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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生

2015-06-19 14:59:38目非
山花 2015年10期

目非

呂正良第一次見到蔣曉燕的時候,她剛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把著門,吊帶睡裙無遮無攔地打撈著呂正良躲躲閃閃的目光。作為一名妓女,她不算美,也不那么年輕,但維持著職業的肉感,圓滾滾的胳膊如同藕節,胸前那膨脹的地方又恰似剛從蒸屜出籠的饅頭。

萬春梅太瘦,即便是在最好的年華,也是骨節錚錚,這是呂正良一直引以為憾的。當然呂正良不是嫖客,此刻他懷里抱著一個紙箱,是來送件的快遞員。

“蔣曉燕吧,付費,63元,這里簽字。”他蘸了口水,麻利地撕下單子。

女人俯身簽字的時候,呂正良慌張地抬頭四顧。倒不是對小姐閨房感到好奇,而是受不了女人胸口幾乎全部滾出來的奶子。他覺得自己的心里似長出了一只罪惡的黑手,正沿著那富饒之地匍匐前進。

房子是老式筒子樓中的一間,毫無修飾,水泥地,膩子墻,光禿禿的天頂上掉著個節能燈管。雙人床占據了最顯赫的位置,松軟的被子微微拱起,保持著一具肉體剛離去時的模樣。床腳有一具簡易衣柜,有些不堪重負地歪向一側,拉鏈只能拉一半,一塊塑料皮耷拉著,露出里邊花花綠綠的衣物。女人趴著簽字的桌子,挨著門,凌亂地堆積著化妝品、衛生紙、吃了一半的方便面盒……一只粉色的胸罩吊在椅背上,鞋子被踢得滿地都是,好像晚上進行了派對,酒酣耳熱,就地醉眠。

呂正良打了個噴嚏,因為鼻端出入著一股股甜膩與酸腐混合的氣息。這種味道陌生而刺激,萬春梅身上永遠不可能有。自從兒子樂樂走了后,她就不跟他做那種事了,每次他想要的時候,她都會表現得像個抗日英雄,踢、打、抓、撓,嘴巴還像機關槍一樣掃射著各種侮辱祖宗十八代的臟話,她以前可是一個臟字也不會說的,真不知道臟話是什么時候攻入了她純潔的詞匯系統的。她懷疑他的人品,質疑他的良心,無法理解他怎么還能有這種心思,好像兒子死了,他們夫婦就不配享用人世的美好。

老實說,兒子病逝,呂正良的悲痛不亞于萬春梅。兒子得的是骨肉瘤。12歲時發現,動了手術,以為沒事了,留了一級繼續上學。兩年后復發,要截肢,萬春梅接受不了,說以后討不上老婆怎么辦。他說命都沒了,還想著討老婆。萬春梅擦擦眼淚,對兒子說,討不上老婆,娘養你一輩子。失去一條腿,兒子仍然要求上學,但這回上的是殘疾人學校。

18歲時,常規復查,兒子胸片出現陰影,肺轉移。這意味著治愈的希望破滅。當醫生把災難性的后果告訴他們夫婦時,萬春梅情緒激動,罵醫生草菅人命,白白鋸人一條腿。呂正良抱住妻子,問醫生,有沒有一線希望?醫生說,任何人都可能出現奇跡。

那好。呂正良說,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不會放棄。為了治兒子的病,他們夫婦辭了工作,賣了房子,幾乎全天蹲候在醫院,見到醫生就打躬作揖,但最后仍然免不了人財兩空。

兒子的后事辦完,他和萬春梅圪蹴在冰涼的出租屋里,一個禮拜沒說一句話。冬天,窗外似乎永遠灰蒙蒙的,屋里沉淀著一股腐爛大白菜的味道。萬念俱灰時,好像肚子都不會餓,腦子歇業,身子徒有其表。

呂正良的理智是被凍醒的,有一夜屋里溫度低到了零下十來度,跟萬春梅直撅撅地躺在濕冷的被窩里,就像已經入了半截土。他看了一眼萬春梅,她閉著眼,面色土灰,臉上皺紋像施了肥似的郁郁蔥蔥,她才45歲,已經老得沒法看。呂正良心頭一燙,滾出了憐憫,嗚咽著去抱萬春梅。

