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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拉酒館

2015-06-05 20:06:29魏市寧
湖南文學 2015年4期

魏市寧

因為是華北地區的緣故,初看起來,斯特拉酒館(Stra Pub)的圓形穹頂有一種理所當然的伊斯蘭情調。我從武漢乘火車北上,沿京廣線來到華北平原這片地形平坦的區域,透過車窗,我甚至看到了幾個布滿阿拉伯文裝飾的伊斯蘭村落。話雖如此,當我走進大廳,斯特拉酒館殘存的東正教氣息就開始向世人糾正這個習慣性的誤會———此時此地,當鼻子警覺起來,就能嗅到它鮮有的俄式風情。

斯特拉酒館雖有鮮見的拜占庭風格,里面卻是地道的普通中餐廳,油膩膩的吧臺,廉價的酒菜,還有從附近某所大學走過來吃飯的少不經事的窮學生。約我來斯特拉酒館的人叫馬爾賀,以倒賣動物牙齒做成的手工藝品和玉石制品營生。他時常向別人提及自己的家族往事和狩獵經歷。他的奶奶姓馬,是上海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后期,她隨部隊轉徙東北,因抗戰結束留居吉林,此后和一個蘇聯人私通懷上了馬爾賀的父親。孩子出世時這個女人已經嫁給了一個長春人,他從母親那里繼承了姓氏,長大后在長春本地結婚生子,馬爾賀是這個家族唯一的后人。馬爾賀的妻子海桑出生在湖北隨州,兩人于一九八七年四月在北京相識,一年后馬爾賀帶著海桑一起去了東北,最終在黑龍江西部定居。

馬爾賀曾于一九八六年乘火車路經此地。那是一個慵懶的黃昏,馬爾賀躺倒在綠皮火車的硬座上。透過車窗,斯特拉酒館的圓形穹頂映入眼簾,給人一種置身異國的微妙錯覺,我想這或許就是如今他選擇在這里同我碰面的緣由。然而,多年后的這次實地造訪,斯特拉酒館的真容并沒有讓任何人驚艷。

我在斯特拉酒館聽他回憶過往,馬爾賀臉上和手背上有許多疤痕,微微泛白,沒有血色,能看出曾經的傷口有多深。他似乎真的有著或多或少的俄羅斯血統,四十多歲就已經開始謝頂,不過從后腦勺蔓延過雙耳的毛發還依舊濃密。

馬爾賀還是一個極其挑剔的男人。做交易時,他對彼時彼刻心情的重視程度似乎遠高于交易本身———有時候約定的地點太過令人失望,他也不惜放棄一筆金額十分可觀的生意,所以大多數碰面都是馬爾賀選擇地點。這就像處女座的強迫癥(馬爾賀自認為這更像動物置身野外時本能所表現出的第六感),哪怕空氣中有一絲感覺不對,也會成為他完成這件事的阻礙———交易無疾而終,就像悠閑覓食時忽然地警覺,爾后又匆忙逃離的鹿群。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三日,國務院發布了關于保護珍貴稀有野生動物的通令,從此馬爾賀所經營的一部分生意被定性為非法買賣。對此,他倒是持有一種知難而上的態度,在此后七年多的時光里,馬爾賀的狩獵活動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變得更加大膽而頻繁,禁令從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刺激他穿越隔離網進入山林的一種動力。直到一九九三年八月,馬爾賀帶著一把獵槍,兩次深入大興安嶺山林深處的蠻荒地帶,經過共計九天十夜的搜捕,他收獲了一只雌性紫貂和一只成年雄性原麝。一個月后,馬爾賀在花卉市場的黑市上出手了麝香和貂皮,又為自己的妻子買了一只澳洲虎皮鸚鵡。當晚他就被警察拘捕,以捕殺販賣國家珍貴稀有動物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六個月,沒收全部捕獵工具和非法所得收入,罰款兩萬元。經過這場波折,馬爾賀家里只有那只澳洲鸚鵡手續齊全,因而得以保留。

三年六個月之后的緩刑總結如是說:緩刑期的馬爾賀嚴格執行緩刑條例,起初在家具廠做雜務,然后在林場從事伐木工作,期間定時上報自己的活動和思想狀況,從來不曾離開居住縣境,也不曾穿越擋在山林和居民區之間的隔離網。

“這當然是胡說八道!”在斯特拉酒館,馬爾賀和我迎面而坐,道出他個人對刑罰的荒謬理解,“緩刑比執刑更能摧毀你的自信,執刑就像淬火一樣,剝奪你的身體自由,卻還給你更加銳利的意志;緩刑則是從精神層面動手,這把軟刀子足以把一個人的勇氣剔得一干二凈。”

馬爾賀的妻子海桑是一個身高接近一米七的長春人,二十四歲時她在北京念大學三年級,對新舊萬物都持有一種近似拷問的懷疑。在世界思潮涌入中國的思辨年代,她一度懷疑自己存在的位置以及人生的去向。這時候,馬爾賀出現了,他異于常人的沉默和嚴肅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快,這個迷戀著山林和邊陲小鎮的男人成了她躍躍欲試的一種幸運和冒險,于是大學畢業后她就隨他來到大興安嶺西南部的這個鄉鎮上。

