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夏雨
下了車,易老倌朝越來越小的班車屁股啐了一口。他挑起兩個蛇皮袋回來過年,一副穿了好衣服生怕別人看不到的樣子。他的面頰早就變成了一張錢紙,枯黃干燥。村委辦公樓像指揮塔般武高武大立在村道旁。三只烏鴉正在啄一具毛茸茸的烏鴉尸體。一只呆鵝伸長注定要被宰殺的脖子,嘴巴一張一合,嘎嘎地叫個不歇氣,一身噴臭。
還沒走開幾步,淡淡的過濾嘴煙氣,夾著大蒜的嗆味,附著女人的胭脂體香,絲絲縷縷飄進了他的鼻腔。這是村長的味道。前面一個細手細腳的人,大蚱蜢一樣地攔在路中間,一定是村長了。他高大的影子向后倒撲過來,壓在易老倌的身上。
易老倌慢慢湊過去,立住,抬頭和他笑一下,喜喜慶慶地喊聲村長,希望村長也和他照個面。以前沒人的時候,村長還是會扯動臉皮笑一下的,也算是打了招呼。今天會不會和他笑一下,他臠心犯沖。
村長沒笑,村長正在對矮秘書大聲說話。矮秘書站在岸下的田里,舉起鋤頭攥勁挖坑。村長好像沒有看到易老倌,更沒聽到他的招呼。他橫站在路中間,側了下頭,彈了下手指夾住的過濾嘴香煙,對矮秘書說,“坑要挨著岸挖,要從岸上滾下十幾擔石灰。”
易老倌就低了下頭,打算從他身邊擦過去。順便還瞟了一眼矮秘書,坑已經挖好了,方方正正,一個多人深,擺得下幾桌宴席。是他易老倌的責任田,挖田也不和主人講一聲。他換了肩,起勢行開,“村長忙哈,忙就不叨擾了,———不忙哩,易老倌,你好走哈。”易老倌自問自答。他怕麻煩別個,對村長,對娃娃都一樣。總是一開口問,就曉得別個會怎么回答自家,干脆就自問自答。時間久了,也覺得有味。
剛擦到村長的后背,村長咳了一聲,并不和他打招呼,只是往路中一站,又擋住了易老倌。他繼續對矮秘書說事:“你別說,你聽我說!回來過年的也不會有幾個人。”聲音很大,震到了易老倌的耳。易老倌又自問自答,拜菩薩一樣,“村長忙哈,———嗯,易老倌,你忙。”他邊說邊靠路肩走,挨著村長的背,稍微加點力想擠過去,村長一轉身,差點把他帶到岸下的坑里去了。
“你霸蠻擠咋個,招呼都不打?”村長好像這才發現他。
“村長,您好!您看,我和您打招呼了。嘿嘿。”看到村長的眼睛在看他,臉上就馬上堆滿了笑。
矮秘書在岸下坑里也嘿嘿地笑了幾聲,“易老倌,城里有么子新鮮事么?”
易老倌乜了矮秘書一眼,并不搭理,只對村長說:“村長,您怎么一下就老了。”還沒等村長開口,他就自己回答:“都六十歲的人了,也該老了。”村長的臉立即像燒焦的塑料袋一樣卷了起來,甚至可以聞到一股糊味。這個味走不了,幾丈外的蜜蜂采過什么花,腿毛上粘著什么蜜,他都能嗅出來。
“去城里這么多年,瘋病還沒好?”矮秘書朝岸上唾了口痰,沒唾好,掉在自己的黑棉襖上。
“城里人都不跟自己的婆娘困了。十幾歲的娃娃就困一起了。”易老倌對矮秘書認真地說,“你竟然還和你婆娘困一起?生了娃的人都干那種壞事,別以為人家不曉得。”
易老倌又對村長蹦出一句話:“現今還是和你兒媳婦困一起嗎?”說完就自答道:“當然是了,婆娘沒了,只有兒媳婦睡了。村里已經難得見到母的了。太陽天上照,不管人間事。”
村長黑眼珠子好像要跳出來一樣,嘴巴張開沒有一個字。矮秘書把鋤頭一扔,趕緊爬上了岸,湊近易老倌:“呸,你神經病也不嚴重,如何講出這種話?馬上要選村長了。”
村長跺了下腳,說:“你別說,你聽我說!易老倌,管住自己的屁眼,別亂放屁!我崽出事后,兒媳婦出去打工都好多年不回了。”
村長邊說邊遞給矮秘書一根金蒂子芙蓉王。他本來也想給易老倌來一支,手在半途停了一下,把煙又插回了煙盒。矮秘書噴了口青煙,眼睛瞇著說:“易老屁股,你快回家刷刷牙過年,滿嘴臭氣,你在城里收垃圾又不是吃垃圾。”
“村長,您放一萬個心,這次您肯定又能連任。”易老倌換一下肩,并不和矮秘書搭話。轉過身就輕輕地,但也是狠狠地說出下一句,“選上了,娃娃們就又要遭殃了!”
村長望著易老倌的蛇皮袋出神。矮秘書順手一捏,里面一個“娃娃”咩咩哭出了聲。易老倌臉紅了一下。他使了把陰勁,性急中把擔子向矮秘書擠了過去。矮秘書沒站好,一個趔趄滾到了岸下的坑里。坑的周邊用竹籬笆圍著,防雞鴨飛進去,路肩這邊的籬笆倒了,籬笆門像一個捕獸夾。矮秘書臉色虛白,一身黃泥,額上一下冒出冷汗。易老倌不管不顧就走,還仰起脖子突然奇怪地長嘯了一聲。村長和矮秘書的目光倏地向易老倌后腦勺追去。易老倌腳下行得快,就過去了。
易老倌自從去了省城,覺得自己的老臉比離村時大很多,整個人都是通紅的,走路故意不走直線。平時十分鐘可以到家,他硬是走了半個小時。淺一腳,深一腳,淺一腳,深一腳,不扶扁擔的那只胳膊甩得厲害,細瘦的小腿像火柴棍子前后撒開。
到了老屋,灰黑的土磚墻對他沉默不語。黝黑的樹枝像一張堅硬的密網向天空撒去,罩住了南邊的彩云。褐色枯葉,已經死了一個季節,像扔在樹上的黑色手套,他一回來,就紛紛撲落到他的眼前。只有竹葉是青青地活著,像無數把小剪刀,刷刷地剪著過往的日子。他心里一熱,你們別說,聽我說,我回來了!
