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菲律賓和新加坡的“多官方語言”現象及語言政策

錢 偉

(暨南大學華文學院 廣州510610)

引言

東南亞的菲律賓和新加坡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兩國都是多民族國家，都有被帝國主義殖民統治以及反對殖民統治、爭取民族獨立和建立主權國家的相似經歷，憲法中都明確規定使用英語和民族共同語作為官方語言。

筆者從近年的文獻資料中發現，國內外學者有關東南亞語言現象和語言政策的研究多是對單一國家語言現象和政策的歷史性陳述，少數學者比較了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華語教育政策，關于國別之間的語言現象和政策對比的論著較少［1］，尤其是尚未有對菲律賓和新加坡語言現象和語言政策的對比分析。

綜合以上因素，本文試圖從語言政策的相似性來對比分析菲律賓和新加坡的語言現象，旨在揭示語言現象形成背后復雜的歷史和社會原因。

一 一組重要的語言學概念

“官方語言” (official language)，顧名思義，是在政府行政、法律事務以及新聞媒體中使用的語言，與民間日常語言相區別，通常是在一個國家的憲法中明確規定的正式工作語言。一個國家的官方語言一般從該國使用范圍最廣、使用人數最多抑或最有影響力的語言中選擇一種或幾種。在東南亞，大多數國家只規定一種官方語言，只有菲律賓和新加坡例外，規定了兩種或多種官方語言。

“國語” (national language)是由歷史形成的或政府規定的一種標準語或全國通用的共同交際語，是國家在政治、外交、文化、教育各方面使用的語言［2］。

“通用語”(lingua franca)指的是操不同的語言的人之間進行交際的媒介，它是具有不同語言背景的人進行交際時所采用的一種共同語［3］。

“官方語言”和“國語”在語言學上是兩個相互聯系又不完全對等的概念，有時是等同的，有時又有區別。國語一般是民族語，官方語言不一定都是民族語。國語和通用語一般是單一一種語言，官方語言可以是一種語言，也可以是兩種或兩種以上語言。

二 菲律賓語言現狀及其形成原因

菲律賓的官方語言為英語和菲律賓語(Filipino)，國語是菲律賓語，通用語是英語(見表1)。

表1 菲律賓語言現狀

菲律賓是東南亞第二人口大國。據該國人口委員會的測算，到2014年7月，菲律賓人口已達到1億［4］。菲律賓民族眾多，他加祿族是菲律賓各民族中經濟、文化發達的主體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菲律賓群島中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經濟最發達的呂宋島中南部地區。

目前，菲律賓的官方語言有兩種，一種是英語，另一種是菲律賓語。菲律賓語是以他加祿語為主體，融合方言后略加修改而發展出來的現代語言。他加祿語屬南島語系印尼語族，歷史上曾是古馬來語的一支方言，是他加祿族的母語。在菲律賓語的發展過程中，由于語言接觸的結果，它從梵語、西班牙語、漢語閩南方言、英語、阿拉伯語等其它語言中吸收了大量語匯。在菲律賓70 多種使用較多的本地語言中，他加祿語是唯一具有官方語言地位的本土民族語言。

16 世紀西班牙殖民者侵占菲律賓之前，菲律賓還未形成統一的國家，關于他加祿語的文獻資料很少，因而，我們現今對他加祿語的起源和發展歷史，知之甚少。西班牙曾殖民統治菲律賓數百年之久，對菲律賓影響極深。當代菲律賓文化如語言、人名、地名、宗教、建筑、藝術、生活習俗等都已經西班牙化，很少有馬來文化的印跡。1898年美西戰爭中，美國打敗西班牙，取代了西班牙在菲律賓的統治地位，統治菲律賓近50年。從占領侵菲律賓之始，美國殖民主義者就十分重視興辦教育，通過教育極大地影響了菲律賓人和菲律賓文化。1898年美軍占領馬尼拉后，就在馬尼拉市開設了7所學校，此后美國陸續開設的學校共達1800 所，一些美國士兵成了最早的英語教師［5］。1901年，美國陸軍運輸船“托馬斯號”一次性從美國運來了600 名教師。同年，殖民當局的法令規定所有公立學校均以英語為教學語言［6］。1903年菲律賓已有2962 所英語學校，其中私立學校1633 所［7］。到1939年，公立英語學校發展到11，000 所，在校注冊的學生達175 萬余人，成為東南亞各國中接受英語教學人數最多的國家［8］。