萬春梅身上一點兒活氣也沒有,好像已經死透了。呂正良用力暖她,又用唇去貼她的臉,這回她說話了,“別碰我!”眼睛仍然閉著,臉色堅定而冷漠。

呂正良溜下床,去燒暖氣。他想,再怎么難過,日子還得過。人是橡皮筋,抻抻總會松的。

最難熬的一年過去了,呂正良找了一份快遞的工作。這原本是小伙子的市場,輪不到將近半百的他來拼力氣,幸好老板是他舊識,憐憫他的遭遇,把他收了。一年了,每天忙忙碌碌,他漸漸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但萬春梅沒有。她只知道坐在屋里發呆,飯也不做,衣也不洗,甚至連頭發都不梳,并周期性地鬧點事出來。有次吃老鼠藥,幸好老鼠藥過期,腸胃洗洗沒事了;還有一次擰煤氣罐,幸賴隔壁房東及時處理。呂正良迫于無奈,從老家找了個人看她,她大概也不喜歡被管束,答應他不自殺,他才把人退了。

想起萬春梅,呂正良就像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原本被那個女人挑起的色膽一下子沒了蹤影。

“大哥,不能湊個整,算60好嗎?你也不缺那三塊錢嘛!”女人拿起錢包,先掏出一張50,再掏出一張20,好像怕他找不開似的,又把20塞回包里,摸出一把零票。他看不下去,想說,得得,給70,我找你10塊算了。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房東老李。

老李給他打電話準沒好事,不是催繳房租就是報告萬春梅行蹤。果然,老李在電話里吼:“老呂,萬春梅跳河了!”

呂正良頭一大,顧不上收錢轉身就跑。

萬春梅仍然沒有死成。她剛跳下去,就被邊上釣魚的發現了。釣魚的救上她后,打著哆嗦說,好大一條魚,都被你嚇跑了,以后你跳之前給我打個招呼。旁觀的人群中有人識得她,說,死不了就別想著死了。大冷的天,讓人救你,不害人嘛。稍后,警察也過來了,見是老主顧,也不愿費口舌,直接把她拉上車。這次萬春梅沒有像前幾次那樣呼天搶地嚷著“讓我死吧,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別人越勸,她輕生的欲望越強。她瑟縮成一團,安靜地任人擺布,好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窩囊到連自殺的本事都沒有。

呂正良伺候萬春梅洗了個熱水澡,萬春梅像只貓似的蜷在被窩里。呂正良說,活得慘的不是我們一家,天災人禍每天都有,就說前幾天報道那馬航,說是失聯,分明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其中一家捎上岳父母五口正好去度假,不湊巧給一鍋端了,走之前,他們哪想到會去另一個世界旅行呢……哎,你說如果他們知道回不來了,會怎么做?寫遺囑?傻瓜,當然是不去啦……呂正良自說自話,萬春梅一直沒吭聲,良久嘆口氣,說,能死一塊兒也是福氣。我恨樂樂走的時候,我沒心硬點陪他一起走……樂樂,媽媽對不起你……說著,又啜泣起來。呂正良讓她哭,哭得沒氣了,說,春梅,留點眼淚給我。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呢?

萬春梅給噎住了,瞪大眼睛看他,見他嬉皮笑臉的,臉一板,說,你少拿我開玩笑。呂正良彎腰把褲腳一直卷到大腿根,露出縱橫交錯的血線,“早上翻車,腿給壓下邊了,幸好有人幫著抬起了車。不然,這腿就廢了。春梅,你怎么折騰,樂樂也回不來;這會兒去追樂樂,恐怕也晚了點,我們把日子好好過下去嘛。”

萬春梅說,“怎么過,過下去,橫豎死路一條,早死晚死,我就是不想等死。樂樂要在,這日子就有個指望,積點錢給樂樂娶個媳婦,等樂樂有了小孩我們幫著帶,孩子一天天長大,我們慢慢變老,但心里也是暖和的,這一生算沒白來。如今我們倆孤零零的,算怎么回事啊。我都沒臉見人。”

呂正良腦子里突然彈出個念頭,憋了憋,沒憋住,說,“要不,我們抱個孩子吧。”

萬春梅悚然抬頭,眼里射出刀子似的光。

20年前,呂正良追求的其實是萬春梅的好姐妹李琳。李琳長得風情萬種,那沉甸甸的胯部,絕對稱得上沃野千里,上邊凹進去一束細腰,又華山棧道似的岌岌可危。呂正良敢追,也是有實力作后盾的,一米八三的個頭,讓他在冷軋車間傲視群倫,夏日穿跨欄背心干活,那裸出的一疙瘩一疙瘩的肉,叫女人一看就臉紅心跳。他哪里知道,李琳不好這一口,專喜歡眉清目秀的奶油小生。但那時候李琳也沒明著拒絕他,只是在約會時老帶著萬春梅。

萬春梅瘦小、怕羞,簡直就是李琳的小跟班。約會期間,她挨在李琳身邊,基本不說一句話,只偶爾用兔子一般受驚的目光掠過呂正良。

一次,李琳約了他在公園門口見面,突然就下起雨來。那時候沒有手機,不便聯系,他怕她考驗他,狠下心等著。天公幸災樂禍,把雨下得越來越猛,他被澆了個冰冰涼,透心涼。正進退兩難,萬春梅來了,怯怯地遞過把傘,說,快回去吧,她把這事兒忘了。

“你怎么來了?”