大梅樹不見了,只剩一棵細小的。血紅色的梅花,開在黑油油的樹枝上,一片挨一片,整棵樹都紅了,像極了艷紅的花衣。他常常在夜晚俯身修補艷紅的衣裳,用白天在街上拾掇的花布,穿針走線,在燈下幫她縫補。這樣,艷紅就可以穿上城里人的布料了。
柜子上的灰土比臉還厚。他在窗戶上貼了兩個紅喜字。沒開燈,只把紅蠟燭點起。打開兩個蛇皮袋,從袋里捧出一個個娃娃。屋里的泥巴地上,枯樹枝,鳥屎,碎石子,禿了的竹掃把,殘缺的瓷臉盆,暗紅色的塑料繩子,生銹的鐵絲衣架,到處都是……他不曉得要把娃娃們放哪里。
他戴上發黑的草帽。草帽邊爛了,撕下腐爛的,一扯就去了幾圈。他砍下竹子,用竹枝扎在竹尾做了一個長掃把,把墻壁、墻角上的蜘蛛網掃了個干凈。又撿起一根長柴用膝蓋一撅兩斷,扔到了灶下。
幾只麻雀在門口喳喳叫著,瞧來瞧去。他巴望竹子長起齊天高,扎成一個籬笆把屋圍住,獸闖不進,鳥飛不進。這樣沒有人理他,他就想得通一些。不出門和人家打招呼,也沒人怪他。灶里的火照亮了半個灶下,易老倌的臉上暖熱了,骨頭里卻冷了起來。
去年離家時,在樓板下吊了個黑竹籃,籃里放了酒。他從不吃新酒,老酒才是酒,新酒還是娃娃。剛剛取酒時,嘭,罐子碎了。他站住不敢動,他曉得命不久了,老天斷了他的糧。易老倌舍不得買酒,也沒人送他。他買什么都以能吃上一根油條衡量。買瓶酒可以吃上幾百根油條了。不買,只拾荒,撿拾別人扔了的東西,也能過得喜滋滋的。
文嬌雙手抱膝坐在床上。她的手,腳,臉,身子,面粉一樣白軟,兩瓣紅唇像花一般微微張開,一味嬌嗔的模樣。無數條黑色的細線,瀑布一樣從頭頂傾瀉下來。藍色長裙上的褶皺,摸起來沙沙作響。眼睛一睜就隨時都是水靈靈的,看著易老倌的目光不帶一點灰塵。
嘉妹的下巴抵住膝蓋,坐在桌上,嘴唇嘟著,好像在吸吮一塊糖果。圓圓的眼睛閉著,眼皮重重落下,像在打盹。皮膚接極了她娘艷紅的腳,活嫩活嫩的。
艷紅兩手撒開,看著易老倌,似乎想要幫他做點么子。易老倌沒理艷紅,他一邊吮著食指關節,一邊盯著文嬌看。生銹的鐘擺還沒停,像舌頭般來回擺動,好像每晃一下就吞噬了一寸時光。
日頭還有幾丈高,他帶娃娃們下地。鋒利的鋤頭刮進泥土,鋤去雜草,像老剃頭匠刮胡須一樣。紫色的蚯蚓和乳白色的幼蟲在翻起的碎泥上前縮后縮,左擺右擺,像被弄醒的嬰兒。他鋤幾下就看下文嬌,一直嘿嘿笑著。
蜂子飛過來,粘到娃娃們身上就不飛開了。好像它們都認識,那個親熱勁,一群接一群涌上來。褐色的小翅膀扇動著新鮮的空氣,發出脆脆的嗡嗡聲。娃娃滿身都是蜂,蜂子在它身上爬動,似乎要尋找一個口子鉆到它心里去。娃娃有了蜜蜂眼,無數只小眼睛在眨動。娃娃有了無數只小翅膀,它一定可以飛起來。娃娃在釀蜜,心里一定甜甜的。娃娃的雙頰在蠕動,心臟在跳,一定是有想法了!當初看到艷紅的第一眼,她也是這樣羞澀,雙頰一鼓一鼓,眼里都是“快要我”!
易老倌聞到了一絲汽油味。村道上,不時開過來幾輛車,下來一些人。年終了,都往回趕,趕入一個隧洞,往隧洞的終點走。走完這節隧道,就走完了一年最后一段路,一年便結束了。隧道那端的口子便是新的一年。
想想剛剛離開的省城,馬路上的車尾燈,應該還紅紅點點,像燒旺的一盆炭火。轉得飛快的輪盤,擦起火花,喊出一片片尖利的叫聲。城里人都心急,都像輪盤一樣轉個不贏,好像永遠有人在某個旮旯彎里等他。只有易老倌不急,沒有人招他。他背著塑料袋,一個個垃圾桶里翻過去,他曉得哪只桶里有什么驚喜。
蒼蠅總是在每個垃圾桶里等他。他的手一探進去,它們便像無數個小麻點突然飛起,小翅膀揚起一股股細風。等他的手完全伸進,蒼蠅又折回來,紛紛落下。落在塑料包裝盒上的,就打起一片清脆的響聲,如一陣突然傾下的暴雨。不識相的紅頭蒼蠅會直接落在他的頭頂,眉心,甚至嘴唇。如果是蜜蜂,他會一口咬死它們。記得小時候和文嬌在油菜地找吃的,就專門抓蜜蜂,撕了它的尾巴,讓文嬌吸吮它的汁液。至今不曉得她當初吃的是蜂蜜還是蜜蜂的腸子,反正她那樣子是很甜很美的。
可蒼蠅不能吃,只能用手捏死。
他一路經過奇形怪狀的各種草坪,和散發油漆味道的涼亭、花壇,還有木棍支撐著的小樹苗。很多人在抽煙,喝茶,打太極,也有算命的。一條路上有幾十個垃圾桶,不曉得有多少驚喜等著他。碰到運氣好,垃圾桶里會有半截香腸,只咬了兩口的蘋果。最常碰到的,也是他最渴望的,是半瓶礦泉水。其他道上的垃圾桶他不會馬上去淘,等個一兩天再去,就像每天雞崽會長大,稻穗會更沉,隔一兩天收獲會更多。
每天不曉得有多歡喜,各種寶貝,天天撿。他過的就是神仙老子的日子,他的好日子地上有撿呢。要不是艷紅和嘉妹一個接一個離他而去,他也不會來到城里過上這樣的好日子。這得狠狠感謝村長。
