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意強



「書畫同源」這個命題對近代藝術的意義,也許大于在古代的實際功效。吳道子學書不成而成畫圣。引書法入畫鑄就了中國文人寫意傳統,而歐洲抽象藝術則把中國書法的書寫性提升為繪畫的現代本質。從中國的唐宋到清代,從歐洲的文藝復興到西方現代藝術,繪畫同趨于書法,當然這并非就圖像表象而言,而是從繪畫觀念與方法論而言:繪畫是一種書寫而非描繪形式。
康定斯基借助音樂性創作了史上第一幅抽象畫,可音樂性只是隱喻,轉化為視覺語言就是書寫性。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羅伯特·馬瑟韋爾將歐洲哲學與中國書法觀念相結合,探索抽象的結構張力,其名作《西班牙挽歌》變體,萬變不離中文的「州」字結構。這種抽象結構的書寫性被畫家本人定義為「自動主義」,而波洛克的「滴畫」則是另一種風格的抽象書法。本文所論述的邱振中書法,也可歸入現代抽象藝術的范疇。
如果說歐美抽象畫家更注重書寫性的抽象結構,那么邱振中則力圖從抽象的結構中去重塑書法線條的內涵,換言之,他試圖先擊碎傳統書法的結體、章法、筆法,乃至整個傳統意義,然后,在現代想象力和敏感性的引導下,借助傳統書法的活性基因,創新出書法在現代藝術中的新構架。
正是在這樣的探索中,書畫合于同源,回歸中國古代的書學理論的實質。形、象、神三者在邱振中的作品中兼顯而不偏頗。書法乃抽象之畫。蔡邕所謂「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鐘繇稱「每見萬類,悉書象之」。邱振中將身邊人物、草木花鳥、山水景物,乃至夢境等萬象皆以書法類之,「體萬物以成形,因象而求意,得意而忘象」。抽象之意,出于物象之表。
從馬瑟韋爾到邱振中的作品中,可見抽象并非概念的抽象,而是一種靈性的煥發。我之所以將他們二者聯系在一起,是因為他們的藝術同出于「恢廓才情、醞釀學問」的道路。前者奠基于哲學,后者扎根于詩性。
邱振中其人其作隱含著這種詩性的視覺靈光,觀其書法時,心靈中自然回蕩起米開朗基羅致青年貴族托馬素·卡瓦列里的詩句:
透過你明朗的眼睛我看到柔美的光,我陰翳的眼睛永遠看不到;我用你的腳承受我負荷的重量,我自己的肢體己遲緩衰老。在你的翅膀上我輕捷地穿過天空;你指引我朝著天國的方向;你美好的愿望感動了我,面頰蒼白,赤紅;在陽光中寒顫,在冬夜里灼燙。我的愿望就在你的愿望中,如輪軸在輪子中;你的心鑄就了我所有的思想;我的語言沒有你的呼吸就會消亡。沒有你,我就像月亮,空中一顆孤獨的石頭——無人能在天空看見月亮,只有當被太陽照耀——那是火光。
邱振中作品的抽象詩性觸及其內心最深處。其作品是詩的藝術,心靈的藝術,總是充滿著對人生境界的感悟,并帶給我們超越一切的心靈力量,讓我們在現實世界之外重新找到了另外一種自由自在的「聲音」。
題為《日記》的作品,感人尤深。整幅紙面,浮現出的「記憶」宛如一片混沌、浩瀚的星云,或濃或淡、或聚或散,文字團塊載浮載沉,依稀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這種感受最貼近我們內心深處的記憶,而此處所用手法,似乎比「通感」還要微妙,其中的細膩與蒼茫,恐怕藝術家本人都無法解釋。諦視之下,我們看到的「回憶」,竟然全部是邱振中自己的名字,零零散散、漫天飛舞,仿佛在我們頭腦中凌亂地投射類似北島的句子: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這樣的聯想可能失敬于這幅抽象書法,但它完美地詮釋了北島的詩句,其力度遠非任何繪畫作品所能比擬。而北島口中的「紙、繩索和身影」恰恰是對邱振中及其作品最形象的概括。這兩件作品——一首詩,一紙書跡,凌亂交錯,令人浮想聯翩。