盡管美國文化對近代菲律賓文化發展具有突出影響，但在美國統治時期，菲律賓民族主義高漲，民族文化仍有所發展，特別是在1935年菲律賓自治政府成立之后。

菲律賓自治政府在發展民族文化方面的一個重要舉措就是促進國語的形成。1935年2月通過的菲律賓過渡時期憲法—— 《獨立法案》規定:“必須采取步驟，發展并采用以現有當地語之一為基礎的一種公用語。”［9］根據這一規定，菲律賓成立國語學會，在對菲律賓的各種語言和方言進行研究的基礎上，提出把他加祿語作為菲律賓國語的建議。這一建議后為政府所采納。1940年6月7日，菲律賓自治政府的總統奎松(Manuel L.Quezon)頒布命令，宣布他加祿語是菲律賓的正式語言，要求在菲律賓所有的學校中教授他加祿語［10］。1946年7月4日，菲律賓正式宣布脫離美國而獨立，他加祿語成為菲律賓的國語［11］。

但是由于歷史、政治和社會等各方面原因，目前菲律賓卻是東南亞講英語人數最多的國家。菲律賓憲法有如下關于語言的條款:“第七條:為了通訊和教學的便利，菲律賓官方語言在法律未另行規定前為菲律賓語和英語。西班牙語和阿拉伯語應在自愿和選擇的基礎上加以提倡。第八條:本憲法將以菲律賓語和英語頒布，應譯成主要的地區語言、阿拉伯語和西班牙語。第九條:國會應設立一個由各地區和學派的代表組成的國家語言文字委員會，從事協調和促進有關發展、宣傳、保存菲律賓語和其他語言的研究工作。”［12］實際上，英語現已成為菲律賓上層社會的通用語言，政府機構、國會和商業金融單位的工作語言大多使用英語，菲律賓的主要報紙和電視臺也均使用英語，小報、電臺廣播和電影則用菲律賓語。菲律賓是東南亞諸國中接受英語教學人數最多的國家。菲律賓人主要通過英語來吸取新知識，了解外部世界。英語的廣泛使用對現代菲律賓社會文化和經濟發展的各方面都產生了極大影響。可以說，菲律賓是東南亞甚至亞洲在語言和文化上最西化的國家。

英語之所以能在菲律賓流行和普及是有深刻的歷史和社會原因的。首先是菲律賓有良好的英語環境。從19 世紀末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菲律賓淪為美國殖民地長達40 多年。美國人占領菲律賓后，為了更好地實行殖民統治，在菲律賓全國各地大力推廣英語。美國殖民者曾免費向菲律賓學生提供英文印刷的課本，又從本土輸送大批英語教師到菲律賓，殖民政府的各種考試都用英語進行。由此，英語教育在菲律賓牢牢地扎下了根。

其次是菲律賓有近80 種方言，每種方言的差異都很大，持不同方言的人很難溝通。英語的推廣和普及使菲律賓人之間有了一種共同語言，這也是殖民時期結束后英語在菲律賓仍長盛不衰的社會原因。正是由于上述歷史和社會原因，菲律賓擁有眾多的英語使用者，有良好的英語環境。在菲律賓，書店里到處是英文書籍，主要報紙都用英文印刷，電視里也充斥著英文節目，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全國各地的讀者和觀眾都能看懂。菲律賓社會已經發展到使人必懂英語不可，這樣，菲律賓人大多能說英語也就不足為奇了。

再次是菲律賓已經形成嚴格的英語教育體系。從幼兒園起，菲律賓兒童就開始學習簡單的英語。進入小學和中學，學生們每天必有一節英語課。大學入學以后，英語課的時間雖減至平均每天半小時，但整個學生時期，學生們不僅要做英語作業，還要參加英語考試。更重要的是，有不少科目的學生課本是用英語印刷或用英語和菲律賓語兩種語言印刷的，教師上課時也常用英語授課。因此，完成高等教育的菲律賓人的英語程度通常已相當于母語水平。

最后是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菲律賓與世界其他國家的交往日益頻繁，這使菲律賓人更進一步認識到英語的重要性。在一些菲律賓家庭，父母有意識地帶動全家用英語交談，使孩子們完全生活在這種“國際語言”環境中，更加有助于子女掌握英語。

