似漢家”，和親政策正可以使胡風歸化。第二首最為膾炙人口，王世貞說：“‘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謂絕唱矣。”[4]沈德潛說：“作苦詩無過于此者，然使王之渙、王昌齡為之，更有馀蘊。此時代使然，作者亦不知其然而然也。”[5]陳陶的詩已是以思理見長，不是以形象勝人。當然，《隴西行》在陳陶筆下僅成了反思邊塞戰爭的一個題目，試看詩中出現的物象和地名，如果說“隴樹”還與“隴西”有關聯，那么無定河、黑山和隴西就風馬牛不相及了。無定河源頭為古黑水，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六以《陜西十》：“奢延水，在（榆林）鎮西，亦曰朔方水，即無定河也，下流經米脂縣入綏德州境注入黃河。”黑山亦在北方，同書同卷：“又有黑山，在中受降城正北稍東八十里，亦謂之殺胡山，亦謂之呼延谷。”這些地名如同“隴西”一樣，只是邊塞的代名詞，并非實指，考察它們的具體方位并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但晚唐的邊塞戰爭多發生在北方，而不是西北方，也是事實。陳陶的詩因意在評議戰爭，不去描寫邊關景象，故選用的詩體是七言絕句而不是篇幅可長可短的古體詩。

由上述可知，《隴西行》古辭本寫邊地民風，與《步出夏門行》同曲異名，晉、宋人作《隴西行》，承繼曹操、曹叡的《步出夏門行》抒情言志的傳統，卻大大浸染玄言詩的味道。蕭綱的《隴西行》再將目光轉向邊塞，然寫邊塞征戰，是對古題的改造和拓展。唐人再用這個題目，無不由蕭綱而來。盛唐、中唐人的《隴西行》尚不乏慷慨激昂之情，晚唐人陳陶所作則悲切哀怨，進而反思戰爭的目的和意義了。雖然景象的描寫不及王維和長孫佐輔，而思想的深度卻有過之。

[1]吳兢.樂府古題要解[M]//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31.

[2]班固.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75：2998.

[3]范曄.后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65:278.

[4]王世貞.藝苑卮言[M]//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1013.

[5]沈德潛.唐詩別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690.

[責任編輯 張亞君]

2015-10-20

尹占華（1947-），男，河北故城人,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I207.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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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630（2015）06-00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