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澎
春天過后,現實到來。
2012年盛夏,穆罕默德·穆爾西成為埃及第一位民選總統。當時,這個擁有8400萬人口的阿拉伯世界第一大國似乎重新煥發出蔥郁的生機:看起來,民主和自由都會隨著那場被稱為“阿拉伯之春”的革命降臨,而民選政府則是勝利的第一步。
一年之后,埃及人民走上街頭,要求將他們選出來的總統趕下臺去。在曾經推翻穆巴拉克獨裁政權的解放廣場,這場抗議變得暴力起來,數十人因此喪生。多米諾的第一張骨牌推倒,隨后軍方宣布廢除臨時憲法,穆爾西總統職位被解除,穆爾西支持者走上街頭與反對派混戰……當阿拉伯之春的暖流過去,埃及革命在那個盛夏時分又回到原點。
同年9月,埃及檢方將穆爾西涉嫌在2012年12月埃及總統府示威中煽動暴力和謀殺示威者一案移交法院審理,11月14日,穆爾西首次在開羅警察學院出庭受審。2015年4月21日,穆爾西被判20年監禁,此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又傳出穆爾西被判死刑的消息,起因是其涉嫌參與2011年初發生的一起越獄事件。2012年6月到2015年5月,時間走過了三年,穆爾西只在總統位置上待了一年,隨之,便身陷牢獄。
令人失望的第一年
毫無疑問,第一位民選總統穆爾西和他所代表的穆斯林兄弟會(簡稱穆兄會)需要為埃及的混亂負上不小的責任。
說起來,讓穆爾西競選也并非穆斯林兄弟會的本意,他們屬意的還是該黨副主席、“導師”沙特爾,但因為后者是舊政府高官,而且曾有過犯罪記錄,所以埃及人民議會以“在國籍和簽名支持等方面不符合相關規定”為由,取消了他的競選資格。其后,穆爾西作為備用人選被穆兄會推出來參與競選,進而執掌政權。
作為一個缺乏執政經驗的“新人”,穆爾西的第一年令人失望。
從經濟上來說,這位總統毫無建樹。埃及貨幣貶值,該國外匯儲備也隨即減少,通脹越來越嚴重,24歲以下人群中失業率已經超過了40%。他們本來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協商,希望獲得總額48億美元的援助貸款,但2012年12月,由于其國內政局持續動蕩,埃及政府主動要求暫緩援助,并且拒絕申請臨時貸款。
糟糕的經濟讓人民生活也變得更加困難。頻繁的停電讓夏天變得更加難捱,加油站前的隊伍排得也越來越長,農民們賣出糧食卻經常拿不到錢,而且社會犯罪率激增,比起穆巴拉克政府統治下還要高兩倍。
“我懷抱變革之心投票給穆爾西,期盼他能帶領埃及遠離混亂、腐敗和動蕩,但過去的一年里,經濟停滯不前,社會動蕩不安,埃及沒有一絲要變好的跡象,而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個噩夢。”20多歲的咖啡店服務生阿卜杜勒·賈邁勒的話,代表著許多埃及民眾的心聲。
政治方面,穆爾西竭盡所能削弱法院、媒體、中立文職部門、軍隊和警察部門等獨立機構的力量,將權力都集中在中央政府,并把穆兄會成員安插在重要位置上。他打出“伊斯蘭是一切的解決方案”口號,不斷推行伊斯蘭色彩濃郁的政策,拒絕接納政治異見,并對基督教徒和什葉派穆斯林加以迫害。他在憲法問題上還耍了手段:參議院選舉的投票率僅為10%,但他卻借力于這樣的參議院,在2013年年初,通過了革命后的新憲法,將伊斯蘭教法(sharia)原則確立為國家立法的首要依據——這就為政教合一提供了法理基礎。這引發了埃及國內世俗派的強烈反彈,并最終讓群眾走上街頭,再次發起推翻政府的革命。
都是伊斯蘭派的錯?
穆爾西政府不僅在經濟上毫無建樹,更加劇了社會的分裂,世俗派甚至認為“如今比穆巴拉克時代更為糟糕”。所以在政變發生之后,包括《紐約時報》的大衛·布魯克斯在內的國際時評家將矛頭指向了伊斯蘭主義:“埃及并非沒有民主的藥方,他們只是沒有相應的精神材料。”他為埃及的軍事政變鼓掌,其主要原因就在于“這樣能夠弱化伊斯蘭政黨,讓他們遠離權力中心”。
布魯克斯認為伊斯蘭政黨就等于搞不好民主,然而我們看見,在開啟“阿拉伯之春”的突尼斯,他們在革命后的首次民選政府亦由伊斯蘭政黨組成,但突尼斯如今已逐漸走在了平穩的民主之路上。這難道是一個南橘北枳的故事嗎?
