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惠東

4月30日上映的電影《闖入者》被認為是“最好的王小帥”,然而卻是以叫好不叫座的結局慘淡收場。影片涉及“文革”題材,導演將觸角伸向曾經的“三線建設”,通過一場懸疑故事的矛盾化解,將那場浩劫為人內心所帶來的漫長創傷曝于日光之下。用導演王小帥自己的話來說,“它更是我個人對我們國家歷史和現實的再一次思考。”他十分堅持自己的立場:一個導演不需要觀眾為他個人的情懷或情結埋單,也不需要和觀眾解釋他因為這部電影付出或獲得了什么,他只需要提供給觀眾一部好看、有趣、能夠一直吸引他們并且有回味的電影。
曾經在一檔央視的訪談節目中,同為導演的受訪者賈樟柯曾拋出過這樣一個問題——電影是為了什么而存在?是為了抒發自身的需要,還是適應市場?為了這個問題,有一批導演在思考,在審視,在探索,在尋找,他們渴望得到一個可以平衡的支點,也更渴望作品能夠帶給觀眾某種強烈的感覺,或是被擊中,或是被喚醒。
于是,在《闖入者》上映當天排片率不到1%的現狀面前,王小帥感到無望,“那么多人為這部影片所做的努力全都白費了。”但回到之前賈樟柯提到的問題,即使面對黑暗,王小帥顯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不是期望票房,而是要給予‘嚴肅電影’空間。”
關于“嚴肅電影”,按照美國對于電影的歸類方法,從劇情片中又細分出了許多類型片,比如喜劇片、懸疑片、驚悚片等等,有一些劇情片的類型不那么顯著但題材及表達上偏嚴肅,則被稱為“嚴肅電影”。
然而,在中國電影的范疇中,“嚴肅電影”所占席位并不算多,尤其在今天娛樂至死的喧囂之中,想要嚴肅,想要保持清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嚴肅電影”中的傷痕電影因觸及“文革”題材也更顯得罕言寡語。
不同于安東尼奧尼那個直白、恐怖、令人不寒而栗的《中國》,中國導演在面對問題時,更需要找到一種較為婉轉、更為審慎的話語方式來描述病癥。從“文革”結束后的70年代末至今,傷痕電影在以不同的方式延續,主創們游走于審查邊緣,一定程度上飽含“帶著腳鐐起舞”的孤獨意味。
人物照見歷史
就歷史的相關性而言,昨天今天和明天,顯然無法割裂。因與果的承接,成為了始終不可避免的過渡。就較為特殊的傷痕電影而言,它們未必全然著眼于那個特殊歷史時期,即使是著眼于“文革”結束后的十年、二十年乃至更久的時間,我們依舊可以從影片中所袒露的“今天”的怪現狀中去揭示為此惹下的禍根的“昨天”。無疑,無論哪一段歷史,人作為參與者,自然無可厚非地成為主角,并且無可逃遁。他們婉轉地、曲折地表達著,通過對無法拒絕時代的人物的刻畫,從而照進附加在其身上無法擺脫的時代意義,以還原歷史之魂。
田壯壯在電影《藍風箏》中,以一個孩子的視角講述了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幾次政治運動對一個普通家庭的沖擊和影響。應該說,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但是,有些悲劇是賺人眼淚的,有些悲劇是給人以力量的。《藍風箏》就屬于后者。田壯壯冷靜地回看歷史,通過一家人的命運,令觀眾在冷靜與清醒的狀態中,作出自己的判斷與思考,這部樸實,誠摯甚至還帶點幽默的電影,將沉重的思考都不經意地精心掩藏了起來,給觀眾呈現的則是一個命運的輪盤賭,上演著不近情理卻又無可奈何的戲碼,每個人,都擺脫不了也主張不了,前后左右都無法自作主張,因此在這種無常不公中,人能做的,唯有不斷和解,接受命運,好好活著。