這種預言性特質脫胎于「五四」前后的新文化運動,是西式啟蒙與中國現實的錯綜復合體。我們不妨看一眼他在十八年前留下的文字:
第二個夢 一九九七年一月五日
大教室,許多人在聽演講。一個國際研討會。
演講的人說,要警惕普通人干預歷史。因為現在人人都有攝像機,這么多資料留給未來,就可能造成混亂,人們不知道挑出什么來代表歷史。
如今看來,所謂的「當代生活」或「當代人」,何止是「干預」歷史,簡直就是在以各自拿手的方式直接「創造」歷史。從這個角度來說,邱振中的《待考文字系列》又是一組預言式作品,其中隱藏了一位智者的戲謔:我創造了歷史,我用「文字」記錄了我的創造——可是除了我自己,人們一甚至包括我自己一根本就不知道我留下的到底是什么……普通人獲得了最神圣的權利——書寫歷史、創造歷史一也就是像神一樣可以永生的權利一,可是,當每個人都擁有這樣的權利時,我們看到的卻是當代文化所特有的一種狂歡模式——對歷史無節制地消費、派費,在食腐動物的「平臺」上夸張地咀嚼……
《待考文字系列》是一個虛指,是對現實世界的善意嘲諷,也是對「真實的」古代世界的追問,兩者在「未來」世界中達成了默契。
如果說《待考文字系列》是一場拆解游戲的話,那么邱振中的《集句跋徐冰芥子園山水卷》則回到了書法家的本色,所形成的反差耐人尋味。徐冰是用文字做藝術的高手,其《天書》《地書》無一不令人叫絕。他用嚴肅端莊卻無法識讀的文字外形,制造了一幕幕古今中西凌亂紛紜、交疊蕩漾的思想奇景。邱振中欣賞徐冰的實驗,為之做「跋語」,這里面有惺惺相惜的味道,也有自我挑戰的心態。在《集句跋徐冰芥子園山水卷》中,邱振中為自己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面對「實驗藝術家」徐冰的作品,他再次展露了自己的智慧。像喜歡文字游戲的古代文人一樣,他從《道德經》、古詩畫文獻中擷取文句,連屬成文,成就了一件令人拍案稱奇的佳作:「今觀此卷,移花接木,重張區宇,雖略于形色,意致流動,頗得神氣。嗚呼!有物混成,可以為天地母,豈虛言哉!故日莫若以明。」 ——這是在說徐冰嗎?是,但又何嘗不是作者的「——況」!
不過,僅有這樣的智慧還稱不上書法佳作。在《集句跋徐冰芥子園山水卷》中,「理論家」的他展現了書法家的神采。整件作品從筆鋒吐納、字形裹束,到布白立勢無不令人吃驚。紙面上的書跡渾然一體,勢若奔雷;濃墨枯筆,掩映生奇。這一次,他用的是同一種墨氣,僅靠后半部分的幾行枯筆來營構氣韻,其效果正如曠野中幾聲孤獨的、略帶嘶啞的長嘯。用這種方式和徐冰對話,能聽懂的人大概不會太多吧。然而,正是在此,邱振中將我們帶回到純正的傳統。傳為唐人韋續的《五十六種書并序》是書學史上的一篇奇文,他所輯錄的書體,如龍書、卿云書、鸞鳳書、科斗書、仙人形書、龜書、鐘鼎書、倒薤書、虎書、鳥書、魚書、填書、大篆、復篆、殳書、小篆、仙人篆、麒麟書、轉宿篆、蟲書、傳信鳥跡等等,多為各類紀念性、功能性、裝飾性字體。其實,正是在韋續所處的唐代,或更早一些時候,古人對書法的「經典」意識產生了深刻的自覺。作為「經典」的書法恰恰不再是功能化、裝飾性的文字,如我們在各類器物銘文、碑志、摩崖石刻中所看到的字體,而是以「二王」之點畫為核心,以「筆法」為中心的書寫痕跡。