鎮子屬于當地景區的一部分,松樺林隨山巒起伏無盡,山林在隔離網處收尾,零星的幾棵落葉松和云杉樹佇立在隔離網內的居民區,這里的樹枝上大都掛了些臘肉和凍雞。有人在街道上跳秧歌舞,有人躺在籬笆四筑的院子里,這里有著籠罩四野的極寒低溫和毫不慳吝的柔和日光,也有新舊交錯的木石屋和中蘇交惡年代拆毀的拜占庭式廢棄工廠。這便是海桑對這座小鎮的第一印象,在時間面前,美麗和荒雜被一視同仁,不需要多久,一切都會變成讓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和平淡。

海桑同馬爾賀生活在一起,兩個人沒有任何結婚手續和證明文件,也沒有舉行任何北方或是南方的傳統婚嫁儀式。每每想起此事,馬爾賀總會抱有幾分愧疚,對此,海桑倒是持有一種受害者兼自虐者的態度。她像貓一樣,對馬爾賀的任何提議都保持著一種柔軟而堅定的排斥。要讓自己擺脫感情的枷鎖,就要成為兩人之間的犧牲者,海桑在自己和馬爾賀之間小心翼翼地奉獻著自己的青春,并對馬爾賀的任何回報和補償都保持著警惕和遠離。時間越長越不難發現,只有遍體鱗傷地守望在道德的山頂,才能看到一點自由的可能。隨著時間的增加,她愈加相信當年沒有匆忙結婚是多么明智的決定,如今,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敢于冒險并滿懷期待的少女,現在的海桑只想給自己預留一個逃亡的機會。雖然她知道自己或許永遠都不敢把那場不顧一切驚心動魄的逃亡付諸實踐,但是那個機會,她一定要保證它的存在。

緩刑期的馬爾賀沉默寡言,經常睡在客廳的睡袋里,或把沙發推到院子里,墊好睡袋躺上去,身上僅蓋著一層單薄的毛毯。在這里能看到霧氣籠罩的夜色和隔離網后面的叢林,它們誘惑著他,他想象自己穿過隔離網,繞過一叢灌木后消失進一片只有勇氣和強壯才能夠溶解進去的黑暗中,那場景讓他飽受折磨。

每晚睡覺前,他都企圖將自己的野心和行程在腦海中上演,細節、高潮,就連意外都要為自己安排好。但是不管是家具廠還是林場的工作都讓他心力交瘁,連咖啡都無法讓他在十一點之后繼續保持清醒。他開始懷念十六歲時嗜睡的自己初喝咖啡時那個難熬的漫漫長夜,時間被拉長,大腦無比清醒和高效,仿佛能思考完一生的困惑,并且得到令人振奮的答案。

差不多就在那段時光,海桑開始和那只虎皮鸚鵡說話了,只要拿幾粒葵花籽,就能讓它學幾句饒舌的短語。這只鸚鵡對當下幾乎沒有多少記憶力,它言語不清,現學現忘,為了吃到海桑指間的葵花籽,它會躍躍欲試地張開嘴巴,雖然只能叫出當下聽到的某個音調,而且帶有嚴重的南方氣息,但這足以讓海桑滿足和驚喜。其他時間,一旦脫離了海桑的關注,那只鸚鵡就會不停地在籠子里焦躁地跳來跳去,說著一些類似粵語的雜音,這時候馬爾賀的安撫毫無效果。他認為自己買到了一只犯傻的鸚鵡,海桑倒并不為此感到任何不快,相反,她認為這只鸚鵡同自己有許多共同之處,她們同樣討厭室內墻紙的顏色和房子油漆的味道,它在這座小鎮上和她承受同樣的煩惱和孤獨,以及她面對馬爾賀時的失望和失落。

為了安撫那只鸚鵡,她去花卉市場買了一個鸚鵡站架,準備把它從籠子里解放出來,這遭到了馬爾賀的強烈反對。海桑說,有些鸚鵡不愿意被放在鐵籠子里,一旦想不開了,它們就會咬掉自己身上的羽毛,最后變成光禿禿的樣子。馬爾賀說這個站架上沒有腳鏈,根本無法使用,即便裝上腳鏈,鸚鵡也不會那么配合地站在上面,虛假的自由會令它更加焦躁,它會搞得家里不得安寧。馬爾賀的反對和解釋沒有起到任何效果,海桑一意孤行,剛剛打開籠子,那只鸚鵡就沖了出來,在臥室里驚叫著,拍打著翅膀飛來飛去,抖落下許多羽毛。馬爾賀氣急敗壞地罵著粗話滿屋子追捕它,海桑像個孩子一樣在一旁興奮地看著這一幕。最后他在窗口擒住了這個發狂的小家伙,把它重新塞進了籠子里。此后的一天,為了讓海桑停止糾纏此事,馬爾賀去花卉市場買了一根腳鏈,這才讓鸚鵡老老實實地呆在了站架上。看著那只鸚鵡抬起腳,焦躁地啄著鏈扣,馬爾賀說:“你所說的那類剛烈的鸚鵡,即便是在站架上,為了自由,它們也會咬斷自己被腳鏈鎖上的腿。”

海桑捏著一粒葵花籽,說:“它不會。”那只鸚鵡放下腳,用一只眼睛盯著海桑的手,歪著的腦袋隨之上下擺動,它叫道:“塔牟嘿!塔牟嘿!”