同理,如果要將陳凱歌的《霸王別姬》看做名伶程蝶衣波瀾起伏的人生傳記的話,發生他身上的所有,實則都與整個時代脫不開關系。他本來可以好好過完他的一生的,然而時代弄人,不斷變幻著的時代強加在他身上太多的印記,而且都是他不可承受之重。悲劇就是這樣發生的,不由個人的意志所轉移,而是強加給你,全然不在意你是否去接受他。正如在影片最高潮,程蝶衣聲嘶力竭的控訴,菊仙絕望的眼神,段小樓口不對心的呈述罪狀,故事的氛圍推向最高峰,斗爭激烈、悲憤絕望。陳凱歌導演用人的角度審視了這一場文化浩劫,用直白的幾乎像紀錄片的鏡頭,表現中國“下九流”的職業中的戲子與妓女不被中國人所認同,營造了悲憤的、絕望氛圍。
如果在陳凱歌的《霸王別姬》里,充斥的是人性的陰暗與被加害者的生不如死,那在張藝謀的《活著》里,一切則被敘述得波瀾不驚,沒有什么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無論經歷了幾多生生死死的考驗,結尾,失去了一雙兒女的夫妻倆還不是和女婿、外孫平靜地吃著餃子,好像忘記了剛從墳場回來,他們吃著,也有說有笑。像福貴一家這樣的“小人物”完全腳踏實地深入生活,經歷近半個世紀的生活變遷,從國共內戰一直橫跨到“文革”,時代變遷巨大,其中的社會變遷、政權更迭、制度移位本就暗含著巨大的戲劇性,而人物在這一段歲月中歷盡滌蕩,更是道出人生百味。
黑澤明說,編劇是表現人物的,如果對人物的生活環境不了解,就沒有辦法寫。正如著名編劇蘆葦所說,要“用人性的角度去解讀歷史”。而叔本華永恒的悲劇理論更是印證了這一點——悲劇是屬于一個時代乃至全人類的共同屬性,個體則是展現了這樣悲劇的命運。
于是,在涉及“文革”題材的影片中突出“以人窺見時代”的方法論,則不難理解了。制度固然要批判,更要追究的卻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從一個個具體的人來拍一部反映時代的影片,才可以被冠以史詩之名。
細節堆砌而出的真實
有一句話說,真實就是力量,而真實來自于哪里呢?來源于細節。影片中所充斥著的大量的真實的細節,往往會強迫我們做一個觀察者深入其中。第五代是歷史的闡述者。相對于現實的話語,有關過去的記憶總是顯得過于豐滿和厚重,充滿著細膩的層次和繁復的情感。
正如同影片《闖入者》,它從不像很多影視作品那樣簡單地用畫外音去解釋人物的心理活動,而是令觀眾作為闖入者,闖入到影片中的人物以及生活當中,去參與到他們的故事里,以更好地觀察甚至洞察一切發生。它也不鋪墊,就像劇情中,老鄧直接就站在小學的門口,直到她接到一個小孩,你才知道她是來接孫子的。你也從不知道老鄧有兩個孩子,直到她堂而皇之的闖進一個男子的家里要給他做飯,你才知道她還有一個孩子。你也不知道她的第二個孩子是同性戀,直到他做了撩撥頭發的動作,你看到了一點端倪……我們只是在平靜地觀察接二連三的動作和細節,并且從中獲取信息,然后用獲取的信息再去不斷地佐證或者修復先前猜到的結論——而這恰恰是我們在生活中認識世界和感受世界的方式。
然而你所獲得的是一個你熟悉的世界,并毫不懷疑影片中所呈現事實的真實性。那一個個細節,總讓人覺得好像似曾相識,在自己身邊發生過。那個在全家團圓的時候還執念要為死去的老伴備一份碗筷,并且總是能做到去和死去的老伴交談的老鄧,她非常固執地對待自己的兒子們,卻又回頭對養老院中自己的母親說,“你現在越來越頑固了”。一系列的動作都不免讓人想到自己的親人或是生活中認識的人,毫無疏離感。也正因此,王小帥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審視自己的機會和思考因果的途徑。
