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燕
伊拉克戰爭過去十年之后的2013年,瑞典人卡爾·馬格努斯·赫爾格倫家的某次晚餐上,他11歲的大兒子萊奧和10歲的小兒子弗蘭克提出想買一款新出的射擊類電子游戲。這讓曾做過中東地區自由職業記者的赫爾格倫十分憂心,他想,也許孩子們并不清楚戰爭給人類帶來的毀滅性影響。于是,他和兩個兒子約定,如果他們到一個飽受戰火蹂躪的地區走走看看,與當地人聊聊天,回家后就能購買任意一款心儀的游戲。
兩個孩子同意了。
他們從耶路撒冷開始,住進一戶以色列人家中。隨后通過以軍檢查站,走進耶城郊外的舒阿法特難民營,在那里,赫爾哥倫帶孩子們參觀了難民營內的一家診所。萊奧和弗蘭克看到,有三個被橡皮子彈擊中脊柱的男孩坐在輪椅上,他們今生站起來的機會微乎其微,更不用說像萊奧他們一樣在草坪上踢足球。在敘利亞戈蘭高地的一片雷區,小哥倆與當地人聊天,聽他們講述因戰爭不得不與家人分別的故事。在發生過多起恐怖襲擊的巴格達卡拉達區,不足十歲的伊拉克男孩穆罕默德和小伙伴們扮成軍警和武裝分子進行廝殺。他們有模有樣地握著手中的槍,“我們每天都像這樣玩,我們喜歡這個游戲”。
返回瑞典之后,兩個孩子打消了買那款射擊游戲的念頭,他們開始關心起中東地區的戰況及那些與他們同齡的戰亂國家兒童的遭遇。作為中東這個火藥桶中心的伊拉克無可避免地進入到每一雙關注他們的人的眼中,從美國制裁到伊拉克戰爭,再到如今的“伊斯蘭國”之亂,最無辜的是在戰亂環境里成長起來的“暴力一代”,他們失去童年,無力把握未來。
“戰爭游戲”
2007年,11歲的伊拉克女孩桑迪梳著男孩兒一樣的短發,穿著T恤和長褲,握著一把仿真玩具來復槍,和鄰居小孩廝混在一起玩兒“打仗”的游戲。
他的父親易卜拉欣說,桑迪對于芭比娃娃、毛絨玩具這類女孩子通常喜歡的玩具向來不屑一顧。一提起搶的話題,桑迪就會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手中玩具槍的各項“性能”。更令人擔心的是,她的玩具槍居然可以射出直徑6毫米的橡皮子彈,其威力足以射瞎人的眼睛。
“這里所有的孩子都有玩具槍,他們最愛玩的游戲就是警察打恐怖分子,或者是軍隊對陣‘基地組織。”令易卜拉欣頗感無奈的是,“孩子們從小就看著周圍的大人們帶著槍來回走動,現在這種狀況又怎么能怪他們呢?”
伊拉克戰爭在這一年進行到第五個年頭,有分析人士稱,孩子們熱衷于玩“打仗游戲”,折射出的其實是遍布整個伊拉克武裝沖突的殘酷現實。
在巴格達街頭的小商鋪中,售有各式各樣的玩具槍,價格從4美元到32美元不等。據一位小店的店主介紹,玩具槍是他店里賣得最好的商品,每天都能賣出10支到12支。盡管玩具槍為他的小店帶來不錯的收益,但這位店主也不禁為這一現象擔憂,“如果孩子們都這樣愛玩槍,他們就會變得非常好斗”。
這也為一些父母和教育家敲響了警鐘,伊拉克政府曾一度準備限制對玩具槍的銷售。該年年初,伊拉克商業部長蘇丹尼曾打算對那些過于真實的玩具槍頒布禁售令,但卻由于種種原因而最終不了了之。
雖然孩子們都以能“玩槍”而自豪,但他們卻都懂得,只要看到美國兵,就絕對不能把自己的塑料玩具槍拿出來炫耀。因為他們知道,一個伊拉克小男孩就是因為他手里的玩具槍被誤認為是真的武器,被一個美軍士兵開槍打死的。“在美國兵面前玩槍,會沒命的!”大人們總是這樣說。
伊拉克孩子們這種對持有武器者既羨慕又害怕的心態,無疑是這場曠日持久的伊拉克戰爭所造成的,而這種隱性的戰爭傷害可能會持續很久。
在巴格達,經常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孩子拿著各式仿真武器進行搏殺的場景。這些兒童自記事起就不斷看到各種暴力景象,幾乎從未有過正常的生活體驗。孩子們理所當然地把槍械、爆炸和襲擊當成生活中的常態來接受和理解。
在不少城鎮,安全狀況遠遠沒有達到能夠令家長們放心讓孩子上街隨意玩耍的程度,很多孩子只能悶在屋里玩一些室內游戲。戰爭類電子游戲最受歡迎,每天總有很多孩子沉浸其中且樂此不疲。當開槍擊斃游戲中的虛擬敵人時,很多孩子哈哈大笑。