撿拾廢物,他從不用火鉗夾。不用食指和中指,也不是食指和大拇指,這都不夠禮性。他吃飯解手都是左手,撿拾的時候都用右手,右手干凈。右手每個手指的指尖特別粗大,指腹也特別豐滿,像壁虎的腳蹼。五個手指握手一樣向廢品伸出去,把它們接到自己身邊來,這樣才會讓對方不會不好意思。他用來裝廢品的袋子不新,但是洗得干干凈凈,讓它們一進來就歡喜一下。寶貝太多,總是把他壓得腰彎背駝。
他鼻毛很長,像兩只毛筆伸出鼻孔,對氣味非常靈敏。蚊子腿上帶了什么,蒼蠅啄上沾了什么,幾丈遠他都可以嗅到,他就曉得那兒有塊大肥肉在等他。
那天出門,就被一種久違的氣味抓住。他的鼻毛過濾掉泥土,花香,塑料袋,布袋,玻璃瓶,保險套等各種氣味后,拾掇到少女身上特有的清香,還有她們唇上的膏味。他打了一個激靈,向氣味的來處走去。丟垃圾的都是他的客人,衣食父母。這個客人,是一個少女,有點像嘉妹。他跟了她三里路,聽她哭了三里地,她才丟棄手上和她差不多高大的布娃娃。他真想把這個少女也撿回去。
這個布娃娃有張嬰兒的臉,一碰,臉上就會出紅暈,很像文嬌。三十幾年前他一頭青發去追文嬌,文嬌卻嫁了村長。現在一頭白發把他罩著,卻撿到了文嬌。“文嬌”的一只手似乎被扯斷了,他拿出針線,修補起來。每天晚上他都讓文嬌睡在他旁邊,出去拾荒也把文嬌背在背上。他還幫文嬌撿到了幾個姐妹,一個像婆娘艷紅,一個像女兒嘉妹,都和她們真人一般大細。他們一家人竟然在省城的垃圾站團聚了,他抱起她們在垃圾屋里嘯叫。
后來他又撿到了各個年代殘缺不全的,廢棄的,爛面斷腿缺胳膊的布娃娃。它們不能賣錢,做枕頭都不舒適,但他摸上去感覺它們是一個個人。他看著每個娃娃都是一個個活著的細孩,真娃娃,覺得撿了大便宜,袋子裝不下了就寧愿把值錢的東西扔了,把娃娃帶回來。心頭暖和,對路過的人也禁不住嚎叫幾聲。
娃娃身上洋溢著不同人家的各種氣息。他出門,娃娃們在家守屋。娃娃們的味道卻跟隨在他腦后,有時纏在他手上,有時竄進他的鼻腔,有時就停在他頭頂,像一團煙霧,無色卻有味,像城里的玫瑰花一樣熱烈地盛開,彌漫。每次他都學著村長的口頭禪,“你別說,你聽我說!誰也別跟腳!”嚇得娃娃們都不敢吭聲。
村長確實很霸氣。男人都想這樣說話,別人才怕他,才讓他,才服從他。每天一睜眼就開始新的一天,每一天都像一塊新鮮的方塊豆腐。有權的人可以慢慢吃著這塊豆腐看世界,沒用的男人只能看著嘴邊的豆腐隨時被別人劃走,咽著口水過日子。
易老倌下地回來,拿出艷紅的衣服給娃娃套上,口里念著:“艷紅,你比以前生得更好了。別出去亂跑,小心村長攔你。”冬天的夕陽在西南方向放射著金色的光輝,照在黃色的土墻和玻璃窗上。一根青煙鉆穿黑瓦,在屋頂上豎了起來。
易老倌燒飯間隙,在自己的臉上畫上毛毛,紅蛋,還穿上大娃娃衣服鞋子,和娃娃們一起玩耍。他給每個娃娃都穿上新衣服過年。艷紅穿著淺藍色連衣裙,雪白的小腿從花朵綻放的裙擺下伸了出來,易老倌越看越流口水,怪不得村長做夢都圖你。
他的眼睛從這個娃娃看到那個娃娃,一直舍不得離開。一會兒集中她們開會,大聲喊,你別說,你聽我說,一會兒又在她們面前跳起來嘯叫。娃娃們就都被嚇得不敢說話。他看得最多的是文嬌,文嬌是村長婆娘。艷紅是他婆娘,他只歡喜她未嫁的時候。嘉妹是他的最愛,他不忍多看。
文嬌趕時髦,他每天給她換衫衣,淺藍色牛仔背帶褲,紅白相間格子襯衣。她耳朵上掛著耳機,對著老易永遠是一臉的笑。他對文嬌說,“城里人了,快去上班吧,早點回。”文嬌不動,他就自己走開了。文嬌每天都比他先回家,穩穩地等他回來。不像艷紅,以前出工,總是要在地里多刨一會,吃飯都看不到人,去地里找她,也找不著,非要揍她才會早點落屋。
他每次揍艷紅,文嬌也不說話,只是眼睛直勾勾望他。他被看得不好意思,就先低頭,目光移開。他曉得文嬌的意思,他和文嬌的心相通。呆久了,文嬌身上也便有了人味,和他的味相近,只是淡些,漂浮在屋子的黑暗里。他偷偷用嘴唇碰文嬌的臉頰,又悄悄地拿臉帕在她臉上擦了又擦,生怕艷紅看出來。他用紅色橡皮筋束好文嬌散開的頭發,把她額前如稻草一樣的劉海捋到耳朵背后,心里慌慌的,只怕人進來。窗外,門口,甚至房頂,似乎總有雙眼睛。
晚上易老倌把文嬌留在屋里,讓其他娃娃都到屋外去玩耍。月光像一條河,沖刷著屋前的竹林,揚起白浪一般皓潔的光輝,涌進他的院子,和娃娃們追逐玩耍。他一躺下,一閉眼,就看見她們一窩蜂進進出出,屋架鼓顫。月光在每個娃娃身上流動,也在易老倌窗前晃來晃去。嘉妹的嘯聲最大,喊得他心起跳。他喊嘉妹回來睡,月光就把娃娃們推回了屋內,好像沒出過門一樣。它們一定在大樹下站過,在草地上打過滾,身上沾上了樹氣,帶上了干爽的菌味,甚至惹上了男人的體味。有個男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和娃娃們一起,追來追去。