“我一直在那邊看著你,不敢走出來叫你。后來怕你著涼,鼓足了勇氣。”兩句話說完,她臉都紅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太過寒涼,萬春梅體貼的舉動一下子就捂熱了呂正良。對她心懷好感后,覺得她雖然瘦小、怕羞,但換個角度描繪,不就是小鳥依人、楚楚可憐嗎?

原來萬春梅對他早有好感,只是怯于表白,對姐妹吐露心聲后,李琳便用計撮合。婚宴上,李琳吃了謝媒酒。

結婚一年就有了樂樂。樂樂外表遺傳了媽媽,瘦弱、矮小,但是性格卻肖似爸爸,給點陽光就燦爛。小家伙讀書很讓大人省心,小學那幾年,就沒有掉出過班級前三。呂正良原本只是工人身份,在樂樂四年級的時候獲得了正式編制,成為國家干部。而萬春梅因為工作勤勉,也升成車間主任,小日子看上去紅紅火火,哪料得到陰影就在前方潛伏著呢。

樂樂小學畢業那個暑假,呂正良豁出去買了機票帶老婆孩子去三亞,看著樂樂在沙灘上又蹦又跳的,呂正良拍胸脯保證,每年都要帶樂樂出來見世面。三亞回來,樂樂覺得膝蓋腫痛,一開始以為是哪里磕了碰了,沒在意,但是疼痛一直持續,夫婦倆才帶了孩子就醫。后來,萬春梅老是念叨著,日子不能過太好了。好像當初他倆要是誰不順一點,這攤子倒霉事就輪不到兒子了。

對往事的追憶,讓呂正良內心泛起一陣酸痛的柔情。

“我真恨當年同意你做了手術。不然我們可以再生一個。”呂正良摟過妻子,動情地說。當年他要求比較多,為了一勞永逸,萬春梅做了輸卵管結扎手術。“人活一輩子,就是為孩子。再要一個吧,找個小一點的,捂得熱。”

“不!”萬春梅怔忡后又恢復了神經質的樣子,“就算能生我也不會要的,絕對不會,那等于背叛樂樂!我們只有一個樂樂,誰也不能代替!其實痛苦怕什么,孤單怕什么,痛苦孤單也是我們理該承擔的!”

工作時間,呂正良見縫插針地給李琳打了個電話:“你抽空開解開解春梅,日子再這么過下去,我要崩潰的……”

放下電話,他點了支煙,剛抽了沒幾口,手機就響了,客戶催他去取件,他說著馬上,狠吸一口,將煙扔到地上,腳尖復勾過去,用力一碾,煙頭立即只剩了黑乎乎一截。他像默哀一樣看了幾秒,似乎那就是自己的尸體,然后跨上電瓶三輪,向醫院風馳電掣而去。

呂正良最厭惡的地方是醫院,偏偏所在的片區就有一家醫院,三天兩頭要他往里邊跑。擁擠混亂的人群,愁苦絕望的表情,以及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都會勾起他最不愉快的記憶。

病情一直對樂樂隱瞞著,辭職、賣房子也沒告訴樂樂。樂樂是個好孩子,雖然忍受著放化療的痛苦,總還不忘安慰他們:爸媽,你們去上班啊,不用天天守著我,我能熬得住。他終歸是年輕,覺得只要自己足夠堅強,就會戰勝病魔。

有一陣子,隔壁科室住進了一個農村女孩子,16歲,得了肺癌,家里也不是常有人來,女孩子總是在黃昏的時候,到走廊盡頭的窗口站一站。樂樂注意到了,因為年紀差不多,便主動去找她說話。此后,每逢家里送來了什么好東西,兩人都要互相分享,病房也難能可貴地有了笑聲。對此,萬春梅總是扁扁嘴,說,那女孩兒頭發都沒了可配不上咱樂樂。呂正良笑她咸吃蘿卜淡操心。

