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任芝銘一家
任芝銘是現代歷史上的書生革命家,他對現代史的貢獻為很多人忽略了。有人說,他的家族親友關系史展開后,“相當于半部中國現代史”。
任芝銘是河南新蔡人,他的父親是縣城里販菜為生的貧民。任考取功名后,只是一個能夠維持生活的私塾先生。直到女兒求學缺錢,家大業大,他才在陜西做了兩年官。家庭收入的改變,就是因為這時的“做官發財”,他“發了一萬多元的財”,大約相當于現今的百萬元人民幣。有此基礎,他開始理財,典買土地,成為享用地租的地主。
天命之年買房
任芝銘是有經濟頭腦的,雖然從年齡上看,他理財時已經相當遲了,他50歲左右才開始考慮置業。
1922年,任芝銘在陜西為官時,家里已經有一些土地,租給佃農,收入分成。當時,新蔡等農村有典當土地、買地等幾種形式。當時人只要買到土地所有權,就是那塊土地的地主。典當來的,有使用權,也一樣獲取地租,是地主。故任雖是城市居民,卻能夠以地主的方式獲取一家生計。
任芝銘不太喜歡以典入的方式擁有土地,他希望有條件就直接買地,如1923年,他在家信中說,“當地一節,尚須商量。吾意當地總甚便宜,亦不合算。因當稅太重?!苄罩兀绻鲑u,不妨仍托大竹匠說合?!?/p>
當時的土地價格每畝在銀元10—20元之間。任的想法影響到家人,妻子也開始買地、當地,如1928年,任妻買金姓宅基一處,地五十畝,又在黃店當地一頃。
十來年時間的置業,到30年代初,任家擁有耕地200畝左右,這還不包括他捐辦學校的土地。有此產業,任家就有了可靠的收入。他長年在外奔波,仍惦記著家里的收入狀況。1928年,他在家信中寫道,“本年麥季,聞吾縣只有豐收,不知家中此次共分小麥若干石?甚念?!?932年,他在家信中說,“聽說縣中麥子很好,每畝能收一石。要真是這樣,我家今年能有分一百石小麥的希望。究竟分到多少,望速來信告我?!?/p>
當時的一石為500斤,則一年一百石,5萬斤小麥。任家的收入,就來自地租。近20年后,1950年的任芝銘已經80歲,他被新政府選為河南省協商委員會副主席,相當于副省級干部,薪俸為每月小麥500市斤。大約只有他當年地租收入的十分之一。
任家雖然有了穩定的土地收入,但在當時的中國仍擔驚受怕。這主要表現在有三怕:天災,人禍,苛捐雜稅等等。
《新蔡縣志》記:“12年(1923年),大水,年降雨1390.6毫米,相當50年一遇標準。13年(1924年)夏,淫雨為災,河水漫溢,平地行舟,禾黍廬舍盡被水淹,全境受災過半。14年(1925年),8月13日始,連降大雨3晝夜,河水漫溢,秋禾盡淹?!边@一場連續三年的水災,任芝銘1925年的家書也有記述:“據芬佛報告,段寨埂開,秋稼全淹。此地之不秋獲,已三年矣。”
民國時期河南一省的土匪成災,1925年,任芝銘的家書中說:“至事急時,亦必須埋在地下……萬一土匪進城,甚么物件皆非吾有。”兩年后,任的家信中說:“聞縣境半被匪燒,麥萎于地,秋禾未種,哀哉縣民,何以為生?此真可為痛哭流涕者也!段寨一帶,既幸免蹂躪,不知秋季又被水淹否?”
任芝銘家的開支是很大的。他生育了六個女兒,他的家書中曾這樣寫道,“緯女、載女處,前又各為匯去一百元(共二百元),目下當已接到矣。三女與五女,兩人全年學費,共需六七百元。吾已告知載女,承認負擔。并囑渠不要向家中索款。緯女住京,耗費過大,吾意始終并不贊成。今匯給百元,聊作接濟。若常常供給,吾又安能有此力量?試問渠姐妹一年之中,耗吾款洋,將近千元,全縣誰家舍得?吾現因有事,月入稍豐,尚可支持。將來無事,如何得了?”
“緯女”是說他的二女兒、孫炳文的妻子任銳,即孫維世的媽媽;“載女”,是說他的三女兒、馮友蘭的妻子任載坤。
財聚財散
任的格局今天看來仍值得稱道。他一旦有了條件,就會投身于公益。
早在20年代初,他就想在新蔡縣為劉粹軒、閻子固等辛亥烈士修建紀念祠堂,撫恤辛亥烈士劉粹軒、閻子固的家屬。前者到1943年由政府批準實現,后者,則是他多年來自己盡著撫恤烈士遺屬的義務。
在有了若干土地后,任芝銘動用自己的私產,在新蔡縣逐步辦起了從小學到高中的“今是學?!?。他把至少一百畝地劃歸學校,每年那些地的地租,都捐用在學校的維持和發展上。
如學校設備、教師工資、給貧困學生的免費待遇和現金資助等等,多是出自那些地租收入。這個學校成了地方上的教育中心,使得河南省新蔡、汝南、正陽、息縣、項城、沈丘和安徽省臨泉、界首、阜陽、阜南、淮北等地的眾多青年受到了良好教育。
任芝銘年過半百時開始理財置業,成為地方士紳階層后,他又開始散財,不到十年他就給妻子寫信勸說少買房子少買地,“當此亂世,金錢越多,目標越大,即危險亦越甚。俗言‘有錢難買亂世貧,此話雖淺,實有至理?!薄拔彷叴撕笾炼喙怅?,不過數年,或十數年耳。有福能享,才算真福。若刻苦自己,多置產業,古人謂‘富者眾之怨,今且足招禍,又豈止招怨而已乎?”
有意思的是,在任芝銘的人生中,有一個假設是,如果他的家不在河南,而是在北京、上海,他的人生會是什么樣子?也許他的理財就不是購置土地;而是投身金融,運用現代市場的金融杠桿來理解時代。他就不會回到傳統中國人的思維當中,吃土地吃瓦片,成為士紳階層;而是成為有現代科學理性和人文知識的知識精英或實業家。
但任芝銘畢竟是中原人,他有革命理想,卻也沒有踢開傳統文化,甚至說,他算得上傳統中國士紳文化最后的輝煌之一。他對土地的感情,對家國天下的修齊治平,對財富的聚散之道,都值得今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