云拽著月亮往東走,月亮卻霸蠻往西沉。絲絲縷縷的云彩拂過圓月,像溪水淌過石板,嘩嘩作響,像白發頂破易老倌的腦殼,咝咝發聲。日月像冰塊掉在地上,哐當一聲,易老倌的目光就斷了一截,越耗越短,他就老了。老了就會死,死了就萬安了。他摟著文嬌,耳邊總是響起村長的聲音,你別說,你聽我說!他就和文嬌什么都干不成。他往她懷里塞兩百元錢,也壓不住她,總從她身上滾下來。村長要是曉得他婆娘文嬌現在我屋里,一定比我瘋。
晨曦的第一縷光線透過屋檐的水滴落在古黃色的柜子上。易老倌做了早飯,低頭啜了一口稀飯,太燙,倒吸溜了幾口氣,緩緩抬起頭,望了望娃娃。手里緊緊攫緊嘉妹,手指的指節發白。
“嘉妹,好閨女,不要跑出去玩,小心村長。我先出去砍柴了,柴火旮旯冒柴燒了。”
嘉妹的手是毛茸茸的,沒有說話。他又對著廳屋喊:“文嬌,你和艷紅別討相罵,別跑出去啊。我把窗戶關起,不要被風吹感冒了。”
他去山里撿柴火,聞到了南瓜香。一個大南瓜,野生的,自己播種,自己開花結果的。其他都腐爛了,只有這一個終于等來了他的主人。他擔著柴和南瓜回來,手推開了大門,擤了擤鼻涕,似乎嗅到了飯菜香:“嘉妹,飯菜做好了吧,我要恰飯!”
“你這個懶鬼,看我怎么收拾你,你還在床上!”一個大巴掌扇過去,嘉妹倒在了床下。
“你別說,你聽我說!你耍賴,還躺下。”木勺子舀過刺骨的水向嘉妹潑去。
“哎呦,艷紅你也不管管嘉妹。她不做飯,還專門搞我的鬼。”
他起身洗碗筷,氤氳的水汽層層地升上房梁。筷子在他的雙手中滾動摩擦,油漬暈開彩虹樣的斑斕。
“嘉妹,幫我燒火做飯。嘉妹,嘉妹!”他對著土灶嚎叫。
鍋子早就燒紅,放一滴水就立即啾啾地冒煙。
“來,嘉妹,我先把火加燃,你給我燒火。”他從柜子里挑出一坨白豬油。
“嘉妹啊,你到學校去,就好好讀書。大妹子了,還好意思去河里洗什么冷水澡咯。村長不弄你弄誰?”嘉妹每天放學按時回來,蹦蹦噠噠地來到他跟前。但嘉妹過十六歲生日那天,沒有再回來。
易老倌打柴累了一天,晚上吃了南瓜飯,關了門,又開始撫摸文嬌。他細細地幫她梳理辮子,撫弄她的手,脖子,胸,大腿。文嬌軟軟地靠在他懷里,她遇到易老倌是跑也跑不了了。他摸著她的頭發,細膩柔軟,像蠶絲一樣。他和她在城里的垃圾站意外巧遇,那晚他和她抱在一起,哭了很久。他顫抖著說,誰讓村長搞了艷紅呢?你比艷紅漂亮,你是幾多的不同哦,簡直不是真人,是神仙下凡吶。他的心跳時快時慢,黑臉上的疹子激動得紅了,發黃的眼珠像壞了的老燈泡突然亮了。文嬌張大眼睛,定定地看他,似乎在鼓勵他繼續。他突然停住了摩挲的手,他不是村長,不配亂來。三十年前村長還不是村長的時候,也是全村數一數二的好后生。
易老倌一般白天很少出遠門,晚上就和文嬌在床上玩。唯有清晨四點起來喝杯酒,學村長講話,帶娃娃們出去視察村上的土地。走路,咳嗽,呼氣吸氣,發飾,頭巾,都像村長。
夜晚的蓬河攏住了所有的霧水。易老倌又來這里巡視,他一身老式中山裝,趿拉大頭皮鞋,挽著文嬌,去了自留地。他把所有的娃娃都放在自己面前,用一塊紅布墊起,每個娃娃面前放上了一張村長候選人名單,每張只有一個名字,“易生津”。地里的蚯蚓,毛毛蟲,所有生物都向他致敬,投他的票,還有樹和草的種子都往上冒,點頭同意。睡著了的螞蟻,他也用手指壓壓他們的頭。
“你們別說,你們聽我說!投我易生津的票,我保證把全年撿拾垃圾的收入捐獻給村里,保證村里每個女人都不會被強奸,保證每個人以后都可以做村長!”他在娃娃們的周圍來回踱步,眼睛時不時湊過去瞧一下娃娃們面前的紙。“好好想想啊!”說完,在每個娃娃面前塞上兩百元鈔票。
一個眼睛半瞎的老頭跟著聲音就來了,把易老倌當成了真村長。他在易老倌身后輕輕地啐了他一口,張開沒有牙的大嘴,合攏,嘴巴癟了幾下,又張開,那架勢是想把村長狼吞進去。易老倌聽到身后有動靜,嚇得腿發軟,回頭卻什么也沒看到。一團團白霧裊裊而去。
沒等太陽出山,易老倌帶上娃娃們就回了家。大門反鎖,窗戶關嚴上閂。坐在木床上,想起村長,他呆滯地看了一會艷紅,就吻上她的嘴唇:“艷紅,你真是生得如神啊!想起蓬河上第一次見面,你在河里撈魚蝦,我在抓螃蟹,你沒撈到魚蝦,還把我的螃蟹敲走了。”
他摸著艷紅胸前的兩座高峰,咬住她的耳朵:“沒弄疼你吧,小紅紅。怪不得村長那么饞你。以前好幾個后生追你啊,你咋就隨了我?村長追你也不松口。嫁給我,又不聽我的話。罵你幾句,你就胸口痛。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田里的活太重,幾個月沒吃肉,我從灶上割兩塊黑臘肉給你蒸了吃,每次吃了你胸口就不痛了,天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臉上抹了一晌午。
門外突然一陣鐵錘般的敲門聲:“易老倌!易老倌!大白天關門搞么子,死了嗎?”