有一天,他看到女孩子的爹娘都來了,上下跑著交費,又整理著盆盆罐罐,似乎是要出院了。他湊過去問孩子她爹,不治了?男人點頭,不治了,治也治不好。呂正良說,大哥,孩子還小啊,哪能不治?男人眼里冒出淚花,說,她哥原本說了個媳婦,因為孩子這病,把親給退了。她哥一氣之下去了南方打工,沒日沒夜地加班,為的就是多掙點錢給他妹看病。昨天,廠里來電話,說出事了,他一條胳膊給碾進機器里了……

女孩子沒跟樂樂告別就走了,樂樂打完吊針去找,看到那張床鋪上換了個不斷咳嗽的老頭子。好像從那時候起他就沉默起來。呂正良說,要不給那邊打個電話。醫生可能有電話號碼的。樂樂搖頭,緩緩說,爸,我也很快就會死了吧。

呂正良把電瓶車鎖住,拿了單子噌噌往樓上跑。他一般不坐電梯,等起來太慢,又太擠,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跟病人接觸,好像痛苦也會像病菌一樣傳染。

他氣喘吁吁爬到12樓,推開過道門直往護士站闖。一個面容清秀卻不茍言笑的女護士扭過頭叫:“慧慧,快遞來了!”

他遞過單子,抹著臉上的汗扭過身,住院部比門診安靜多了,三三兩兩的病人蹣跚著經過,忽然傳來一陣轱轆滑地的聲響,電梯門洞開,一個剛動過手術的病人被推了進來,他身上插滿管子,鹽水瓶在支架上搖搖晃晃。

有個女人下意識往里邊靠了靠,不料滑了一跤,她一屁股坐在瓷磚上,卻沒有任何聲響,只呆呆地看著車子擦著她十萬火急地過去。呂正良心里一抖,認出是欠他63塊錢的小姐。

不過,該小姐今天打扮得概不出售的樣子,一身桃色的假冒阿迪的運動套裝,一雙白色旅游鞋,長頭發梳成馬尾辮,走起路來,一下一下敲著肉滾滾的脖頸,就像是哪家幼兒園的老師嘛。呂正良想,媽的,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很奇怪的,那一天剩下的時光,呂正良一直在想這個女人,這種感覺就像想念一個早就失聯的小學同學。好像每個男孩子的生命中都會遇上這么一個女同學,長得心寬體胖,與人為善,不高不矮,不美不丑,腦子沒有殘疾,卻驚人的笨,數學考試永遠不會及格,是全體男生惡作劇的對象。那樣的女孩子往往早早嫁人,要不是計劃生育,保準會生一堆孩子,好像她存在的價值就是“生”。

想到這里,呂正良覺得一股熱氣從下腹蔓延,澎湃著他的心胸。下午,李琳打來電話,說要帶萬春梅去寺廟,請師父開示,可能趕不回來。李琳在離婚后皈依佛門,做了居士。每周末都去廟里,參加法會,聽和尚講經,總之是忙,也是奇怪,整個人一下子平和起來。呂正良對佛教的認識停留在燒香磕頭上,總覺得那是迷信,但如果信佛也能讓萬春梅溫煦安寧,他也不反對她信。

晚上8點,他收了工,在家里吃方便面。他從小就抵抗不住方便面的味道,一聞到別人吃就會巴巴流口水。樂樂走了后,萬春梅顧不上給他做晚飯,他索性一箱箱往家里扛,吃的時候會唱,讓我一次吃個夠。但兩包以后絕對不會想碰第三包。

這天吃得心猿意馬,因為總有個聲音在慫恿他去找那個女人——借口是現成的,要回那筆錢;但是反對聲也是毫不含糊的,幾乎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人心就是這樣,一涉及交戰,邪惡的力量總會笑到最后。他猛站起來,跑下樓,騎上電動車就走,決絕得就像赴戰場的英雄小二哥。

在巷口,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女人,她穿著條露腿露胸脯的黑裙,外面披著條起球的灰色毛毯,因為冷,攥住邊角緊緊環著胸,雙腿交替跺著,但一看到潛在的顧客,便恢復了職業精神,把毯子往下挪,露出凍出雞皮疙瘩的胸脯,迎著來人嫵媚一笑。

呂正良有些畏葸,畢竟從未有過這方面的經驗,也不知道價格幾何,會不會被敲竹杠,然而女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熱絡地招呼:大哥,您來了呀,快樓上坐唄。好像他們認識了幾輩子。