此前的一年,伊拉克心理學協會曾對伊國內的兒童進行了一次社會心理調查。調查發現,持續數年的國內動蕩局勢和層出不窮的暴力事件已經給孩子們的心靈造成了極深的傷害。該協會在隨后公布的部分調查報告中寫道:“暴力沖突給孩子們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槍彈、死亡和對美軍占領家園的恐懼。”
“參戰復仇”
2006年的秋季,16歲的伊拉克男孩阿瑪在當地的清真寺葬禮幫忙。在那里,他目睹了許多非正常死亡者的尸體——有的人生前遭酷刑,有的人死后被焚燒,有的人尸體被肢解……
直到有一天,阿瑪看到了一具無頭男尸,從尸體身上的衣服來看,他就是阿瑪失蹤多時的好友。
“我跑出去,哭了。”阿瑪說,就是這件事讓他決心復仇。
隨后,他加入了反擊什葉派武裝入侵社區的保衛隊伍。當年10月,他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場大仗,他說,他的沖鋒槍充分發揮了作用,“我至少打傷了兩名‘入侵者。那一晚,起碼有6名什葉派武裝人員死在我們槍下。”
第二年,他開始蓄胡須,他說自己拿著槍的時候很自豪。他的父親是薩達姆統治時期的一名旅長,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學習過射擊,實際上,“從那時起我就已經習慣了槍聲”。
在伊拉克,近半數的人口在18歲以下,據當年的數據估計,至少100萬名伊拉克青少年的生活被戰爭摧毀。“這些孩子們會轉而相信暴力和武力。”伊拉克勞動與社會事務部的社會學家哈桑·阿里說,“毫無疑問,這個社會會在不久的將來感受到這一影響。”
就在阿瑪決心為好友復仇的同一個時間段,6歲的哈利勒躲在自家院子的雞窩里,目睹了當警察的父親被一伙闖入家中的武裝分子殘忍殺害。兇手離開后,哈利勒爬出雞窩,站在血泊中看著被砍頭首的父親發呆。自那以后,他拿著一把玩具槍,不斷地說著同一句話:“我要把他們全部殺死。我要把他們全部砍頭。”這讓哈利勒的叔叔拉赫曼異常痛心,看著嘴里不停嘟嘟囔囔的侄子,他曾多次抑制不住流下眼淚,人生下半場,陷入一場沒有終點的彷徨。
伊拉克兒童心理學專家海勒棟·加西姆說:“戰亂給伊拉克兒童造成嚴重的心理創傷。那些血腥殺戮的場景,尤其是父親或者其他親人遇害的鏡頭,會給孩子的心靈留下難以磨滅的烙印,對他們的成長有極其負面的影響。這些孩子會把暴力和仇恨帶入成年期,一些人的行為會變得怪異和殘忍。”
12歲那年,哈姆博托的母親和哥哥被政府軍士兵殺害,為了報仇,他自愿加入了一支武裝隊伍,“當時我的心中充滿了憤怒,一心只想報仇”。令人目瞪口呆的是,這名娃娃兵在短短數年中,奉命參與了多項死亡行動,甚至還綁架謀殺了13名政客。
一位伊拉克政府發言人曾就戰爭中伊拉克兒童心理創傷問題對媒體表示,伊拉克政府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不過,只有在伊拉克的安全與穩定得到完全鞏固后,政府才有能力給予兒童更多幫助。
法國學者吉爾斯·科佩爾則從另一個角度指出,這些充滿仇恨的孩子有時并不清楚仇恨的真正原因。而金錢也會成為誘惑孩子們加入武裝組織的原因之一。在巴格達,孩子們會為武裝分子傳信、放哨來獲取金錢。在伊拉克,雇傭一個孩子安裝路邊炸彈的價格是1000美元,炸彈每炸死一個美國人,安裝者還能多得1000美元的“獎勵”。而如今,只要20美元就能找到一個孩子幫你裝炸彈。
“他們是下一代”
“媽媽!媽媽!”凄厲而稚弱的慘叫聲,像一道利劍穿透位于伊拉克西部安巴爾省荒郊的一棟陰森恐怖的建筑物,一群伊拉克軍官和士兵正在審問一名12歲的伊拉克男孩,他是“伊斯蘭國”極端組織派來的一名自殺式襲擊者,也就是俗稱的“人體炸彈”。
這是2015年年初某媒體的一則報道。
這并不是如今的伊拉克十分罕見的一幕,不少因戰爭而流離失所的15歲以下伊拉克兒童被“伊斯蘭國”極端組織收留,他們被迫或被誘導成為了武裝人員,加入到該組織與伊拉克政府軍在全國各地的戰斗中去,他們有的被分配到武裝分子的檢查站,有的被發往前線作戰,有的則成為了“人體炸彈”。