他慌忙拾掇了一下,用被子蓋上艷紅,出了門,邊走邊問,“你是哪個娃娃?”
“易老倌,開會,開會!十六來村里開會!”是村長,滿身的煙蒂味道,夾帶些女人身上的異味。
“我不曉得,冒得人喊我勒。”易老倌打開了門。
“我這不是親自來喊你哩。”村長凸出他濁黃的眼珠,目光突然暖和起來,掏出金蒂子芙蓉王,客客氣氣地遞到易老倌面前。村長遞煙,讓他臠心起跳。易老倌不敢去接,他擔心村長會后悔,半途又把手縮回去。村長見他不接,就把手伸得更長。易老倌麻起膽子望了村長一眼,村長又把煙往他鼻子跟前湊湊。易老倌反了雙手,鼻子往前湊了湊,嗅了嗅,點頭說道:“好煙,好煙,上等的烤煙葉。插到菩薩面前去吧,有求必應。”
村長便說:“易老倌,回來幾天也不出來耍一下啊。進了城就不給我老臉了,給煙都不接?”
易老倌的手顫抖著接過來,并不點火,怕一會兒又要還回去。他硬著喉嚨問:“村長,你是拜錯了廟吧,我幫不上娃娃什么忙啊。”
村長兩頰笑出一朵花:“別老娃娃,娃娃的,我比你還大三歲。五保戶問題我幫你解決了,這幾天就有信了。”
易老倌的后背像支起了一個火爐,他緊了緊肩膀,湊近村長嘴巴:“說了五年了。啥時給我發錢?娃娃們要吃飯。”
村長明曉得易老倌三十年前,女兒嘉妹突然失蹤,已經沒了娃娃,也不知道他真瘋還是假瘋。村長訕訕地在大門門檻上,蹭了蹭鞋底上的臟泥。不經意從門縫窺了屋里一眼,發現一個布娃娃,大眼睛,圓圓的臉蛋,兩只嫩白的大腿,像極了他去世的婆娘文嬌。他臉上的表情頓然僵住了,干笑兩聲抬腳就走。
易老倌進屋,迅疾把門反鎖,一把抓住文嬌,怎么跑出來了?你是聽到了你老公的聲音了?你們這些女人呀,看到村長就往他懷里撲!看來,還是要當村長!
他竄到被窩里面,讓文嬌躺著,把她的手臂綁住,扯住她的大腿,壓在她的身上,而她并不反抗。他突然停止了動作,他看到了床邊艷紅怒視他的雙眼,立即縮成一團,仿佛頓然下起了冰雹。
隨便扒拉完中飯,易老倌來到艷紅的墳墓。跪下祭奠,鼻涕眼淚一大把,燒香叩頭,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紫煙在樹枝叢中縈繞。炮仗一點,轟天一響,他似乎又被震醒了。他對著墓碑脫下褲,“你不要怒視我,小看我!你看我哪里比村長差了!”一只花蝴蝶飛了上去,他的下體變成了扇著兩翼翅膀的噴氣飛機,昂頭翹起,竄天而去。
回到家,卻看到娃娃撒了一地,到處都是燒毀的,燒殘的手臂。艷紅、嘉妹躺在地上,幾乎被撕碎了。水有溫度,土有溫度,樹也有溫度,干這事的人沒有人的溫度。娃娃們沒有吸到他的體溫,像一張張皺了的舊報紙。他倒抽一口涼氣,后退了幾步,蹲下,拾掇地上的娃娃。他拿腔拿調,咬牙切齒地大聲說,“好,好!好!你等到!”
“十二個!還差一個呢?”屋前屋后都找化了,就是不見文嬌。
他瘋跑了出去,看到村里的雞就追,“天黑了,還不進雞屋,小心村長!”