呂正良努力板起公事公辦的臉容,聲音卻在顫抖,“蔣曉燕吧,蔣曉燕,上次那個錢——”

女人桃花一樣笑著,說:“哥啊,我一直等你來拿呢,快樓上去吧,這里怪冷的。”

呂正良想甩開她的手,沒舍得,說,我真的是來取錢的。

女人模仿著他的語氣,說,哥,我真的會把錢給你的。

樓道用的是聲控燈,蔣曉燕的高跟鞋咔噠踩上去便齊嶄嶄地亮了,暈黃的光線照著擁擠的樓道,幾乎所有住戶都見縫插針地將門前那塊公共地盤占為己有,放著鞋架、腌菜缸、待回收的塑料油瓶、紙板箱……80年代的老樓,墻壁都是灰的,窗子一律小而高,焊著鐵條,像監獄。

終于是山高水長地走到了屋里,女人用屁股頂上門,便開始脫衣服。呂正良紅頭脹臉地問,那個——

女人咯咯笑著,邊把雙腿從裙堆里拔出來,邊干脆地說,“一次100,不能超過半小時。特殊服務要加錢哦。”

呂正良懷疑她給別人的價還要低一點,但第一次就討價還價也太沒情趣。光溜溜的女人挨過來,把他的手往自家屁股上放,順帶著堵住了他心里所有的廢話。

10分鐘后,呂正良拉住正往身上扣胸罩的女人,說,“還沒滿半小時呢。怎么算?”

“哥,這不怨我,說好一次100的。”

“剩下的時間躺一躺行嗎?”

女人看了看窗外,寒風嗚嗚拍打著窗欞,她扭過頭,說,好吧,反正今兒天冷,沒生意。

呂正良便疲弱又充滿優越感地躺著,問:“你真叫蔣曉燕嗎?”

女人翹翹嘴角,“你是警察?”

“我看電視上,做這一行的大多叫娜娜、小麗之類。”

“有客人叫我燕燕,你要喜歡的話,不收費隨便叫啦。”

女人又說,“哥,單著?好久沒弄了吧。”

呂正良的優越感立即沒了,囁嚅說,“老婆,嗯,病了。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哥,你存我的號唄,可以預約的。”

“打折不?”呂正良覺得這個女人很有親和力。

“哥,你覺得我連100塊都不值?”女人托了托胸脯,呂正良上去抓了一把。女人揮掉他的手套上衣服,說,“生意不好做了。入行門檻低,競爭激烈。哥,你多照顧小妹生意。”

呂正良說,“有什么好處?”

“我給你下碗面條做夜宵吧。”說著,女人肚子里發出了一串咕嚕聲,原來是她自己餓了。呂正良當仁不讓地吃了她煮的西紅柿雞蛋面,財大氣粗地給了她200。女人對著燈光照,看到浮出的毛主席像,才收攏,說,“上次有人給了假幣。一張80,一張40,說,多出來的20算小費。”

呂正良笑了。走的時候有點留戀,在門口躑躅了一陣兒,說,“我今天在醫院看見你了。你也是為了錢才做這行的吧。”

女人像被子彈擊中,眉眼耷拉了下來,“你該走了。”

呂正良說,“我兒子前年年尾走的。”

女人愣了愣,說,“孩子得啥病?”

“骨肉瘤。”

女人點點頭,說,“那你下次別來了,我知道你老婆為啥病了。”

但這種事,是有癮的。呂正良隔一陣就會想,其實有時候,也不是為了做,就是在她那里打個盹,吃碗面,跟她逗逗嘴,覺得一天的疲勞就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萬春梅把樂樂的臥室改造成了佛堂,寫字桌上供奉著一尊黑檀木雕的觀音菩薩,像前及左近擺著香爐、鮮花和各色果品。一米開外,鋪著兩塊蒲團,用于磕頭打坐。每天天不亮,萬春梅就起來做早課,磕頭、誦經,持續一個小時;晚上同樣如此。每到初一、十五等有點名堂的日子,她就去廟里,跟著別人一起做水陸法會。不久,她皈依三寶,擁有了一個叫“正心”的法號。她和李琳之間也不再稱呼名字,而是“師兄師兄”的互稱。呂正良覺得奇怪,說,你們明明都是女的,怎么都叫師兄。萬春梅說,佛性上,男女平等。然而,男女在生理及心理上仍有不同。一般而言,男眾較女眾障礙較少,稱師兄,是為了學習男眾的大丈夫氣概。呂正良說,那還不是承認男的比女的強嘛。