菲律賓英語已成為現代英語中的一支重要方言。在首都大馬尼拉都市區流行一種混有一些菲律賓語詞匯的英語，形成了特有的“Taglish”。

三 新加坡語言現狀及其形成原因

新加坡的官方語言為英語、華語、馬來語、淡米爾語，國語是馬來語，通用語是英語(見表2)。

表2 新加坡語言現狀

新加坡族群眾多，語言復雜多樣。在新加坡的人口中，3/4 是華人，馬來族占14%左右，印度人為8%［13］，所以，根據新加坡憲法第三十七條:“除立法機關另有規定外，議會中的一切辯論和討論均得以馬來語、英語、中國官話或泰米爾語等語言進行之。”［14］法律明確規定了新加坡的官方語言是英語、華語、馬來語、淡米爾語四種。國會議員在國會發言時，可任選其中的一種語言。由于歷史上與馬來西亞的傳統聯系，馬來語被規定為新加坡唯一的國語，如今新加坡的國歌只有一個版本，那就是“國語”——馬來語版本，但是馬來語并不是新加坡人的通用語言。

在新加坡，英語是事實上一家獨大的強勢語言，新加坡英語現已成為英語的一支方言“Singlish”。政府部門和各大企業都主要使用英語，只懂華語的人只能在日常生活中進行交流，無法進入上層社會，這就造成了新加坡華人社會普遍重英語、輕母語的現象。在新加坡，以華語為母語的家庭越來越少，而只會馬來語的人則在這個以馬來語為國語的國家中連日常生活的交流恐怕都困難重重(因為占人口70%以上的華人基本上不懂馬來語)。

二戰后，民族主義思想在東南亞各國興起，反對西方宗主國的殖民統治。其結果，除了政權轉移之外，最明顯的便是語言政策的改變。獨立后的各個國家，都以自己的民族語言來代替原先的宗主國語言，語言成為民族獨立的象征。鄰近新加坡的兩個國家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便都如此。新加坡的情形則剛好相反。英語原本是殖民宗主國的語言，新加坡獨立后，英語不僅沒有被民族語言所代替，反而日漸重要，而且地位越來越高。在新加坡的四種官方語言中，英語的實際地位表現在，它與其它三種族群語言不是并列關系，而是上下關系，英語明顯凌駕于各族群語言之上。母語的功用主要局限于口頭交流，不在于書面交流。英語的通用范圍廣，說和寫都同樣重要，所以英語的社會地位節節上升，有完全取代母語之勢。這樣演變的結果，其有利之處在于使新加坡的語言問題得以簡化。其弊端則在于，順著這個形勢發展下去，母語難免有一天會消失。戰后50年來新加坡社會語言主要朝兩個方向發展變遷:一是英語的地位漸升，母語的地位漸降;另一個是在華族社會中，華族共同語的地位漸升，華語方言的地位漸降。

英語在新加坡的地位如此之高主要是因為以下幾方面的原因:首先，新加坡曾是英國管轄的殖民地，沿襲傳統，英語一直是新加坡的官方與商業用語;其次，英語為商業及國際貿易用語，而商業及國際貿易為新加坡的經濟命脈;再次，英語也是現代科技的主要用語，對追求最新科技不遺余力的新加坡而言，掌握英語是一種不可缺少的能力;最后，新加坡規定四種官方語言，是為了培養國民意識，消除族群分歧，促進各族群之間的團結與和諧，避免語言引起的族群沖突和糾紛，但是在政府行政管理中，四種語言都用，是很不方便的。于是，政府長期大力推廣和倡導使用英語為“工作語言”，這就大大提高了英語的地位，使其凌駕于母語之上。所以在新加坡，英語無可爭辯地成為新加坡多族群的通用語，其他語言均不可避免地成為輔助性的官方用語。在學校里，新加坡推行的是母語加英語的雙語教育政策，這樣就使新加坡語言狀況從原先的四種語言的并列關系發展到后來的兩種語言上下相對關系，這便是新加坡社會語言變化的大勢。

新加坡各族群除了學習和使用本族群的語言外，還普遍使用社會共同語英語，以培養共同的感情。這樣既尊重各族群語言的歷史淵源，有利于保留各族群的傳統文化，又能為引進外國資本創造良好的語言環境，激勵各族群共同學習和掌握西方的先進技術，使新加坡的各方面都能更好地與國際接軌。

今日新加坡的語言政策有以下幾個特點:(1)英語、華語、馬來語及淡米爾語四種官方語言長期并存。 (2)堅持雙語教育政策，英語為各族學生必須學習的共同語;同時，各族學生均需學習母語，作為保留傳統文化的媒介。 (3)英語具有實際的國語地位。

四 菲律賓、新加坡語言政策的相同之處

一般而言，使用多種語言政策是一個國家自己做出的選擇，但有時也可能出于其他外來的原因而被動接受。導致一國多語現象的因素往往比較復雜。作為東南亞的多語國家，菲律賓和新加坡語言政策的相似之處就是都深受族群眾多、殖民歷史、政治格局、經濟發展、文化傳統和教育制度等內外因素的綜合影響。它們都經歷了從殖民地的殖民語言政策到民族獨立后的民族語言政策再到全球化時代的開放語言政策的演變過程。