還有一部不可小覷的傷痕電影需要引起我們注意,那便是第三代導演謝晉的《芙蓉鎮》。《芙蓉鎮》一大顯著特點便是對生活事件的樸實描繪,完全還原生活本身。謝晉正視我們的政治、歷史乃至整個民族,無畏地面對和反思,通過對接嚴謹的影像結構將政治運動的詭譎、世事人心的叵測,表現得驚心動魄。他作為親歷者以及受害者,他不能忘記,也不能原諒。但是他必須接受。看似在電影結束時,他原諒或接納了所有的人和事,但他并非就此心安理得,他依然用谷燕山酒醉后“完了,沒完,完了,沒完”的責問、用最后一個鏡頭中王瘋子遠去時滿嘴的“運動了、運動了”留下余音,來提醒我們,故事結束了,而深受故事影響的當下的生活卻仍在繼續。
冷靜無奇暗藏波濤洶涌
或是因為時代背景的渲染,觸及“文革”題材的影片,往往是以悲哀、灰暗的基調進行講述。幾十年的故土舊事,透視埋在歷史灰燼下的人的命運。幾度生離死別,坎坷遭際,卻始終是平靜的述說。近乎殘忍的平靜,痛徹入骨的冷靜。
這一點在田壯壯的《藍風箏》中表現得尤其明顯。都說海子對于細節的重視程度總是遠遠超越整體,那么該片中所采用的孩子視角則充分增強了細節的表達力量。而區別于同樣以孩子視角進行敘事的影片《鐵皮鼓》《看上去很美》的是,《藍風箏》的孩子視角顯得更為冷靜,舒緩,不允許任何刻意的煽情。電影在“鐵頭”毫無感情的旁白下托出了一個悲劇故事,而且從頭到尾主人公都只是在敘述這個故事,并沒有過多跌宕起伏的心理變化。這種毫無感情色彩的娓娓道來,仿佛在講述一個事不關己的、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甚至,旁白中的鐵頭“童言無忌”的對每一位爸爸的結局都簡單地以“死了”概括。不能不說,這種“冷靜”,更令人感到壓抑,收獲一種極強的痛感。這樣的冷靜表達,加之全片主要的冷色調渲染,使得《藍風箏》顯得格外壓抑和悲哀,而且讓人接受起來沒有刻意煽情的嫌疑。
同樣地,《活著》以悲哀、灰暗的基調講述了幾十年的故土舊事,重新扒開埋在歷史灰燼下的人的命運。出身地主家庭的福貴從青年時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到老年時充滿滄桑的佝僂身影,他用自己的活著見證了無數人的死去,他是幸運還是不幸?說他幸運,他活著比誰都痛苦,說他不幸,他卻依舊堅強地活給你看。幾度生離死別,坎坷遭際,卻始終是平靜的述說。這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加以灰色抑郁的畫面,將小人物在一連串歷史動蕩和浩劫中遭遇的種種磨難一一帶出,人性在其中如何被鍛造和拉伸,令觀眾無不感到痛心。導演如此冷靜地注視這樣的小人物,通過一家人的命運,讓觀眾在冷靜與清醒中從這部樸實的影片當中作出自己的判斷與思考。
冷靜似乎成為了此類影片的統一基調。影片《霸王別姬》開頭對于“磨剪子嘞……鏘菜刀……”的聲音和寒冷的冬天北京城的極力描畫,表現出濃郁的地方特色,也營造了冷冽而略帶悲愴,惆悵而略帶蒼涼的氛圍。這富有京味的叫賣配合出現了3次這樣的畫面:第一次是在北京灰暗的天空下,風塵女子抱著兒子走進戲班子之前。叫賣被拉得很長,像是畫面出現的逼仄胡同。畫面以冷色為主,營造了淡淡哀愁的氛圍。第二次,在寒氣逼人的戲班子外面,女子親手將兒子怪異的第六指生生的砍去了。暗色的背景,深色的棉襖,與畫面上鮮紅的血跡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第三次,是蝶衣揮舞著鮮血淋漓的手,一路跑向師傅的廳堂,摁下了學戲的契約。鏡頭在交待完拜師之后,又移向了胡同。背景音樂適時出現,舒緩了絕望的氛圍。畫面、對白、人物動作與表情、音樂種種因素構成了陳凱歌的表達,看似冷靜,實則波瀾。
就像那句常被人說起的話:“真正悲痛的時候反而是冷靜的,而力量就在冷靜之下醞釀爆發”。而這樣的力量,則成為我們源源不斷地對那段特殊歷史痛定思痛的源泉,也如推手一般令我們去尋找一個更為安全更為溫暖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