離開北京和長春,來到現在的住所,在超市作理貨員,海桑感覺自己的一生都在遷就馬爾賀。他憑著自己在八十年代少有的沉默寡言和捕獵者的身份,對她造成一種別樣的誘惑,仿佛在他身上有一種值得用青春和人生兌換的東西。這使她之后的全部時光都把自己困在他的身邊,等待著一個似乎并不存在的美好結局或答案。事到如今,她發現自己是多么愚蠢的一個女人,因為她越來越能夠看清楚,那最后的結局和答案很可能就是———這種等待因為沒有意義所以永無止境。那天夜晚,她夢到一片可能屬于南半球大洋洲的湛藍色天空,暖風,潮濕的空氣,金、黃、藍、白色的海岸線,她夢到那只虎皮鸚鵡聽到誘鳥的叫聲,不顧一切地朝著涂滿油膠的粘網上撲過去,下一秒就是徒勞無功的掙扎。環境變得干冷蕭條,風雪從夜晚的黑暗中吹打過來。那只鸚鵡落網后的聲音把她吵醒,她看到窗戶外無盡霧色的夜晚,窗門推開了一半,紗窗上有個一尺左右的撕裂口,那只虎皮鸚鵡不見了,留下夢境中它嘶鳴的聲音在臥室里回響,像寒風里彈射的玻璃碎片,在她身上割出一道道傷口來。

臥室開了一夜的燈,到了凌晨,她莫名的恐懼才消隱而去,盡管大半個夜晚都沒有休息,這時候的海桑卻完全沒了睡意。她聽到馬爾賀在客廳門后翻動工具箱的聲音,那聲音細碎、無趣,漫長地持續著。她披著睡衣走出來,看著馬爾賀蹲在門后的背影,那是一種男人特有的、徒勞忙碌于某件瑣事的背影。馬爾賀感覺到了她的走來,他在原地停頓了一下,之后繼續翻找起來,他在工具箱里摸索了一會,之后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去衣柜,打開了右邊的抽屜,繼續翻找起來,仿佛她并不存在。這時候海桑忽然感到一陣窒息,緊接著肺葉變得僵硬,胃里抽搐翻騰,她的眼圈紅了,開始眩暈,想要嘔吐。

海桑挪到沙發上,她用手捂著額頭,輕微地搖晃著。

馬爾賀關上抽屜,他一無所獲。看到海桑,他說:“你怎么了?”

海桑擦掉眼淚,說:“你終于看到我了嗎?”

“怎么了?你是哭了嗎?”

“不是我,是那只鸚鵡,它逃走了。”此刻,她沒有傷心、憤怒、悔恨、苦惱……她沒有任何能夠讓一個人哭泣的情緒,但是她的眼淚卻流個不停,她甚至在盡力控制著,希望這種不合時宜的、正在馬爾賀面前迅速貶值的流淚能即刻停止。

馬爾賀直接走進了臥室,看到空空的站架上懸吊著腳鏈,沙盤上散落著鸚鵡的糞便和幾根絨毛,紗窗上有一道整齊的撕裂口。他說:“你把腳鏈調得太松了。昨天晚上聽到動靜,我就知道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海桑說:“我怕它咬斷自己的腿。這種事不是你跟我說的嗎?唉,你快去把它找回來吧。”

“它既然飛走了,那應該就找不回來了。”

“你去顧興家的捕鳥場看看,或許它落在了他的膠網上。”她的命令帶有強烈的抱怨,仿佛鸚鵡的逃跑都是他的過失。

“那是在深圳人工孵化的澳洲鸚鵡,要是真的飛到了外面,那么低的溫度,它馬上會凍死的。”

海桑變得不安起來,她用雙手捂住臉,說:“你就那么希望它死掉嗎?是你買來的那只鸚鵡,既然買了它,你為什么就不能對它負一點責任?”

“我每個月都給它買兩次鳥食,沙盤也都是我在清理,你說我還能做什么?”

“這還不夠,你難道不知道嗎,這根本就不夠。”

馬爾賀沒有繼續爭辯,他又走到門后,開始翻找工具箱,背對著她。

“我的裁紙刀呢,我剛才找遍了工具箱和抽屜,都沒有找到。”

海桑沒有回答,她失落地站在那里。

馬爾賀焦躁地走回臥室,關上了窗戶,說:“我老是說冬天要關緊窗戶,你總要整夜都打開它。還有,你看,鸚鵡的爪子怎么能在紗窗上撕出這么整齊的裂口?”

海桑又哭了起來,她低頭獨自哭了幾秒鐘,然后抬頭看著馬爾賀,說:“不要這么對我好嗎?”