“我的娃娃哪里去了?”他自己問又自己答,“被風吹走了,風吹走了。”他擤了把鼻涕,抹在樹葉上。要是被偷了,一定會發現文嬌身上有我的味,傳出去真丟臉。除非當了村長,做什么都沒人說閑話。易老倌幾天睡不好,吃不好。他每個晚上都在問自己,“我的娃娃怎么了?”自己答,“我的娃娃是野狗撕碎的,文嬌太好看,被狗叼走了。”
這樣自言自語了幾天,就又平靜了。他把娃娃們又重新修補好,天天和艷紅、嘉妹說話。
過了兩天,他從外面回來,一眼卻看見了文嬌。文嬌蹲在大門門檻上,很端莊很嫵媚,挑逗地看著他。他的血全往頭上涌,狗怎么會把文嬌又叼了回來?他黑臉紅透。文嬌下體那塊布,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快要撕開,顯出一線細縫縫;身子里面的人造棉幾乎被掏空了,單瘦得很,心也掏走了。他慢慢把她斜抱在懷里,她兩眼閉合,目光嘩啦一響像玻璃一樣破碎,就差沒流下委屈的淚水。沒有聲音,狗不叫,鳥也不叫,樹葉沒有遮住陽光,斑斑點點投射到老屋灰黑的墻上。
他屋里什么都干干凈凈,包括垃圾,唯獨不把娃娃洗干凈,她們帶著人味,就是活的。文嬌洗凈了,剩下香皂味,便死了。他把她橫放在椅子上,圓臉朝上。文嬌臉頰被釘子刮爛了,手掌平攤,磨破了幾個蟲洞,眼睛一只睜開,一只耷拉閉上,顯得很疲倦,臉上是永不消退的笑意。他嗅到文嬌身上有兩個男人的口水味,游絲一樣淡淡地發散,像溫水的最后一縷熱氣。
易老倌想一死了之,反正要死,躲也難躲。娃娃被偷一回,接著就會有更多回。又想,不如把文嬌還給村長;村長不是喜歡嘉妹嗎?也不如送給他。
他抓了根木棍,帶上文嬌去村部找村長。談得好就好,談不好,扇他幾棍。
村長曉得易老倌在模仿他,學他講話又學他走路。村長就問易老倌是不是真想當村長。易老倌嚇得一臉黃泥,驚慌地搖頭,幾乎要把自己的腦殼從脖子上甩到田壟中間去。他刮了一下鼻尖上的冷汗,屋里的空調吹得吱吱響。
易老倌想從村長神情里撿些有用的東西,卻嗅不到一點玩笑的氣味。他在城里撿了幾年垃圾,也把城里當成自家的大花園,帶村人走路轉了三天三夜,也只走完一半。都說他也算見過世面,但碰到村長,他的腦子完全不夠用,他不曉得村長話里藏著什么。他只想偷偷地帶著這些娃娃過個安穩的晚年,像棵樹,像條河,像丘田,安安分分就好。好事即使成了暴雨,都落不到他易老倌身上。他就像一堆那種被踩了一腳,撿不完整,又被雨淋散了的狗屎。沒人注意,就沒人找他,沒人嫉恨他,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做堆臭狗屎,肥肥沃沃地過日子。
矮秘書板著臉,用臉色附和村長的話。他斜眼看著易老倌,咬著牙幫骨,腮幫子一松一緊,仿佛隨時要沖上來給易老倌一棍。村人都曉得,矮秘書是一個狠角色。易老倌耳朵朝村長張著,眼睛的余光始終注意矮秘書手上的黑棍,又看著像黑棍一樣的村長。
易老倌一臉灰塵,頭發,鼻孔,嘴唇上都是。剛張口,話還沒說,也不曉得說什么,只是做了想說的樣子,村長的口水就奔過來了,“你別說,你聽我說!”易老倌剩下的話全是“嗯”,剩下的動作全是點頭哈腰,就差點沒跪。他臉憋得通紅,看著村長的嘴,聽著村長的聲音,像一個嶄新的嬰兒在日頭下洗澡,心里一陣歡喜,一陣感激。他左眼睛笑完,右眼睛笑,喉結上下滾動半天,心被砸碎扔進冷水井,這下又被村長溫暖如春的話提了上來。
出了村委,他扔了手里的棍子。木棍劃了一條小弧線,落進臭水溝。落水前,棍子在空中滾了兩滾,回頭望了望易老倌,呼呼地哂笑了兩聲。
村長拉他去家里吃飯,牽著他的手,像兄弟一樣拍著他的背。
村長的老屋外墻像一張爛地圖,幾十年前粉的石灰都起了殼,不是鼓起,就是裂開掉到了地上,很多地方露出褐色土磚。
村長一到家就取下金黃的臘肉,又到園里扯了大蒜。他把臘肉切成菲薄的片片,倒進鍋里,哧溜一聲,香氣就撲進了易老倌的鼻腔,嗆得他打起了哈欠。還沒哈欠兩聲,飯就已經好了。村長把桌子、凳子抹了一遍,倒上米酒,擺出三套新碗筷。一套碗筷放在空缺的上座,上座那邊的墻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易老倌和黑白照片里的人一對眼,腿就發軟,脊背冒出冷汗。
易老倌膽子比芝麻小,比針尖細。他帶來的文嬌,實在舍不得,剛剛趁村長一腳跨進家門,順手就把文嬌放在屋前的樹杈上。此時,一個文嬌圣母娘娘一樣,端坐在樹丫上,兩只嫩手擱在胸前,臉上泛光,平和安詳,一個文嬌守在墻壁的黑白照片上,哀哀怨怨,兩人一起望著屋內吃飯喝酒的兩個老倌子。
肉上有黑毛,村長一根根拔掉后,放到文嬌碗里。
三杯酒下肚,村長那雙青光眼從文嬌身上移下來看易老倌,眨了幾下又望到墻上黑白的文嬌。村長突然就說他要易老倌做村長。他說現在村上留下來的人就十幾個了,除了你我,矮秘書還能走動,其他的要么說不出話,要么行不得路,癡呆的占了一半。
“我本想還干一屆,昨天去鎮上幫你辦五保戶手續,走在平路還摔了一跤。與其讓矮秘書當,不如你來。”村長邊說邊從身上掏出了信封,易老倌的五保戶手續批好了。易老倌把信封推了回去,問:“我還力健啊,需要五保嗎?”自己又輕聲答道,“做了村長當然不需要五保了。”
易老倌趁著酒勁,猛地站起來,要和村長干杯……杯子一碰,卻碰到了文嬌的嘴巴。他環顧左右,看到了艷紅,嘉妹,還有所有的娃娃,她們把他圍在屋中間。他這才發現這是在自己屋里。到底什么時候回來的,到底是否真和村長在他家喝過酒,他都不能確定了。迎著娃娃們發紅的眼珠,又喝了幾杯。借著酒勁,他從村前走到村后,整整走了一大圈,每戶都送一個美女娃娃。本想好好說話求他們投票,一開口卻變成了尖聲的嘯叫,鬼哭狼嚎一般。村人都覺得他好玩,又估計沒人會選他,自己投他也無妨。
矮秘書不再給坑里挑石灰了。
怎能讓瘋子做村長?