萬春梅連道,“阿彌陀佛,不知者不怪。”她有時候也跟他宣講佛法。扯來扯去,總要扯到他父親當年在肉聯廠做屠夫那檔子事。用萬春梅的話講,惡業延及后代,豬的冤魂嫁禍給了樂樂。呂正良說,你當年殺雞殺魚也沒少干。萬春梅說,所以我現在不吃葷了,為了樂樂,你也戒了葷食,我們一起為他念佛,回向給他,讓他早入極樂世界。

自此后,飯桌上清湯寡水,一片菜色。這還不是最糟糕的,萬春梅不允許他殺生,連帶著蟑螂都不能踩。蟑螂本身繁殖能力強,任其橫行無忌的后果,就是蟑螂們反客為主,連床鋪都敢攀爬,每次開燈,它們也不驚慌逃竄,而是好似閑暇踱步,對人類的出現不屑一顧。呂正良狠心去蹍,卻遭到萬春梅緊箍咒似的數落,從蟑螂說到樂樂,涕淚交加,好像樂樂仍然在地獄受苦,全在于他的冥頑不化。

有一次,老部下提了些螃蟹、海膽、牡蠣之類的來看他,老部下走后,他捋袖準備做海鮮大餐,萬春梅卻勒令他放生。呂正良驚道:除非,給我一個海洋。萬春梅說,我不允許你造業。你有沒有想過樂樂,也許本來能夠超度,你這一吃,罪業加在他頭上,他又墮了下去。呂正良說,我造業我的事,怎么要算到我兒子身上,菩薩也不公平啊。萬春梅氣道,父債子還,你沒聽說過這句話啊。那,我不吃送人可以吧?萬春梅說,送人讓別人吃掉,間接殺生,也是劊子手。那怎么辦?呂正良沒轍了。我們養!萬春梅語氣鏗鏘地說,如果它們不幸死了,我們就好生葬了。

萬春梅買了些海鹽,將海物放在浴缸里,兩三天后,海鮮們陸續死去。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萬春梅叫呂正良拿了種花用的鏟子、耙子,自己提了凈身后干干凈凈的海鮮,到了小區綠化帶。一個掘土,一個埋坑。填平后,萬春梅焚香念往生咒,而他則驚慌地看向四周,以防別人把他們當成神經病。

呂正良對這個家越來越厭煩,回家打開門聞到一股竄出來的香味,就想扭頭離開。但是萬春梅卻如同獲得新生,一日日地胖了起來。每天的祈福念誦,充實了她的生活,讓她有了活下去的動力。樂樂冥誕,她強迫他去廟里,他們花500塊錢做了個牌位,又花一下午時間磕頭、念經。之后,萬春梅帶他去求大和尚開示。

萬春梅以虔敬之姿磕響頭,問:我家樂樂從小就非常懂事,沒做過什么壞事,為什么會遭此惡疾?師父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孩子前世犯了惡業,這一世遭受病痛折磨,但受苦即消業,惡業免除,現在他去了天上做神仙或者西方極樂世界也未可知。

萬春梅頓時感到安慰。說:我們能為樂樂做點什么?師父說:念經誦佛,行善布施,回向給他,幫助他。生命是不滅的……

返程的路上,呂正良猶自辯解,“什么生命不滅,那是迷信。死,就是沒有了!”

萬春梅瞪大眼珠子,說:“什么都沒有,那你活在這世上干什么?還不如早死早了。”

“我也一直在想,我們活著是為什么,不應該僅僅為了孩子吧。”

“不為孩子為什么?我們總要死去,孩子才是希望。”

“你瞧,你也承認死了就是死了。”

“佛給了我希望,讓我知道樂樂還活著,我要盡我所能幫助他,我按師傅說的去做,至于我,將來是投胎為人還是鬼,我都不在乎。我現在只想著樂樂,只要他好。”

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只是自欺欺人。呂正良想這么回復她,看她一臉肅穆,又有幾分傷心,還是不刺激她了。

“李琳就不打算再婚了嗎?”呂正良換個話題。

“婚姻也是前世因緣注定,強扭不得。”萬春梅一本正經地說,學了一段時間佛后,她滿口術語,“比如說,你跟李琳,大概你前世欠了李琳;而孫文超跟李琳,就是李琳欠他。”孫文超是李琳的前夫。

“那我和你呢?誰欠誰?”