馬爾賀拿起手套,塞進了口袋里,轉身出了門:“我去林場的路上會順便去一趟顧興家的捕鳥場。”

刮了一整夜風后,清晨異常寒冷,房屋的墻皮和松樹的枝干在空氣中發出微弱的噼啪聲。馬爾賀還沒走進顧興的住所,就能看到空中搭起的四張膠網,面積很小,顏色發黃,全憑網間捆著的兩只錄音機播放的誘鳥叫聲引來一些榛雞和云雀。顧興家門口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在籬笆旁搓著手踱步,相互尷尬地說著什么。

“外面的人是怎么回事?”

“是兩個廣播收音電臺的實習記者,非要采訪我,不肯走。你應該看看新聞,收音機電視臺忽然都開始關注起我這行啦,現在的人真是閑了啊。你看,我們家捕鳥也有好幾代啦,我祖上就是靠這個留名的。民國二十年的東三省,誰沒聽說過我們家捕鳥馴鳥的顧三爺,那時候這可是個了不起的技術營生。可是到了咱們這代,忽然捕鳥就成了傷天害理的壞事啦。這些人是怎么想的,平時炒臘肉怎么不覺得自己對豬太殘忍———哎?”顧興壓低了聲音,防止被外面的記者聽到,“你怎么跑到我這里來啦,這不算違反假釋的規定吧?你這兩個多月一直都在林場老老實實地鋸木頭嗎,有沒有偷偷跑去打獵?”

“海桑最近一直都很敏感,我不能再刺激她了。上次警察去我家,鬧得雞飛狗跳,一年多了她都在耿耿于懷。”

“你知道嗎,因為禁獵的規定,這一年麝香一直都在漲價,翻倍地漲。你要是有現貨,我幫你找下家呀。”

“得了吧,我沒有。”

一只連雀飛過隔離網,在膠網上猶豫著棲落,發現是陷阱后奮力掙脫。和鸚鵡不同,在困境中,那只連雀用盡了力氣掙扎,卻不肯發出一聲尖叫。那塊膠網顫抖著,像被石子連續砸中的水面,忽然又平靜下來,那只鳥逃走了。

“哎!”顧興懊惱地叫了一聲,“看到沒,天太冷啦,我熬油膠熬得也差勁,現在膠網都粘不住鳥啦,我早晚丟了這個行當。你的那把來復槍呢,那么久不用,也生銹了吧。”

“我的槍早就被沒收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給海桑買的虎皮鸚鵡,它今天凌晨掙掉腳鏈逃走啦,我來看看有沒有被你逮到。”

“那么厲害的鸚鵡嗎,那你剛才看到啦,我這才剛開始,到現在一根鳥毛都沒有逮到吶。”

“那就沒有別的事了。”

他正要離開,又聽到顧興的聲音:“你要是打算回到林子里去,我可以借給你我的那把槍啊。”

那天在林場,馬爾賀遇到了一個意外。

早上的工作剛剛開始,刮了一夜的風漸漸變小,忽然停了,山林間變得像靜止的水底。窩棚里燙白菜的味道還留在外地來的寄宿工身上,同組的工友烤足了爐火,在林場里搓了搓手,用斧頭熟練地在一株落葉松的樹干上砍出一道缺口,馬爾賀正準備下鋸,這時候,不知道是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馬爾賀順勢就倒在了雪地里,然后他聽到一聲聲驚嘆。組長指著樹干上的斧口說,這居然是一株落葉松的異種———木質呈鮮有的紫紅色,砍掉樹皮后散發出一種濃郁的松香。組長彎下腰用指甲刮了兩下,說,這木質相對而言更加堅硬,光澤也較細膩———這株松樹,它將擁有紅木的身價,雖然它乍看起來只是一株普通的落葉松。然后大家開始笑了,扶起狼狽倒地的馬爾賀,說作為新人能碰到這等稀罕事,他是多么幸運。最后,組長拍了拍落葉松的樹干,說:喲,還是個混血兒喲,要是你不倒下去,就只能當一棵普通的松樹啦。來吧,我們鋸倒它。

馬爾賀在鋸木時一直盯著雙人粗齒鋸的鋸齒,那就像一排貪婪銳利的牙齒,不停地嚙咬在落葉松堅硬的樹干上,迅速而干脆地撕裂那道整齊的傷口。鋸口兩側一簇簇鮮紅的鋸沫傾瀉而出,他感覺四周正散發出一道稀薄的如血腥味一般的清香。那株松樹馬上就要倒了,他盯著鋸口,希望鋸子能停下來,當然,他的雙手卻依舊在機械地配合著同事一齊推動鋸齒前進。

鋸子咀嚼著整個樹干,直到咬破另一端的樹皮,露出了微紅發燙的牙齒。樹被鋸穿了,卻沒有倒下,仿佛除了樹干,還有精神層面的東西未被割斷,后知后覺地維持著一種奇妙的平衡。