村長說,“反正村里沒幾個人了,他那么想做就給他做吧,不然他會真發瘋的。我的病反正也治不好了,蹦跶不了幾天了,就讓他沖我來吧。艷紅,死太冤。”
這個話題像濕香皂一樣就滑走了。
矮秘書滿臉漲紅,只輕輕說了一句,“你們都瘋了。”
易老倌每天挑石灰倒進坑里,準備幫老村長粉屋。
有個癡呆了多年的老頭,突然開口對他說話,“老村長終于倒臺了?你也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易老倌說,“你說什么?我聽不見。”他的耳朵能聽見的是那天臺下的掌聲,蜜蜂扇打翅膀般的密集。他永遠記得那天自己的聲音,“你們別說,你們聽我說!我保證把全年撿拾垃圾的收入捐獻給村里,保證村里每個女人都不會被強奸,保證每個人以后都可以做村長!”窗外的月亮照亮了他,他覺得是自己照亮了月亮。
那晚他想好好喝兩杯。樓板底下吊著的那罐子酒打碎了,哪里還有老酒?他兩眼瞇起,看著娃娃們,希望她們送幾瓶。她們卻原地不動。
他對著文嬌喘氣,文嬌把氣息又返回給他,他聞到了文嬌和他一樣的氣息。那氣息充滿挑逗,像螞蟥的吸盤一樣倒勾著他,在他的頸脖間游移,噴薄出毒汁一般的春情。發燙的血液從腳底,竄到了小腿,在大腿間匯合,過了丹田就突突地奔進他的心房,然后發散到全身,直沖腦門和眼球。臉紅了,心紅了,手紅了,耳根紅了,眼球也紅了。他的手在滑行,移動,飄忽不定又方向明確。文嬌的嘴巴嘟成一個玫瑰花蕾般的小圈,仿佛隨時要迎上來和他親嘴。新村長咧開嘴,滿口的牙齒像河里的一排鵝卵石,流著嘩啦啦的水光。
他想抱文嬌,文嬌就已經在他手上了。他想要文嬌為他唱支歌子,歌便悠揚婉轉地從樹枝上的鳥嘴中唱出。要不是看文嬌的嘴巴張開了,還真不敢相信是她唱的。石頭變得更像石頭的樣子了,樹枝也伸得更長,河里的水都開始上漲,他的影子都像村長了,村里的婆娘都會穿花衣服來和他搭話了。
他捧著文嬌白膩粉嫩泛紅的臉蛋,濁黃的眼珠滾動著盈盈亮點。他反扣文嬌的雙手,低沉而堅定地說,“你別說,你聽我說。我是村長了!”他強行扳開文嬌的雙腿,壓了上去;腦海里卻閃過村上所有生得好的妹子的影子。
他蒙住所有娃娃的雙眼,他怕松開了蒙布,這些娃娃有了眼睛就會活過來。他撬開了她們的雙腿,每個娃娃的下體都被他摳出了一個小洞。血絲布滿了他的眼瞳。這些娃娃當初都送給了村人,他當上村長,她們又被送了回來。他嗅到了她們身上有別人的氣味,他把她們全殺了,扯下腦袋,挖空臠心,撕掉四肢,把她們丟入垃圾桶。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不聽話的娃娃。
老村長卸任后一直不怎么說話,什么也不管。牛到了院子里吃菜,他也只是喊一聲,并不去趕牛。細孩在他面前摔跤了,也只是喊一聲,并不扶起。趁過年,他喊回在外面打工的兩個孫子。孫子們送上一沓壓歲錢,他不要。他要他們跪在他跟前,讓他們為他燒錢紙,叩幾個響頭,當是行過孝了。還說,大年一過都打工去,他死了也就不要他們回了。
過完年,孫子們走了,老村長就拎了兩瓶平時舍不得吃的老酒來找易老倌。
易老倌當了村長后,白天也亮起燈,燈像樹上的小花苞,夜里才大放光明,像怒放的花朵。全村人都可以看到他家屋前屋后,樹枝都發光。
老村長喝醉了,順手就把文嬌塞在胸前。文嬌的目光很單純,內心卻似乎有些不安,她從老村長的懷里滾落到了地上。易老倌從地上撿起文嬌,輕輕拍了一下,就放到老村長拿不到的老柜子上去了。易老倌說,我要護好她,我擔心別人會剜掉她的心,撕她的腿。
老村長才說,“你別說,你聽我說!你屋里的那些娃娃都是矮秘書偷的,撕碎的。我對他說,我想讓你易老倌做村長,他就怒了。他還偷了這個娃娃送給我。我抱了她一晚上,哭了一晚上。我在這個娃娃身上也嗅到了矮秘書的氣味。”
易老倌并不說話,站起來就要送老村長回家。
老村長不走,他說,“今天不解開幾十年的疙瘩我不走。我知道你恨了我三十多年。”
老村長身材明顯消瘦了很多,像夕陽下的影子,拖得很長。點著一根細小的紙煙夾在食指和中指,從沒看到他吸一口,嘴里卻一直冒煙。紫藍的煙霧裹著他的花白腦殼。在這顆腦殼里轉了幾十年的聲音從他嘴里徐徐吐了出來,直熏易老倌的鼻孔。
“你別說,你聽我說!我并沒奸污你婆娘艷紅。她散工后,總在地里磨蹭,是不敢回家,怕你揍她。說你疑心太重,她只要和哪個男的說句話,你就把她吊起來打。皮帶,鞋底子,木棍子,逮到什么用什么。皮帶抽在她的皮膚上,噗噗子響。她被吊在樓板下,像你掛起的那罐老酒,你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她忍著不叫,扭著身子讓你打背上,怕別人看見羞恥。嫁給你十年,她都沒穿過短袖衣服,怕別人看見身上的傷說你的閑話。晚上睡了,脖子上一冰,你還把菜刀放在她頸根上。”
易老倌瞪大眼睛,說:“我真的打了艷紅?我那么舍不得她。”又馬上自己答道,“當然打了,就是因為太舍不得。”
“你不但打了她,你以為她和我有事,還打死了她。你還疑心我?她臨死前說你神經有毛病,這是她的命,求我莫報案,要我幫她做成她自殺的樣子。老弟,你本應該判死刑,你還報復我,想強奸我屋里文嬌。我和艷紅從小就互相對上了眼,她生得好,我喜歡她不假,差點就娶了她。你拿兩把菜刀把她搶走,我是村長就讓了你。你婆娘死了,我送了只羊,記得不?我曉得艷紅喜歡羊。她不想吃羊,不忍心殺羊。我在念祭文時,就一直想著艷紅,她死得實在太冤。我當時也在尋思要不要把你投進牢里。我就盯著羊念祭文,羊像艷紅一樣看著我,兩眼流淚,突然羊兩只前腿朝我跪下。我祭文一念完,這只羊竟然自己死在綁它的樹下。我就知道艷紅在求我,我沒報案。”
