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先生傳》三論

摘 要：《五柳先生傳》作為自傳體，由文中的“不”作為全篇之綱目，集中總結了他的興趣、性格、志向等等，還可從與世之關系、五柳意象、哲學思考三個方面分析，以補充文章的豐富性。

關鍵詞：不與世同；五柳意象；生命哲學

近代錢鐘書一語道破研究該文關鍵：“‘不字為一篇眼目。”①《五柳先生傳》共174字，九處帶“不”的否定句貫穿全文，要讀懂此文，就須在“不”字上下功夫。

一、論不與世同

陶淵明的不與世同表現在多個方面。

首先是對當時士族門閥之風的抗衡。這種門閥觀念早而有之，久而久之，高門士族形成裙帶關系，寒門弟子被拒門外。到東晉家世成了選拔官吏的決定性條件。陶淵明作為沒落的官僚地主家庭，仍屬三流士族，但文章開頭便說“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與時人爭相抬高身價，顯耀門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表現出了他不同流合污的高貴品質。

其次，還表現為他“不慕榮利”的人生觀。晉末社會動蕩，士子多選擇隱逸，目的是在等待出世的機會。復興局面出現，大批的士子從山林走向仕途。唯有陶淵明依然不就征辟，為真隱。其實，早期的陶淵明懷有建功立業的壯志。只是，待幾經投身政治漩渦之后，他看透了官場之腐敗，制度之腐朽。他悟出“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毅然抽身政治，回歸自然。

第三，這種不同還表現在他“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獨特讀書方法上。所謂“不求甚解”，就是不為繁瑣的訓詁；所謂“會意”，就是以己意會通書中旨略②。

陶淵明“好讀書”何以顯得獨特？縱觀東晉以來，玄風清談甚囂塵上，讀書風氣頓歇。玄學家之流鄙視實干，很多清談家只是拾人牙慧罷了。在這樣一個環境中，陶淵明的愛讀書便顯得難能可貴。陶淵明讀書的另一妙訣還在于他把自然觀念帶入其中，他認為世間萬物皆按其本來的面貌而存在，依其自身固有的變化規律而變化，無需任何外在的條件和力量。③故他讀書“不求甚解”，以免失文之旨意。

第四，寫作中“不諱言窮”。“不諱言窮幾乎成為一種寫詩的傳統，而這傳統就始于陶淵明。”④覽其詩文，不乏對饑寒窮困的書寫，如““貧居依稼穡”、“饑寒飽所更”、“逢運之貧”、“絺绤冬陳”等。這個傳統的形成過程是漸進的：陶淵明早期詩中言貧句相對較少，且多以追道養真為念，寫得美好超然；隱居初期的詩中寫貧句增多，但未為生計愁，寫得豁達灑脫；后期經歷火災，隨之天旱且蝗，自己又患疾多日，諸多因素下，陶淵明詩文中的貧寒愁苦之氣愈發沉重和真實，不諱言窮傳統隨之形成。集中表現“不諱言窮”的作品主要是他后期寫的《詠貧士》七首、《有會而作》、《乞食》及《自祭文》諸篇。

當時士人有兩個出路，一是兼濟天下，一是獨善其身。陶淵明二十來年間斷奔波仕途，知道自己在這個現實亂局中已經無可作為，隱居后的陶淵明，其心理活動更多地凝聚于堅持固窮守節的生活觀念和獲得個人內心的寧靜。可以說，以上的不與世同，讓他保持了人格之完美。

二、論五柳之意

柳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的歷史已非常之久。從先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⑤始，柳意象就不斷的被引用、深化、更新，成為文學史上一經典意象。

陶淵明取名“五柳先生”，果真只因宅前有五柳之緣故？不然。錢志熙就說：“淵明的作品無一不是寫其內心世界中真實的思想、情感與愿望，是一種性情文學。”⑥故他文中的“五柳先生”也一定是寄予某種愿望，非隨意取之。

柳在陶淵明生活環境中乃常見之物，且他的詩中寫松柏的十首，竹六首，皆多于柳，卻為何獨取“五柳”，筆者以為主要有以下幾種原因：

首先，這是與他性格相符的。陶淵明不慕榮利，固窮守節，低調內斂，如同當時隨處可見的柳樹，再平凡普通不過了，這也符合陶淵明挑戰門閥制度，不重名號的

做法。

第二，和魏晉時文人多用的柳表離別意象相同。漢代盛行“折柳送別”，以柳枝表達對離人的思念，也飽含著對遠去之人的深深祝福。陶淵明的柳亦有此意，他隱居田園之中，但并未疏遠世情。他是屬于內心熱情誠懇，表面上卻總是漫不經心，表現得平和自然，這個“五柳先生”或許就因對親朋好友飽含深切深情，自己能做的唯有借宅中柳樹表達相思和祝福而稱。