組長示意大家安靜下來,提醒所有人注意:這棵樹坐殿了,大家提高警惕,準備躲避,只需一氣游絲,它就會隨時會向任何地方倒去。

馬爾賀不知所措地站在雪地里,忽然組長大喊了一聲:“橫山倒!馬爾賀!馬爾賀!”那棵大樹搖搖晃晃地朝著一邊倒去了,對面的同事躲開樹干,沖過來抱住馬爾賀,兩人一起倒在了雪地里。落葉松橫著倒向一棵高大的樺樹,樹枝打在樹枝上,發出密集的斷裂聲。落葉松側翻過去,組長高喊了幾聲,命令所有人向遠處躲避,只有馬爾賀沒有離開。他坐了起來,見那棵樺樹彎成了一張弓,瞬間的靜止過后,落葉松側翻倒向雪地,樺樹怒吼著回彈出去,枯枝敗葉漫天而來,大家都護住了頭顱,大喊著朝遠處跑開。馬爾賀呆坐在雪地里,看著林場里這場意外,來勢洶洶的樹枝密密麻麻地打在地上、釘進泥土里、刮掉地面上的冰雪、在一些樹干上砸出一道道痕跡。馬爾賀忽然想到,要是有一根樹枝打在自己的頭頂上,或許這也是他想要的一種結果吧,這么死掉也不賴;這時候他又想起海桑,她最近越來越容易失控和流淚了,她變得驚人的脆弱,他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擊倒她;他想起她的鸚鵡,它或許已經僵死在了某棵松樹下———想到這里,他的兩腮發燙,眼眶變得濕紅。

一切都安靜下來,落葉松倒在了雪地上,只有一些松針夾雜著樺葉,落在馬爾賀的衣服上。

“你是不是瘋啦!有沒有受傷?”組長大叫著跑了過來。

“他是故意的。喂,你知道樹枝打過來的回頭棒有多厲害嗎?”

“他當然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他是個新手。”組長的語氣緩和了下來。

“他來這里這么久啦,怎么還能像個新手?你不知道嗎,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里,要不是因為緩刑,他才不會跑來這里和我們一起鋸木頭,他根本就瞧不起我們這種工作。”

組長拍了拍馬爾賀的肩膀,看到他的臉,“你怎么啦,喂,你們都住嘴吧,他肯定是被嚇住啦。”

作為伐木工,馬爾賀無疑是個一無所知的新手,這時候對他而言,安慰和嘲笑同樣銳利,這令他開始懷念熟悉的山林———那里有足以壓倒所有人的驚險和恐懼,那里才是他的地盤,在那里他感覺自己像山神一樣,是足以威懾整片山林的主人。想到這里,他的眼淚更是不停地涌出,要滴落下來。他摘下安全帽扔在雪地上,朝回去的小路走去。大家都看著他,組長開始喊他的名字,他沒有任何反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窗戶開著,紗窗上那道撕裂口還在,看來海桑上班又忘記鎖門了。馬爾賀走進客廳,海桑從臥室走了出來。

“你今天不去超市了嗎?”

海桑說:“嗯,你沒有找到它是嗎?”

“沒有。”

她皺起眉頭:“你根本就沒有去捕鳥場對不對?”

“我去了。”

“你為什么不看著我說話?你怎么現在回來了?”她繞到他臉下,看到馬爾賀的眼睛,她有些驚詫,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如此憔悴,“你怎么了?”

馬爾賀別過臉去,背對著海桑,沒有反應。她沒有多想,慢慢把臉湊到他的背上,從身后抱住了他。馬爾賀握住海桑貼在自己胸口的雙手,沉默許久,他聽到海桑在身后說:“我請了兩周假,我要回隨州一趟。”

“為什么?”他竟有些興奮。盡管他知道,假如她走了,或許就再也不回來了。

“我媽媽生病了。”

“那我應該和你一起去。”他知道她不會同意。

“千萬不要,你知道她不喜歡你,另外我也想一個人回去。”她看著他憔悴的臉,又補充說,“回去一趟。”

“好吧,聽你的,你打算什么時候出發?”馬爾賀知道自己不能問她回來的時間。

“今天傍晚。”

他知道在平日的傍晚,自己還沒有從林場下班回來:“要是我今天沒有中途回來,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這件事?還是你打算就這么自己走了?”

“可是現在我已經告訴你了不是嗎?你下午送我到車站吧。”

在那個中午,他們體會到了那種久違的輕松和愉快,他們在那短短的兩三個小時里所說的話比往日一周都多,這令他們回想起剛剛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時光。那時候的他們對外沉默寡言,兩個人之間卻不停地交流,不停地向對方分享著全部的自己,唯恐不夠真實和全面,唯恐不夠相知和親近。下午過去,到了傍晚,他送她去了縣城的火車站,他發現她早已經買好了火車票。距檢票還有四十分鐘時,她開始催他回去,馬爾賀和海桑擁抱了幾秒鐘,便走出了車站。

他回到鎮子上,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顧興的捕鳥場。

日落之后,顧興一只手舉著霰彈槍,一只手托著一盒子彈:“你最好先走完三公里再開始用它。和你的那把來復槍不一樣,這把霰彈槍打得不遠,但是槍聲很響。要是讓誰聽到了,查出你來,那你的緩刑可就危險啦。”

馬爾賀接過槍,把子彈裝進了背包里,搭著槍帶,連同背包一起挎在了肩膀上。

“現在就要去?你知道現在是什么季節嗎?”

