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孟子提出了“知人論世”的文學研究方法,要求在文學欣賞和批評中注意作家當時的社會環境。作家在創作中,用各種方式表現自己的情感,有的用直接的方式,有的則會用間接的手法。無論哪一種方式,都離不開對當時社會環境的關注,離不開歷代先賢對其作品的影響。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中杰出的作家,吳敬梓和張岱都是對于表現情感具有很深刻的研究,無論是采用直接的方式還是用回避式的方式,都在文學中是濃墨重彩的存在。他們同時對于先賢的學習和崇敬,在其作品中也有很重要的表現方式。在舒爽自然的文風下,表現出的是理智的現實主義力作和情感表現的“白日夢”一樣的表達,是對于亂世中的豪邁和放達的追尋。
關鍵詞:文學表現;現實諷刺;夢中回溯;追求曠達
人類歷史和文明發展的過程中,文學的產生和發展,無數的理論家、文學家經過逐步的探索,初步形成了幾種通行的觀點:文學起源于模仿、巫術、游戲、心理表現、勞動。而在這幾種觀點中,被我們所廣泛接受的是文學是一種心理表現的觀點。這一理論,是西方有影響的藝術起源理論。它分為兩個內容:情感表現說和本能表現說。
一、情感表現之現實性
《儒林外史》作為我國古代文學史上重要的長篇小說,在我國的文學發展過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用文學是一種心理表現的原則來分析作者吳敬梓的創作思想,將是合理而切合實際的。同時經過對不同作者對于在心理表現上的不同表達方式,可以感受到創作者在自己的時代中,面對著同中有異的現實,作者自身的創造性和表現力對于一部作品的形成的重要意義。
情感表現說側重從人的心理意識層面來解釋藝術的起源,認為藝術起源于人的情感的表達的需要。俄國的列夫·托爾斯泰提出了藝術起源于個人為了把自己體驗的感情傳達給別人。[1]在我國的古代文學批評與研究中,也很早就有了“言志說”和“緣情說”的觀點與之遙相呼應。對《儒林外史》的評價,離不開它是一部現實主義的諷刺的大作。這說明,小說在創造的過程中,是與現實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是作者用自己的經歷和情感鑄就的一部偉大的諷刺小說力作。
吳敬梓(公元1701-1754)字勄軒,一字文木,安徽全椒人,出身于大官僚地主家庭,祖輩顯達,家門鼎盛,父親去世后,家勢日趨衰落。54歲時,結束了窮困潦倒的一生。他的一生幾乎就是《儒林外史》的完本。在作者23歲的時候,父親的去世,給他的生活帶來了轉折和變化,近親與其爭奪財產讓作者在自己的親人身上看到了地主階級的貪婪和殘暴的本性,宗法家庭內部的黑暗和貪婪,傳統的仁義禮智在自己生活時代的變異。因而作者單純而和諧的思想精神狀態被徹底打破了,不滿和極端的想法就表現出來了:你們視財如命,我就揮金如土;你們虛偽狡詐,我就任達放誕。[2]
作者在這樣的經歷中,積累了《儒林外史》小說中的大部分素材。在小說的五十五回內容中,親人之間爭奪家產的丑惡嘴臉,作者在金錢方面的揮金如土,面對世俗,不拘小節的性格和行為,都在小說中可以找到相應的章節。作者用高度精練的語言,對自己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讀書人進行了加工,形成的了四類人,基本上囊括了作者在小說中所塑造的各式各樣的人物。在《閑齋老人序》當中,對那四類人進行了描述:“心艷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假托無意功名富貴自以為清高被人看破者;終乃以詩辭卻功名富貴,品第最上層,為中流砥柱者。”作者運用了白描的手法,雖然沒有用過多的修飾和加工,但是卻可以讓這四類人的生動形象如在目前。陳獨秀先生在《儒林外史序》當中提到:“中國文學有一層短處,就是:尚主觀的‘無病呻吟的多,知客觀的‘刻畫人情的少。《儒林外史》之所以難能可貴,就在他不是主觀的,理想的,是客觀的,寫實的。這是中國文學書里很難得的一部書。”[3]在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中,他認為:“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又能諧,婉而多諷:于是在說部小說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者。”[4]作者在對現實的反映中,運用的是諷刺的手法;選擇了這樣的一種小說創作方式,正是情感表現說的一種典型性的例證。
二、本能再現之夢幻性
文學創作過程中,除了情感表現一種表達方式,另外一種很重要的表達方式是本能表現說。本能表現說是根據人類心理的深層潛意識來解釋藝術的起源,認為藝術是人的夢、幻覺、生命本能的表現。在這樣的理論指導之下,文學創作是作者夢的再現和滿足。[5]
與吳敬梓具有相似人生經歷的另外一位杰出的文學家,在情感的表達上采取與吳敬梓幾乎是完全相反的方式。吳敬梓采取的是用嬉笑怒罵的方式指向現實,讓現實更加真實且毫不遮掩地把最丑陋的東西表現出來。正如魯迅先生講的,悲劇就是要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而文學家張岱,他采用了相反的表達。其《陶庵夢憶》就是作者生活的白日夢,是作者給世人構造的夢境,在夢境當中,一切都沒有改變,繁華依舊。作者沒有把美好的東西撕碎,反而在被人破壞之后,用文學的方式還原了美麗。