易老倌抬頭問,“以后你還會報官不?”又自己答,“當然不會了。”
老村長又說,“我是搞過幾個婆娘不假。我是村長么,她們男人死了,硬要送給我,我不搞她,不是打她的臉么?人家怎么活?但你屋里婆娘我沒動她一個指頭。”
老村長還說,“你女兒嘉妹。你也懷疑,我親了她占了她便宜。當時嘉妹下河洗澡被淹了,我聽到喊救命就跳入河里把她救上了岸。我對她做了人工呼吸。你趕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我在親你家妹子。你小氣得要死,讓嘉妹刷牙刷壞了三支牙刷,還天天打罵,讓全村人都取笑她。十六歲生日那天你把她趕出家門,她在村口被一輛過路車帶走了,至今沒有音信。我愧疚啊,當時沒能攔下嘉妹,多乖的一個妹子啊。”
易老倌自從當了村長之后,心情好了,他的病也好像好了很多,或者本來就沒病,以前的事也能記起來些。
屋外開始下起小雨,偶爾有雪粒子砸在瓦上。易老倌取下文嬌,捧給了老村長。老村長把文嬌抱在懷里。
老村長舉起一杯酒,“你別說,你聽我說!我占著村長這個位置幾十年,是因為我覺得沒人比我更好。現在想起,也不知是好是壞。”
易老倌油光的臉上流淌著另一種表情,他說:“是沒人比你更好!無論我做什么,都是你做過的。村里的路無論我走哪條,都是你走過的。不過你屋里文嬌的嘴真大,可以一口咬進一根大玉米棒子。”易老倌把文嬌又從老村長懷里拿過來,屈起的中指伸入她的口中。
老村長臉色一下變得有些不好看了,他起身就走。易老倌嘿嘿笑著追出去,把文嬌又還給了他。
路上雨大了一些,易老倌身子極瘦,一般的雨淋不著他,他就在雨線縫隙中行走,像穿行在竹林,可以聽到雨滴從云層下墜劃過空氣發出嗖嗖的聲音。老村長真老了,下一點點雨,全身都淋透,腳下輕飄飄的,左腳滑到了右腳。
易老倌說:“你拿著娃娃不好走路,我幫你拿。”
他伸手從老村長懷里掏娃娃。老村長說,“瞧你說的,又不重,還是我自己拿。”他扯住娃娃不放手。易老倌手上使了把陰勁拉文嬌。老村長搖晃幾下,一個趔趄,幾個滾子,滾到了岸下的石灰坑邊上。
易老倌滑了下去扶起老村長,摸摸胸部,已經沒有了心跳。易老倌把老村長往背上拖。老村長越來越重,從他背上滑了下去,滾進了石灰坑。一陣噗噗的聲音,冒出汩汩白氣,老村長肉骨剝離,眨眼成了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易老倌不敢告訴任何人。
矮秘書追問他那晚和老村長喝酒都說了些什么。易老倌只說老村長講要去城里撿垃圾,說不定已經進城了,還要他幫忙粉屋。
易老倌又挑了幾擔新石灰倒進了坑里,不斷攪合搗碎。
他趕開落在文嬌身上的紅頭蒼蠅,把文嬌抱在懷里,抓住文嬌的手拿起娃娃玩的毛刷,一遍遍地刷墻。文嬌很柔順地靠在他懷中,任由他動作。她的頭頂抵著他的下巴,他聽到她的歡笑,她的呢喃和信賴;他呼出的熱氣在她頭頂彌漫,像籠罩森林的晨霧。
他邊刷邊對文嬌遞了個眼色,又似乎是對老村長說,“老村長,快看看我在干什么,我已經把你抹上墻了。以后你家的墻壁上都是你。我的影子也抹進去了。”他突然又問,“你呆在墻上還會下來當村長嗎?”又馬上自己答,“你當然不會再來了。你別動,我會每天來看看你。”
他邊刷邊從大門瞟了幾眼屋內的那個相框,文嬌的黑白照片。手上突然硌了一下,難道是他的牙齒?眼珠子?指甲?滿滿的一面墻變成了老村長的大嘴巴,好像都在對他說話。他扔了刷子喊道,“你別說,你聽我說!你是想你婆娘了?放心,老哥,我會照顧好她。”他沖進廳屋,把文嬌的黑白照片抱了出來,當著粉白的墻,把黑白文嬌摁在了懷里。
老村長在墻上什么也不說。
易老倌的目光被滿墻的老村長吸引得全身疲憊,身心都已抽空,他癱倒在地。突然有股新鮮泥土揚起的味道,還有皮鞋油,輕微的藥香,飄入他滿是鼻毛的鼻腔,他哆嗦了一下。碎亂的腳步聲慢慢清晰,他忽地長嘯一聲。文嬌的眼睛看著他,她的手在抖動,身子在收縮,柔軟得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矮秘書帶著一群人向他走來,步子飛快。他本想迎上去,腳卻往后退,縮進了房間。一群人一進廳屋,就把木大門徐徐關閉,屋里一下黑了。
易老倌捶開睡房窗戶,一棵怪異的槐樹竄向怪異的天穹。他將文嬌拋向了槐樹,文嬌倒掛在粗長黝黑的樹枝上。他貓一樣一躍,出了窗戶,藏在大槐樹后面,像蚯蚓般鉆進了腐葉層。風越來越大,樹葉簌簌而下,像一只只鳥失去了翅膀,墜落在地。
文嬌在樹枝上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臉上還是那副永不消退的微笑。她翻眼看著易老倌。易老倌全身發軟,像糊墻的白石灰泥漿,鼻子不敢冒氣,只能看著地里的石頭。這些石頭像果實一樣藏在樹下的野草里,四季不爛。路邊傳來嘎嘎的叫聲,那只呆鵝伸長脖子,嘎嘎地叫個不歇氣,似乎正向易老倌躲藏的樹下走來。
矮秘書聽到了文嬌刮動樹枝的聲音,吆喝著那群人向屋后涌來……
河水嘩啦啦地碎了一地,在田野格外豐滿地流淌,灰白的霧靄拖到了水底,天黑了。
要說蓬河村偏僻,還真不是。班車不多,天上卻常有飛機路過,總可以聽到天際傳來轟隆隆石磨磨米般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