“得了吧,你也相信山神封林嗎?”

山神封林是流傳在這一帶獵戶人家的地域俗說,共被四個臨近山林的縣境記載,跨兩個地市。當年十一月至次年一月的氣候太過嚴寒,此時動物減少,冰雪封山,獵戶大都會選擇暫停捕獵,等候回暖。早些時候,這種作息規律在神明領域也衍生出了一種令人敬畏的說法———這段時間是山神游山的日子,貿然闖入即是觸犯神明。更為具體地說,山神是一只東北虎,相傳它有接近兩米半的身長,淺黃色發灰的體毛和刀劈斧砍一般縱橫交錯的裂口狀花紋,在平均氣溫零下三十攝氏度的寂靜山林的夜晚,身體發出微微的藍光來。據報道,俄羅斯野生動物保護組織的工作人員于四年前曾在大興安嶺的北部觀測到它的存在,數據持續了大約一周后消失,這說明這只東北虎曾走過漫漫的時間長河,一路踩著霜雪冰巖,穿過松針和山谷,從俄羅斯一直走到了中國境內。

馬爾賀穿過了那道隔離網。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走進了山林。他想起了一年前的某個星期天的中午,自己躺在院子里的沙發上,那時候有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在隔離網附近放風箏,忽然,風箏線斷了。

剛剛穿過隔離網還沒走多遠,馬爾賀就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跟上了。它們體積不大,身體靈活,屏低了呼吸,貪婪地踩著雪地又小心地避開枯枝燥葉,除了爬行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這群野獸尾隨在馬爾賀身后,保持著進退皆可的距離,隨著他的步伐調整著自己的速度。

馬爾賀恨透了這種跟梢,或許是烏蘇里野豬,或許是東北雪狼,它們像鬼魂一樣若隱若現,為了擊垮一個人而用盡所有耐心。它們潛伏在四處,帶給人不斷增添的恐懼,直到慢慢變成絕望,那過程漫長卻從不中斷,就像不起眼的虱子耐心毀掉一個人的熱情和健康。馬爾賀帶著它們在山林中前行,為了放心使用手中的獵槍,他必須跑出三公里,現在的行程只能算是剛剛開始。他需要忽然四處張望著慢下來,又忽然加快了腳步向前或向后奔跑,讓它們搞不清他是想進攻還是要逃命,它們緊跟在他身后,躲藏在他視野的邊緣,踩過他新鮮的腳印,它們各自調節著呼吸和心跳,這有可能會成為一場耗盡全力的長途跋涉,它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喘氣聲夾雜著腳步聲在馬爾賀身后響成一片,當感覺到它們就要從四周遮蔽物中暴露出來時,他驟然放停腳步,轉身彎下腰去,警惕地向四處逡巡,眼下一無所有,只有潛伏在四周碎亂的呼吸。“滾吧!”馬爾賀喊了一聲,惱怒地用槍桿摔打在灌木叢上,他聽到它們匆忙向四處退卻的聲響———它們不會罷休,嚴寒為這群膽怯又致命的東西鍛造出了最純粹的執著,只要有一絲勝算,它們就會窮追不舍。

看來這次的尾隨并沒有維持多久,不過幾百米,它們就放棄了。

在山林中,反常的變化未必值得慶幸,這時候,馬爾賀的注意力向正前方匯聚過去———那里有一團藍色的影子,在大概六十米外,透過樹干和灌木的間隙,閃爍著,晃動著,在山林間自由地漫步,仿佛無視一切黑暗、寒冷和恐懼。它們的退卻和它有關。馬爾賀跟隨著那團藍色,不斷接近它,企圖看清它。

它是一只東北虎。它就像流言蜚語凝結而成的虛幻存在。馬爾賀懷疑這只是一種幻覺,但是他又能感受到它不可接近的威嚴。忽然,他甚至能聽到它平靜的呼吸,嗅到它牙齒間的腥氣;它似乎也感覺到了他對它存在的質疑,于是它變得無比真實。時間和距離都還有利,只要這把槍不卡殼,馬爾賀就可以在老虎撲過來時連續打完兩支槍管中的子彈。他知道子彈打在哪里才最致命,作為一個捕獵者,他甚至知道如何下手會讓它的死亡看起來如同睡著了一般平靜。馬爾賀看著那只老虎,他的手指徘徊在扳機上。開槍,他會結束它的性命,從它霸道的威嚴下奪回對山林的統治;不開槍,對峙會馬上變為搏斗,他幾乎沒有勝算。最終馬爾賀還是要扣動扳機。所以,事實就像地域俗說所要應驗的符咒,馬爾賀在穿越隔離網時觸發了它,無論如何,他都將受到山神的懲罰———無論如何,在這不到一公里的距離內,槍聲都會傳遍整個鎮子,在緩刑期獵殺東北虎,馬爾賀將面臨起碼五年以上的牢獄生涯。