張岱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祖籍四川綿竹。他出生仕宦家庭,早年過著精舍駿馬、鮮衣美食、彈琴詠詩的貴公子生活。明亡之后,避居山中,從事著述......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6]。
張岱的生活經歷與作家吳敬梓的生活經歷具有很大的相似性,都經歷過年少時家族較為興盛之時的繁榮與奢靡,也都有經歷家庭的巨變、社會環境的前后不同。家族的變化對作者在親身體驗生活的細節方面有巨大的幫助,而社會環境的改變,則給了作者更好的機會可以觀察世間的百態,體味不同的人面對變化采取的不一樣的應對措施。《陶庵夢憶》是晚明散文家張岱的著名作品,寫于甲申(1644)國變之后,作者國破家亡時,因而作品中蘊含的亡國之悲的感情不言而喻.國破家亡的隱痛,作者沒有采用和吳敬梓一樣的方式進行表達,反而似乎真的是生活在過去,繁華依舊,車水馬龍。再從記載中閱讀陶庵老人的一生,就更能清晰的讀出本能表現說在作者的作品中的深刻體現。
在《陶庵夢憶》序當中:
老人少工帖括,不欲以諸生名。大江以南......今已矣,三十年來,杜門謝客,客亦漸辭老人去。間策杖入市,人有不識其姓氏者[7]。
可看出,陶庵老人在年少的時候家境富庶,有能力并踐行了一個富家子弟的大多數娛樂活動,但是在年老之后則閉門謝客,與年少之時的華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陶庵夢憶》中描寫的種種生活,包括品茗等在內,是對于往昔生活的追憶,是一種憶,但在更多的一個方面,則是夢的滿足,是之前國未破,家未亡的生活場景的滿足。如果只是認為這是一種對于生活的追憶,則是不全面的。試想,陶庵老人這樣的才華,如果沒有一種對已逝王朝的追思與熱愛,那么在新的朝代中并不需要歸隱山中。
從《陶庵夢憶》的題目中,可讀出作者的深沉感情。對昔日美好事物的追戀、渴慕和懷歸情結是張岱創作《陶庵夢憶》的心理動因。通過這些“夢” “憶”,張岱隱隱地顯露出對晚明生機勃勃、人情放逸的時代的肯定、賞悅和頌贊。在東西方的偉大的文學巨匠中,弗洛伊德首先從精神病研究方面考察人對于夢的想法。弗洛伊德和張岱他們一個論證這夢的滿足這樣的一個生理存在,一個則從心里上、在作品中踐行了這樣的一種滿足。
三、不同方式之再創作
反觀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作者在創作的自身心理表現方面,是在表現自己的情感,但是在挖掘小說的內涵意蘊的時候,則大有不同。胡適先生在《吳敬梓傳》中說到:“《儒林外史》這部書所以能不朽,全在他的見識高超,技術高明。這書的‘楔子一回,借王冕的口氣,批評明朝的科舉用八股文的制度道:‘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升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的輕了。這是全書的主旨。”[8]作者將小說命名為“儒林”,將小說的重點放在了那些整日里讀書的士人、儒生之上。圍繞著“儒林”這樣的一個在當時占社會很重要的比重并且在社會的政治和發展中起重要作用的群體,作者進行了嬉笑怒罵式的表達。吳敬梓將這些冠冕堂皇的儒生從孔孟的圣壇上拉了下來,撕破了他們包裹在外面的所謂的斯文的外衣。作者通過了一個個生動鮮明的人物形象,將在儒生、士人內里的丑態展現的淋漓盡致。
在小說中,范進中舉的過程,有一個人對他是至關重要的。如果沒有這個人的反復研讀,范進很可能在科舉這條路上還要走很遠很遠,這個人就是周學道。先不去考察范進的文章到底做的怎么樣,光從周學道很認真的反復研讀范進的文章這樣的行為來看,周學道的正面形象是很深入人心的,但是中間加上了對童生魏好古的一席話:“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就將周學道的迂腐儒生形象刻畫了出來。他只講求當時的天子重視的文章八股,卻把可以讓人修身的辭賦文章放到一邊。接著在看范進文章的過程中,“終于”發現了其文章之精妙之處,“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以后,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株!可見史上糊涂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9]周學道感嘆史上的糊涂試官,可是他在評論家的眼里,何嘗不是另外一個糊涂試官呢?雖然作者對這樣的人物是心存不滿的,可是在八股盛行,社會政治極度強硬的時候,作者這樣的諷刺之作,讓人看出了儒林這個群體早已不再是之前的高雅文士的文化圈了,在嬉笑怒罵的背后,讓人感到了作者對于這樣的現狀的一種深沉的悲哀。
由此而觀,面對著在作者看來有些黑暗的社會現狀時,經歷了跌宕起伏的人生之后,在進行文學的表達和創作之中,吳敬梓和張岱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再創作。一個將情感用現實的方式傳達給了別人,一個用了夢幻的方式讓人繼續做夢。兩位作家面對著相似的現實環境,不由自主地都將傾慕的心投向了魏晉時期,在那里有對酒當歌的豪放,有放蕩不羈的舒爽,也有在無奈現實面前的自然