萬春梅不響。

呂正良說,“還是我欠你吧,你看你把我折磨的——”

萬春梅輕輕嘆了口氣,頭歪向車玻璃,眼神虛著,良久說,“那時候,我們多開心……總以為好日子過不完。我多么希望,這是一場夢,醒來后,我們一家三口還是齊齊整整的,我此后就不貪心,不要樂樂拿第一,不要你做干部,也不跟別人爭車間主任……什么都比不上一家團圓……”

呂正良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小蔣”。他猶豫了下,把手機摁掉了。

“為什么不接?”萬春梅說。

“不是派件就是收件,你看,我連休息日都沒個安生。”

“很累吧。哎,你身體也不如以前了。”

呂正良感到一股久違的熱浪激蕩心胸,笑呵呵說,“當然累,你天天只讓吃素,哪來的力氣送貨。”

萬春梅認真地說,“正良,我這么做,是為你好,真的。”

“你得承認,樂樂終歸比我重要一點。不過,我不吃自家孩子的醋。”

那日回去后,萬春梅給他包了餃子,角瓜雞蛋餡,比以前純白菜餡改善不少,雖然如此,他還是懷念豬肉大蔥餡,連帶著想念蔣曉燕。而那個未接的電話還懸在心上:她找他做什么呢?他們雖然互留了電話,但從未打過,撐死了發個短信。蔣曉燕似乎想升華這段感情,但他只想維持純粹的肉體關系。

因為存了事,竟是睡不著,呂正良悄悄起身,拿手機到廚房陽臺上,發短信:白天陪老婆去廟里了,有什么事嗎?

短信良久未回,他倒是凍得哆嗦。狠狠心,把電話打過去,很久她才接,氣喘吁吁地“喂”了一聲,他突然就把電話掛了。夜色茫無涯際。三兩點燈淚珠般閃爍,好像隨時都會滅掉。事實也是如此,不久就起霧了。

呂正良輕手輕腳出門,騎了電瓶車,在馬路上風馳電掣。有行人冷不防嚇一跳,罵他,小兔崽子,長不長眼?

到了蔣曉燕的樓下,他沒給自己時間猶豫,跳下車就踏踏奔上樓去。一個梳著分頭戴著眼鏡的瘦長男人正好開門出來,他把拳頭送過去。男人冷不防吃了一記,撫著心窩,說,你是誰?呂正良說,我是警察。男人說,警察也不能隨便打人,你給我看個證件。要看證件,這就是證件。呂正良拳頭又待伸出去,蔣曉燕披著舊毯子出來了,哆哆嗦嗦地說,別打,他是我以前的男人。

男人看看蔣曉燕,又看看呂正良,罵了幾句臟話,“騷逼,玩出感情了?”

屋子里的燈兀自像咸蛋黃一樣流溢著。呂正良和蔣曉燕站在光暈下,一時都沒話,好像力氣已然透支。良久,蔣曉燕去勾他的手,只是蜻蜓點水,觸到了就收走。如是幾番,呂正良忽然動怒,甩開她,惡狠狠說,你收他錢沒?

蔣曉燕目光一縮,受驚一般。

呂正良又說,是不是免費!

蔣曉燕說,我沒辦法,我不同意的。但是……

呂正良一把抱住蔣曉燕,說,你不能這樣!

蔣曉燕說,我知道了,下次收他錢。我是個雞,就是賣錢的。不該給誰免單,前夫尤其不能。

呂正良說,你別做了。

說完又覺得自己無理得要死。她不做,你養她?別說你沒錢,你有錢也抹不開那面子。剎那屋子又靜了下來。

蔣曉燕挨摸著坐到床沿,說:“他是來拿錢的。我跟他有個女兒,原本很健康,說起來怪我。她小學畢業那年,想參加夏令營。她爹不同意,要交800塊錢呢,不是小數目。我從小就慣孩子,賣了一頭豬讓她去了。結果,回來路上他們的大巴車出了事故,當場死了兩個,我孩子被緊急送到醫院,僥幸沒死,但深度昏迷,成了植物人。一晃三年過去了,還沒醒。為了治她,我們把家底都花光了。他一個窮先生,一個月千把塊錢,扔掉公職來城里打工又不舍得,只好我想辦法。我就到城里打工,沒本事,就是給人做保姆,一個月七八百,后來被那家男人看上了,我也是知廉恥的,哪里肯,他就給錢,給到一千多。我想想孩子,就豁出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賣,那個高價讓我們產生幻想,以為一直會這樣。當時我男人算了筆賬,一天一次,一月就有3萬,一年就是36萬,如果一天兩次,就是72萬……我們被這個數目驚呆了,咬牙決定賣。嗨,為了孩子什么做不出呢?后來,當然不是那回事啦,連100都夠嗆。風言風語又出來了。他是個老師,要面子,聽不得那些話,就跟我辦了離婚,孩子歸他,但是每到月底,他都來問我要錢。他也可憐,是我和孩子把他拖垮了。有時候我想,要是孩子跟那兩個似的干脆走了就好了。這個念頭一起,就罵自己。你說我是不是沒良心的。”

“我看你不是沒良心,而是缺心眼。他叫你賣,你還讓他弄?”