山神朝著這邊走來,馬爾賀握緊了槍。

這時候,一件事改變了他。馬爾賀注意到那只東北虎,它邁著慵懶而果斷的腳步向馬爾賀走來,仿佛在走向他的死亡。它的眼神不愿在他身上做太多停留,那眼神流露出的是最高傲的無視,接下來,它看到了馬爾賀手中的槍,收回了一只正要邁向前去的腳,眼神也變得兇怒起來。

馬爾賀做出了決定,他把槍橫過來,舉過頭頂,扔到了身后,緊接著取出了匕首,朝它迎面走去。

這將是一場迅速的戰斗———馬爾賀必須在第一個回合就刺中老虎的要害,令它瞬間喪失戰斗能力,不然就會反被它獵獲。在這種世界上最大的貓科動物的牙齒和利爪之下,人類的皮膚就像日本豆腐一樣脆弱。他緊握匕首,保持雙腳的靈活,等著它首先發起攻擊。這當然不是什么代表紳士風度的謙讓,在這場須臾間的生死決斗中,耐心或許就是最后制勝的關鍵。

山神沒有絲毫要對峙下去的意思,它加緊腳步迎面撲了過來。馬爾賀等它四腳都騰空了,無法再改變方向,便迅速朝一邊閃開,握著匕首的手則奮力朝它心臟的位置刺去。它的尾巴繞開了他的注意力,狠狠地抽打在了馬爾賀的臉上。他耳鳴了,聽到一團刺耳的響聲,眼前一片爆炸的紅白,淚水也流了出來,他顧不上疼痛,連續刺了兩刀,側身在地上滾了一圈,捂著臉站了起來。血從他鼻下的指縫間流出來,馬爾賀檢查了自己的身體,他的鼻梁斷了,向左歪著,血馬上在鼻孔里凝成了塊,右眼正一點點熱辣辣地腫脹起來。

山神被他刺穿了肺葉和肝臟,它痛苦地叫了幾聲,在原地抖擻著身軀,仿佛要把叮在傷口的疼痛甩開,當它意識到自己的傷勢,又忽然安靜下來,對眼下毫無留戀,轉身朝山林深處走去了。

看樣子馬爾賀應該是勝利了,然而一切都還沒有結束,他把鼻梁推回原來的位置,撿起槍,跟著正在遠離的那團藍色的影子向前走去。老虎向前邁著腳步,仿佛從來沒有遇見過馬爾賀,只有身上的傷口和地上的血跡證明了他們之間的那次決斗。馬爾賀加快了腳步,打算追趕上去。這時候那只東北虎回過頭來,它看著他,仿佛正在讀取他的思想和境遇,那種眼神安靜而深邃,讓他不愿繼續接近,仿佛再靠近一步,就將破壞他們之間的某個神圣的協定。

他們就這么一前一后地在山林中行走,仿佛它要帶他到某個地方去。馬爾賀當然知道,除了死亡他們沒有其它目的地;另外,他們也不會走太遠———因為馬爾賀已經感覺到,這只東北虎不過才剛剛負傷,那群難纏的東西就又回來了。它們循著灑在地上的血跡追趕過來,企圖成為這場戰斗之后最幸運的贏家,將死的山神成了它們最新的目標。

馬爾賀開始慌亂起來,在這群野獸的伏擊之下保護自己并不困難,但是要保住自己的獵物并維護它的尊嚴,這將很難做到。這只東北虎是被他打敗的,最后卻要喪命在這群東西的爪牙之下,這是馬爾賀絕對不能容忍的最糟糕的結局。他緊跟在山神后面,盡量保持著原來的距離,那群野獸卻追趕上來,毫不猶豫地超過馬爾賀,潛伏在老虎四周。馬爾賀希望它能夠多撐一些時間,多走一些路,走到他可以開槍震懾它們的距離。為此,他大聲怒吼著,摔打著周圍的灌木叢。

最前面的兩只野獸開始撩撥那只東北虎,企圖激怒它,讓它心跳加速,加快呼吸,以便讓它大量失血,可以更早死去。馬爾賀忍不住要沖上去,用匕首砍斷它們伸出灌木叢的爪子,但當他剛要靠近時,它又回過頭來,平靜地看著它,仿佛注意不到自己當下的處境。馬爾賀慢下腳步,放棄了追趕上去的念頭。

他終于發現了,它們無法激怒它;在它死去之前,它們也不會沖出來。意識到了這個,他就放下心來。東北虎的平靜,野獸們的凌亂,還有馬爾賀的忐忑,他們形成了一個隊形,就這么在山林間緩慢行走著。他們走了超過四公里的路程,這時候,野獸們感覺到了山神的虛弱,看到它凌亂的腳步,它們躁動著穿梭在它四周,準備著要跳出來。這時候,山神停下了腳步,它倒下了。馬爾賀迅速沖過去,舉起了槍。他站在它旁邊,朝兩側的灌木叢連續開了兩槍,緊接著他解下背包,迅速取出兩顆子彈裝進槍膛,又朝著身后開了一槍。

槍聲震蕩著整個山林。枯枝敗葉夾雜著冰屑雪花撲簌簌落下來。馬爾賀聽到了兇狠的慍怒聲,它們在陰暗處咬著牙低聲怒吼著,這才是妥協和放棄的聲音。那種慍怒聲越來越遠,一聲聲變得微弱,不過多久便消失了。