要知道,盡管埃及世俗派容易得到西方社會的同情,但在爭取民心方面,世俗派卻有致命缺陷。首先,世俗派往往都“脫離群眾”,在埃及人中位數日收入不足兩美元的情況下,世俗派能開豪車住別墅,往往一頓飯就吃掉普通一家人個把月的收入;再者,世俗派對待舊政府的態度也比較曖昧,一些世俗黨派領導人曾是穆巴拉克政府高官,難免被貼上“前朝余孽”的標簽;第三,世俗派普遍接受的是西方教育,因而往往在外交主張上較為親美,而且對以色列態度相對緩和,而這在大多數普通阿拉伯人看來是不可原諒的;不過,對世俗派來說最知名的卻是,他們的根本政治主張——政教分離——與埃及的普遍意識形態相悖。
埃及一共有87%的阿拉伯人,他們之中的絕大部分都信奉伊斯蘭教。在許多處于社會下層的民眾看來,穆巴拉克執政時期的各種問題,根源就出在政府的世俗化上。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穆兄會以及其他更為保守的伊斯蘭教派,當然就比世俗派更容易獲得草根選民的青睞。穆爾西在大選中獲得了52%的選票,其獲得的投票支持率甚至高于幾個月后贏得美國大選的奧巴馬。
誠然,穆爾西上臺后面臨著許多困難,但真正讓他難以支撐的,是他及穆兄會的傲慢態度。他對世俗派毫無尊重(在他看來,這群人就是沒組織的烏合之眾),又大肆迫害宗教上的少數派,于是埃及各大勢力之間越發無法妥協,逐漸形成了一種“零和游戲”的局面。哈佛大學法學教授、《涼戰:未來與全球競爭》一書作者諾阿·費爾德曼表示,無論是世俗派還是伊斯蘭派,“雙方對民選總統的想象都還帶有舊時的影子:獨掌大權并承擔所有責任,是所有正面或負面政治能量的唯一焦點,”他在給彭博社的時評文章中寫道,“然而民主需要各股力量共同的努力。”
事實上,就算是伊斯蘭派也不怎么待見穆爾西跟穆兄會。許多宗教右派譴責穆爾西只是把宗教當作棋子,其根本目的是擴大自己手中的權力,并不是想把埃及變得更加伊斯蘭化。正如世俗派政治精英穆罕默德·艾爾-巴拉迪在曾經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所批評的那樣:“問題不在于他們是穆斯林兄弟會還是自由派,他們只是不夠資格執政而已。”
“忽視民主的自由派和忽視自由的民主派”
如此一來,當然有很多埃及人希望穆爾西下臺,在全國8400萬人口中,有1400萬人都曾走上街頭反對穆爾西政府,這可是個不低的比例。在軍隊的幫助下,他們最終也實現了自己的愿望,然而,這樣的成功,對埃及卻未必是一件好事:在一個成熟的民主國家中,民眾對政府不滿,應該通過民主選舉來罷黜政府,而非擾亂秩序甚至發動軍事政變;與此同時,這也給伊斯蘭主義者傳遞了一個可怕的信息,即就算他們贏得了選舉,也可能被反對派采取非民主手段驅逐。這會造成什么后果呢?這些伊斯蘭派在當權后,很可能會竭盡全力鞏固到手的權力,進而形成新的獨裁主義。
也正是出于這種擔憂,非洲聯盟以“非憲法方式推翻政府”為由,暫停了埃及的會員國資格,并暫時禁止埃及參加非洲聯盟的相關活動。
所以這就揭開了埃及政治真正的困境,由于參與競爭的各方都將競爭視為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戲,于是按照俄克拉荷馬大學教授薩米爾·沙哈塔的說法,埃及政治就被“忽視自由的民主主義者和忽視民主的自由主義者”所操縱了。
穆兄會可以算是忽視自由的民主主義者。他們接受民主選舉的制度,而且從他們在2012年大選中展現出來的能力來看,他們那一套競選把戲耍得不輸奧巴馬。哪怕耍了花招,他們在“擴大政府權力”方面也是依法進行的,這也是穆爾西拒絕主動辭職的原因,他反復強調,自己的政府擁有“合法性”。然而,他們并不重視人類的自由權利,他們拒絕多元化,也不肯給少數族群和宗教上的少數派以相等的權利,踐踏女性權益,而且,也不愿意與其他黨派分享權力。
相反,世俗派卻是忽視民主的自由派。他們推崇自由平等的人權,支持按照西方政治模式改革埃及的政治制度。他們在理論上也支持民主選舉,但他們自己已經證明了自己在競選上的不堪一擊,還極力避免革命后伊斯蘭勢力通過民主程序崛起——他們是穆爾西下臺過程中的主要力量,也是讓軍方介入的主要呼聲,而軍隊通過非憲法方式推翻民選政府實在稱不上民主。
本來,以穆兄會糟糕的執政成績來看,他們幾乎不可能贏得下一次競選,屆時,政府便能通過合法方式下臺。然而世俗派認為,如果不阻止他們,埃及就再也沒有機會變成一個開放、現代又多元化的社會了;可是,在游行和軍隊介入之后,穆兄會及更保守的伊斯蘭派政黨又會認為自己正面臨著一個大陰謀,認為本來就跟舊政府藕斷絲連的世俗派打算復辟那種對他們實施了長期鎮壓的獨裁統治。
在忽視自由的民主派和忽視民主的自由派的沖突之下,埃及最糟糕的時刻到來了。軍方解除了穆爾西職務,埃及多地發生暴力沖突,穆爾西支持者和反對者大打出手,伊斯蘭極端武裝組織也趁機襲擊,軍方則派出坦克和裝甲車“保衛革命成果”,那場沖突造成大量的人員傷亡。
穆爾西的死刑判決公布之后,法院將于2015年6月2日再次開庭宣判。
埃及法律專家表示,當天的判決只是一審判決,法院在參考穆夫提根據伊斯蘭教法提供的意見后仍有可能改判。去年埃及法院對數百名穆兄會成員和支持者作出死刑判決,在征詢穆夫提意見后對其中部分被告作出了改判決定。
也有媒體認為,法院向穆夫提征詢意見很大程度上是在履行法律程序,具有象征意義,對判決實際影響不會很大。
此外,根據埃及法律,即使6月的再審維持了死刑判決,穆爾西和其他被告仍有權利對判決提出上訴。在經過上訴法院的重審后,最終將由最高法院作出終審裁定。
埃及金字塔戰略研究中心政治研究員艾哈邁德·班認為,穆爾西被執行死刑的可能性不大,“即使穆夫提對穆爾西的死刑判決表示支持,總統塞西仍有可能赦免穆爾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