第三，日本學者矢山鳥美都子認為陶稱“五柳”主要是借其曾祖父——陶侃“官柳”（武昌柳）故事的廣泛流傳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陶侃是挽救晉朝的大將，是陶氏家族的驕傲。陶淵明早期也有濟世救國之志，要說他內心以陶侃為榮，因而起“五柳”，也是可能的。

除了上述三種，筆者還以為，柳自古因諧音“留”而內涵豐富，備受文人青睞。“五柳”一方面暗含“武昌柳”之意，另一方面，“五”與“無”音同，“五柳”即“無留”，也就是不留戀之意。綜觀他一生，多數情況下唯以生存為念，不貪念榮華，不阿諛迎合，……“五柳先生”就是陶淵明對自己的寫照。陶淵明以此為號，是表明自己的態度：不留戀虛無縹緲的名利，只為活個精彩，為我的人生。

陶淵明“五柳先生”有多重解讀，至于柳成為隱逸遁世的代名詞，則是在他之后形成。

三、論生之哲學

袁行霈說：“陶淵明不僅是詩人，也是哲人，具有深刻的哲學思考，這使他卓然于其他一般詩之上”，⑦陶淵明以哲人的方式寫詩，又以詩人的情懷思考哲學，這就決定了他對人生有著獨特的體會，這種體會比常人更為深刻和沉重。

魏晉以來的中正選官制度弊端日益顯露，一種新的進仕途徑應運而生，那就是征辟隱士。陶淵明在五次從仕之后，明白自己心之所屬還是在田園躬耕。這種隱不同于當時大多以退為進之徒，他是低調的真隱，朱熹看得清楚：“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淵明真個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晉、宋人物。”⑧

陶淵明獨立的哲學思考帶給他崇尚自然的思想，詩中明確提到“自然”的共四處：

故極陳形影之苦，神辨自然以釋之。（《形影神序》）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

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

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進自然。”（《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

陶淵明的自然觀思想來源于老莊，它指的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一種質本如此，依照本心生活的狀態。所以陶淵明反對人為裝飾、矯揉造作，返璞歸真才是他的追求，這也是他隱逸的思想基礎。在老子思想中，無為而達到無不為是最好的作為，對世間萬物就應抱樸含真。莊子繼承并發展了老子思想，但莊子主張絕對的無為；在精神上他追求無所待的自由，這種自由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讓王）；在人生態度上，莊子知道只有順應自然人生才得以安。老莊的這些思想，為陶淵明所吸收，成為他新自然觀的主要組成部分。所以他的生死觀就是“乘運順化”。人活一世實難，就應該按照自己舒適的方式生活，他志不在榮利、功名，為人低調，與社會格格不入，倒不如飲酒作詩，讀書賞菊，完善自身道德，在精神上進入自由的人生境界。

陶淵明的哲學理論其實就是一個字：“真”。這個“真”是一種對人生，宇宙的獨特體悟。它是“真想初在襟”的人生理想，也是“任真無所先”的天人合一。這個“真”不會改變，但不是一成不變，可以通過后天修養，養真的條件就是遠離世俗，固窮守節。這個“真”還是淳，與“偽”相對，是無欲，不爭，不雕飾，不做作，保持天然狀態。

綜上，陶淵明的“不與世同”讓他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他以“五柳”為號，向世人宣告著自己無所留戀的生活態度，并在實踐中創了獨有的“真我”自然哲學，這一切共同構成了一個豐富、鮮活、獨一無二的陶淵明。

注釋：

①錢鐘書.管錐編（四）[M].北京：三聯書店，2007.12.第1934-1935頁.

②③④⑦袁行霈.陶淵明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第58、3、99、1頁.

⑤高亨注.詩經今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第229頁.

⑥錢志熙.陶淵明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2.8.第166-167頁.

⑧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史教研室編.陶淵明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5.7第75頁.

參考文獻：

[1]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3.4.

[2]袁行霈.陶淵明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

[3]錢志熙.陶淵明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2.8.

[4]錢鐘書.管錐編（四）[M].北京：三聯書店，2007.12.

[5]魯迅.魏晉風度及其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2.

作者簡介：馬麗麗，女，漢族，碩士，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學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