2015年,伊拉克戰爭過去了12年,而伊拉克卻并未因此脫離混亂。35歲的海德爾出生在兩伊戰爭前夕,他曾在一次媒體采訪中告訴記者,兩伊戰爭結束后短暫的和平年代是他生命中唯一享受到和平的幾年時光,“那時的伊拉克人努力工作、學習和生活。海灣戰爭后我們的美好生活就結束了,美國的制裁讓我們沒有吃的,沒有用的,什么都沒了。”他陰沉著臉,像拍灰一樣猛拍自己的雙手,重復道:“什么都沒了。”
“當年美國入侵伊拉克時說過,平息混亂的方法,就是破壞一切再重新建設。”海德爾憤怒地揮舞著雙手,指著四周的破敗樓群,“你看看現在的景象,都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一切都被破壞了,但重建卻遲遲不能開展。”
海德爾說:“從美國制裁到伊拉克戰爭,再到如今的‘伊斯蘭國之亂,我們的生活再也沒有好起來過。我擔心孩子們的未來。”
海德爾的擔心并非多余。不久前,“伊斯蘭國”發布了一段視頻,一名男孩手持手槍,瞄準兩名跪著的男子并開槍。從視頻上看,這名男孩的年齡最多11歲或12歲。“伊斯蘭國”方面稱,被處決的兩名男子承認自己是“間諜”。在另一段視頻中,這名男孩稱,自己將成為“圣戰者”。
布魯金斯學會多哈研究中心訪問學者查爾斯·利斯特說,在此之前的6個月,“伊斯蘭國”的宣傳材料“逐漸增加了兒童參與和實施暴力活動的程度”。
利斯特認為,通過展示兒童參與暴力,“伊斯蘭國”試圖表明,所有處于所謂“戰斗年齡”的男性都可以參加這一極端組織的暴力活動,試圖確保在今后相當長時間內能夠持續招募武裝人員。
在“伊斯蘭國”發布的一張照片中,一群兒童頭戴滑雪面罩、身著迷彩服、手持自動步槍,站在“伊斯蘭國”的標志前;在另一張照片里,一名年幼的兒童拿著兩把自動步槍,穿著一雙明顯太大的戰斗靴。
“伊斯蘭國”毫不掩飾其宣傳目標。在一段介紹處決“間諜”男孩的視頻中,旁白說道:“他們是下一代。”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駐伊拉克發言人杰弗里·貝茨說,向兒童灌輸極端主義思想或讓他們參與暴力活動,會對兒童心理造成極大影響,對伊拉克來說將是一個大問題。
“幾十年來,我們在全世界有許多例子表明這對兒童的影響,這種影響是毀滅性的,”貝茨說,“他們(‘伊斯蘭國)不但把這作為招募的工具,還試圖創造一個未來。在這個未來里,這些長大后的兒童推動著他們的(極端)世界觀。”
智庫機構“中東論壇”學者艾曼·塔米米說,“伊斯蘭國”并不是第一個把兒童作為宣傳手段的極端組織,“但對于‘伊斯蘭國而言,這是一條更明確的信息,因為‘伊斯蘭國把自己描繪為一個事實上的國家。”“這一極端組織把兒童用作宣傳,原因是它把兒童視為向下一代灌輸‘伊斯蘭國存在的必要途徑。”塔米米說。
20歲的馬贊·塔希爾說,在2003年美軍入侵伊拉克之前,他還擁有自己的生活。那時,他心中對未來充滿了夢想。而如今,他和其他許多在美軍占領期間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一樣,一心只想離開伊拉克。
在《改變世界的100場戰爭與沖突》一書中,伊拉克戰爭被列為極具標志意義的第100場。進入21世紀以來的15年間,沒有比伊拉克戰爭留給人們更痛徹心扉的印象了。這場交織著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等種種因素的戰爭深刻地改變了世界的面貌及人類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
在戰亂中度過童年的孩子,與暴力游戲和復仇故事相伴相隨,在接連十幾年的社會秩序紊亂中,青春向他們走來。這是戰爭造就的伊拉克年輕一代,基于這樣的建設者,伊拉克重建的希望愈加渺茫。一些年輕人成為極端分子獵取的目標,被灌輸錯誤的“理想”后開始實施暴力襲擊,從暴力行為的受害者轉變成為施暴者。一份研究報告顯示,在伊拉克發動自殺襲擊的,大多是年齡在18歲至30歲之間的年輕人。
年輕一代的絕望,加劇了伊拉克的戰亂和貧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