1.菲律賓和新加坡有著相似的語言歷程

16 -18 世紀西方列強先后開始對東南亞進行殖民侵略，19 世紀東南亞各國相繼淪為殖民地，社會結構以及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都出現了巨大變化。伴隨殖民者的入侵，西方的宗教、語言和文化教育也傳入東南亞。特別是19 世紀以后，為加強殖民政治統治和滿足殖民經濟開發的需要，殖民當局大力推行文化同化政策，開辦各類學校，傳授西方語言與文化，以培養為西方殖民統治效力的“本地合作者”和訓練有一定文化知識水平的廉價勞動力。進入20 世紀，東南亞各國民族意識普遍覺醒，民族主義運動蓬勃發展，本著發揚民族文化，加強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的目的，一些國家如菲律賓和新加坡開始重視本國的歷史文化，其中一個重要表現就是以法律形式確定本國的國語，繼而在社會上和學校里大力推行。20 世紀90年代以后，由于經濟全球化程度越來越高，互聯網技術迅速發展，菲律賓和新加坡的國際化程度也隨之越來越高，英語越來越受到政府的重視。

2.菲律賓和新加坡都崇尚英語和西方文化

菲律賓曾受三種文化——馬來文化、西班牙文化、美國文化的影響。菲律賓人屬于馬來人種，菲律賓先受到西班牙文化長期影響，后深受美國文化影響。新加坡也受馬來文化、中華文化、英國文化三種文化影響。在新加坡獨立前馬來人口占主體時，主要以馬來文化為主，李光耀執政以后儒家文化占居主流地位。由此，不難看出，菲律賓和新加坡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是以殖民宗主國語言文化為基礎的社會。

3.菲律賓和新加坡有著相同的語言政策

菲律賓和新加坡采取的都是多種語言并存的語言政策，選擇兩種或多種語言特別是以英語作為官方語言及不同族群間溝通的通用語言，以語言為鑰匙解決族群問題。兩國經歷幾十年的變革，突破族群間的藩籬，在語言政策上成功地找到了一個平衡點，雖然無法滿足所有族群的需求，但各族群均能接受這樣的安排。菲律賓和新加坡多年來實施語言政策的成功經驗，值得其它多元族群國家今后制定語言政策時參考。

4.英語作為重要資源促進其經濟發展

英語是菲律賓官方語言之一，正式場合基本上都使用英語。英語在菲律賓的普及率很高，特別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外國人只要會說英語，在菲律賓走到哪里都暢通無阻，所以許多歐美國家的機構和公司紛紛把亞太地區總部設在菲律賓。菲律賓能夠向海外輸出大量外勞也與他們通曉英語有很大關系。具有通曉英語的人才是菲律賓在國際競爭中最大的優勢之一。

同樣，英語作為重要的語言資源對新加坡經濟騰飛也起了決定意義的作用。新加坡地小人少，資源貧乏，卻能放眼世界，及時地了解學習掌握全球先進科學文化，并為世界各國優秀人才源源不斷來到新加坡提供便利條件。來自世界各國的優秀人才，不僅有力地支援了新加坡的建設，而且使新加坡發展成為留學教育大國，同時新加坡旅游和貿易的飛速發展無不得益于英語這一語言優勢。

【注 釋】

［1］參見陳兵《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亞語言政策的對比研究及其啟示》，《東南亞研究》2009年第6 期。

［2］《辭海》 (1989年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第863 頁。

［3］何兆熊:《現代語言學》，外語教研出版社，1999年，第24 頁。

［4］《菲律賓成為第12 個人口過億國家》，《北京日報》2014年7月28日。

［5］［6］［7］［8］［9］［10］［11］賀圣達:《東南亞文化發展史》，云南出版集團公司，2011年，第407 -411 頁。

［12］《菲律賓共和國憲法》，2010 -03 -17，http://www.360doc.com/content/10/0317/17/26001_ 19148924.shtml，2015 -02 -01。

［13］孫大英、高歌主編《東南亞各國歷史與文化》，廣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5 -76 頁。

［14］《新加坡共和國憲法》，http://wenku.baidu.com/link?url=tQQN1xrHj5xeHR1X-NRqakZhdQFlK5bDC3 JsVhQD7B093qYjFzUwsLn8IyiJo6K99jjO0r8svfGPVLzQiXoUH 2UNw4 -rVbs-tUxStvPVGMq，2015 -02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