選擇。
四、共同的情感皈依
在張岱先生的《陶庵夢憶》的卷三《湖心亭看雪》一文中,描述的是作者住在西湖時,恰逢西湖大雪。作者在這樣的情境中夜晚駕一小船,獨往湖心亭看雪的過程。而對于當時景物的描寫則更是讓人心馳神往:“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最后舟子的喃喃語:“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用側面描寫表現作者在這次賞雪過程中的審美愉悅,而與另一金陵人士的相遇與共賞,并在離去之時沒有與這位文人進而相交的想法,表現出的是作者豁達的人生態度。作者在《陶庵夢憶》的集子中,多數是這樣的對于自然和人文景觀的欣賞之意。半夜賞雪,不管時間的限制,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欣賞自然中難得的美景,正是與魏晉名士的寄情于山水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在《儒林外史》中,作者更是用直接的筆觸,辛辣的描繪了一幅與曲水流觴的高雅畫卷完全不同的圖景,讓人在閱讀的過程中,在想象的過程中,產生出一種完全別樣的意味。在第十回當中,描寫的是喜宴的場景,但在這個場景中,讀出的不是歡喜和樂,而是一些矯揉造作。作者在描寫為慶祝結婚而唱戲的過程中,進行了這樣的描寫:“管家叫一聲‘免,副末立起......爬起就從新郎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紅緞補服都弄油了。”這樣的一個小細節,給整個的婚禮場景增添了一些哭笑不得的的內容。本來賓客在言笑晏晏,看戲吃酒,喜慶歡樂的情節給人一種身心愉悅的感受,但突然出現的一只老鼠,讓這樣的感覺當然無存了。在描寫婚禮的過程中,沒有費很多的筆墨描繪喜慶的新人,著重刻畫的是賓客的吃相和當時的氛圍。如果沒有這樣比較煞風景的小細節的出現的話,那么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可能是另外的喜慶婚禮了。但是沒有那樣的描繪,在這樣的細節中,讓讀者從舒爽的感受中跳出來,體會到的是一種讓人煩躁卻無法表達的感受。在敘述的過程中,先從感覺入手,接著讓人物進入讀者的視線,在這樣層層遞進的用與魏晉名士相反的品行更加襯托出了作者對于他們真正的傾慕之意。
五、總結
吳敬梓和張岱,在自己的作品當中,不由自主地朝著一種放任曠達的態度邁進,也在有意識地用作品表達自己的思想。在他們的共同點來看,是對于舒爽自然文風和人文的追尋和渴求。而從其不同的方面來看,二者采用的不同的表達方式,則是理智和情感的一種對立和碰撞。吳敬梓用理智的態度,用辛辣的筆觸,直接地對于現實儒林階層進行了諷刺,讓人很清晰地看到了一幅儒林百態圖卷。而張岱則將自己的情感發揮的淋漓精致,讓自己在“夢”中實現自己的生活畫卷的展現,正如“十年一覺揚州夢”一樣。情感的表達在文學創作中占據了上風。無論是理智還是情感的表達,都讓我們從不同的角度對作者的思想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文學作品也不愧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巨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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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漢秋著.儒林外史的文化意蘊[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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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蘇州: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
[5] [奧]弗洛伊德著,呂俊等譯.釋夢[M].蘇州: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
[6] [明]張岱著,云告點校.瑯嬛文集[M].長沙:岳麓書社,1985.
[7] [明]張岱撰,馬興榮點校.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M].北京:中華書局,2007.
[8]名家解讀儒林外史[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9.
[9] [清]吳敬梓,著.儒林外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
作者簡介:張江珍(1988–),女,漢族,陜西西安人,陜西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