我們完全可以用康有為一或明末文人一口中的碑學、帖學的分歧來衡量這一分野,但由此不能忽略如下事實:各類碑刻文字難道不也在模仿書寫的痕跡嗎?我們看古碑喜歡看字-而不是字形,這難道不是在向紙絹書跡表達敬意嗎?書法可以向外求,也可以向內求。向內求,求的是心性,是種種極為細微的感受,二者相比,可能后者更變化莫測,更難以約束,難度也更大。出于這個原因,所以古代文人會一直把「帖學」奉為正宗(因科舉而生的干祿書等不在此列),也正是出于這種意識,自兀代以降的畫家,更自覺地把書寫經驗引入畫面,創造出更具書法形式意味的「文人畫」。
邱振中用文字為媒介做藝術,無論其手段怎樣變化,都是在做「痕跡」的實驗。而做這種實驗即是做心靈的實驗,誠如張懷瓘所言,「文則數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這種探索把他對書法內涵的理解與他對外在世界的沉思融為一體,形成其獨有的藝術品質。
從這點來說,邱振中不僅僅是書法家,他與馬瑟韋爾、徐冰等現代藝術家站在同一行列,試圖跨越傳統和當代、西方和中國之間存在的歷史和現實的巨大鴻溝,這里有種種歷史的誤解,也有種種當代的偏見。傳統不是衡量現代的標準,而現代全然脫離傳統卻將失去價值和意義。現代對傳統的繼承必須具有選擇性,傳統中唯有那些活性基因才能孕育為當代意義。傳世的經典作品產生于傳統的創造性轉化過程,而這種轉化是與當下情景的實驗性對話的成果。當下的對話,往往猶如散亂無序的點線,它們如何聯結意義,如何串連過去、今天與未來,在當下視眼中往往模糊不清,唯有到未來的某個節點,回顧才知其串聯的方式和意義,當代很難甄別出自己時代的創造性杰作,這要等待歷史的判官。藝術史給我們的一個教訓是,不要過快地否定看似古怪乃至荒唐的藝術實驗。其積極的方面是讓藝術家和批評家都處于開放的狀態,而不是預設一個完美的西方模式或完美的中國傳統,局限自身的價值判斷。
當代藝術家普遍具有希望批評家為之定位的毛病。邱振中的嘗試本身否定了給他定位的可能性。他集理論家、書法家、詩人、現代繪畫實驗者為一身。作為書法家,他對現代繪畫實驗具有獨特的見解。我們都知道公孫龍「離堅白、合同異」的典故,邱振中對繪畫的理解恰好與此暗合,其「現代繪畫」與「現代書法」同屬一個系列。他把書法語言提取出來,線條凝聚成了團塊,而書法中的濃淡干濕也成為自由而獨立的創造性元素。他的「現代繪畫」堪稱其「哲學游戲」。從這個意義來看,邱振中的藝術實踐具有最直接的當代意義,其不受材料媒介、中西價值觀念和藝術門類的局限而進行開放性自由實驗,這是一種以心靈的再發現、傳統的再發現、現實的再發現為宗旨的創造性力量。
中國現代藝術的價值,就如傳世的經典一樣,蘊含在藝術家的「行跡」之中,我們有什么樣的優秀作品,就會留下什么樣的「現代傳統」。如今書法已脫離古代的許多功能而成為獨立的藝術。然而,缺乏傳統功底和人文素養,書法易淪為圓滑俗氣的「畫字」。邱振中的書法直追王羲之,結體俊秀,韌勁內斂。
藝術抽象是對世界的詩性化直覺投射,它不是世界的內容,而是體悟與表現世界的一種審美方式,形同數學和物理公式也是審美形式。倘若邱振中能將得力于傳統的詩性抽象與更注重結構張力和筆觸厚度的歐式抽象相結合,那么,他身上那股勢不可遏的藝術與生命活力,在其智慧的靈光照射下,在其豐富的情感驅動中,勢必將其藝術實驗推向新的境界,創造出書畫同源的現代藝術范例,在歷史的坐標系上刻出精彩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