老虎閉上眼睛,徹底死去了,然而一只在附近冬眠的棕熊驚醒了。

那是一只成年雌性東北棕熊。它剛剛蘇醒,視覺極差,不知從何處跳出巢穴,如一個聽覺敏銳的瞎子一般沖了過來。它的身體為這次冬眠積累了大量的脂肪,使得整個軀干看起來如一頭長毛象。當棕熊奔跑過來,馬爾賀果斷地朝著它的胸口開了一槍,霰彈槍打在它身上幾乎沒有什么傷害,反而激怒了它,它直立起身軀,揮舞著前臂朝馬爾賀撲打過來。他吃力地閃避開去,根本來不及從地上的背包里取出子彈。于是馬爾賀向后開跑,他顧不上回頭,徑直跑了十多米,然后像逃生的猴子一樣爬到了一棵粗壯的針葉松上。那只棕熊追趕過來,因為冬日臃腫的身體,它已經爬不了樹干,試了幾次都從離地不到一尺的地方滑落了下去。它氣急敗壞地喘著粗氣,在樹上抓出來一道道溝痕,最終放棄了攀爬,對著馬爾賀兇狠地咆哮,在松樹下焦躁地走來走去,后來干脆守在原地,打起盹來。

一切剛剛安靜下來,叢林間忽然一陣響動,那群野獸如瘟疫一樣擺脫不盡,這次它們終于露出了自己的真實面目———五只雪狼。它們躲避著棕熊的視線,一只只猶豫著擠出灌木叢。它們都很干瘦,皮毛緊貼著骨架,尾巴像一根根枯枝翹起在身后。一只很老很丑的雪狼是它們的首領,它從左耳下面到鼻尖的部分已失去了皮毛,露出了里面的肌肉組織,那里被嚴寒凍得紫紅潰爛。它們像半夜噬咬糧倉的老鼠一樣,悄悄地拖行著山神的尸體,只要棕熊動一動耳朵,或在呼吸時噴一聲鼻息,它們就會緊貼著地面靜止下來,不過五張嘴全都死死地咬在老虎身上,半露出一排排牙齒。

馬爾賀在樹上揮舞著霰彈槍,大聲怒吼叫罵著,呵斥它們離它遠一些,它們完全不理會,他氣得把匕首扔了過去。雪狼躲開了匕首,警惕地觀察著棕熊的反應,它似乎在樹下睡著了,對馬爾賀在樹上的舉動毫無反應,有的只是均勻起伏的呼吸。它們繼續拖行起來,用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挪挪停停,一點點把山神拖進了身后的陰影里。

天空下起了小雪,風不大,天氣冷極了,積云漸漸遮蔽了月亮,掩蓋了整個夜空,四周已經黑得看不見雪。

為了避免凍僵在樹上,馬爾賀把槍掛在枝梢,提起領子裹住自己耳朵以下的臉。他開始不斷小幅度地活動著,從雙手到腳趾,再到全身,并且小心提防著不把支撐自己體重的那根樹枝壓斷。這些樹枝在嚴寒之下變得像冰掛一樣冷脆、粗壯卻又捉摸不定,不知何時就會忽然斷裂。馬爾賀撐到了第二天凌晨四點。雪停了,月亮再次出現在低空,照得目光所及的山林有些發藍。那頭熊已經離開了,地上沒有任何腳印和血跡。這場雪清掃了一切。馬爾賀站在雪地里,除了落滿背包的雪和臉上的傷痕,他一無所獲。

這里的日出時間是在七點左右,夜晚會在三個小時后結束,馬爾賀該回去了。他為霰彈槍裝上兩顆子彈,朝著顧興捕鳥場的方向走去。顧興的捕鳥場緊鄰著隔離網,到了那里,他只要打一個暗語,不出一刻鐘,就會出現一把人字梯,它將跨過隔離網,把兩個世界連接起來。

三個小時后,馬爾賀回到了自己家里。他在浴室放了一缸熱水,慢慢躺了進去,熱水淹沒了胸口,他的四肢漂浮起來。馬爾賀想到海桑,那列火車應該正在綏化境內行駛,海桑的旅途才剛剛開始。

在斯特拉酒館,馬爾賀向我講述他的家族往事和狩獵經歷。

談到海桑離開的那個夜晚,他說因為拿不出虎皮、虎牙甚至一小瓶被血染紅的泥土———因為拿不出任何證據,那段最值得分享的經歷到頭來卻最不能夠得到別人的信任。

他說相對于這種故事,別人倒更愿意把信任恩賜給你失敗的感情經歷。

其實對我而言,馬爾賀所有的經歷是否真實都并不重要,所以我想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他的信任———我擅長并樂意討得別人的歡心,因為這幾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于是我說:“那么法院呢,他們有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撤銷你的緩刑?”當話說到一半,我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是多么的愚蠢,他們當然沒有,即便是馬爾賀跑去自首,他們也不會相信他。

但是好歹,我想,我已經表達了自己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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