“他沒別人弄。誰弄都是弄,我不在乎。就是受不了他罵我騷逼,說我本來就是個夾不住的貨,做這個正好稱了心。他怎么能這么說我?我以前也沒對不住他。”

呂正良說:“你今天為啥給我打電話?”

蔣曉燕說:“他不想給孩子治了,想讓她自生自滅。我雖然也有過這個念頭,但真要這么做,哪里受得了。我當時亂得很,就想找個人問問,植物人是不是雖然沒反應,但心里門兒清,誰有個什么歹念別想瞞過去。咱不能謀殺啊。”

“醫生怎么說?”呂正良掏出煙,他其實早就戒了煙的,但口袋里總還放著一包煙,為的是碰到朋友和以前的同事散煙用。

“醫生的話都是模棱兩可的。要是能醒我們拼死都要治的,他不給我們這個希望,又不說死。”

“還是得治。有個活的見見也是個安慰。”呂正良看著煙一直燒著,說,“像我們,沒了孩子,照你說應該一身輕松,也不是那么回事。孩子剛走那一年,他媽尋死覓活的。現在信了佛,等著給他積功德。還是在為孩子活。”

呂正良跟蔣曉燕呆了兩個多小時,也就是說說話,臨走,他把自己兜里的錢都掏出來了,算得上最豪爽的一次,一共785,“你都拿去吧。”

蔣曉燕把錢推回去,巴巴望著他,“你是不是不打算來了?”

呂正良不說話。

蔣曉燕跟著說:“不來也好。嫂子不容易。好好陪著。”照例抽了兩張,說,“大哥,你也不容易。”

蔣曉燕把門拉上,拖拖沓沓跟在他身后。這是她第一次送他。他想說別送,又怕她找話說我正好下去買點東西。聲控燈亮起,又滅掉,再亮起,一程路恍惚走了很長時間。在最后一級樓梯,蔣曉燕拉住他胳膊,說:大哥,方便面不要多吃,對胃不好。

呂正良說,味道香哩,受不了。

燈忽然滅了,兩人都沒吭氣,唯恐驚動了黑暗似的。良久,蔣曉燕摸索著抱緊了呂正良,說,“大哥,我也想送快遞去。你跟你們頭說說,我生得壯,力氣不小,還能吃苦。大哥,我,還想見見你呢……”

蔣曉燕跟呂正良搭檔做AB角,跑同一個片區。蔣曉燕穿一身緊繃繃的假冒阿迪,扎一條馬尾,干活的時候,胸脯跟馬尾一樣顛來顛去,惹得伙計們眼饞,總想多看她一眼。伙計們多是年輕小伙,打聽到她也單身,就往她身邊湊,請吃個飯,口頭上占點便宜什么的,她來者不拒,對誰都笑成一枝花。反倒是呂正良跟她隔膜了些,他歇工后就要回家報到,上班時間,跟她又是錯開的,也只有交接的時候能對個眼,說幾句話。

蔣曉燕去醫院,都是呂正良代班。每逢月末拿了工資,蔣曉燕總要買點煙酒送呂正良。呂正良說:“你的錢要派正經用場。”這么說著,也總是拿的。他重新撿起了抽煙喝酒的惡習。他覺得跟萬春梅的感情在稀淡下去,總有一股焦躁壓制不下,他把它歸結為她的信教。他厭倦了餐桌上的豆腐青菜,厭倦她用佛教術語勸他行善積德,厭倦她早晚磕頭念經虔誠的模樣,甚至厭倦她滿臉閃光的平靜。

而很多個夜里,他總情不自禁往蔣曉燕住的小區跑,有時候只是站著抽根煙,有時候會跑上樓梯,踩聲控燈。燈光轟然全開,或者次第開放,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惆悵。

萬春梅和幾個師兄組織了一個失獨家庭聯盟,這儼然成了她的事業,她把家里有限的錢財和自己全部的精力奉獻過去。誰家有了不幸,她便奔走勸解,整個人一改先前的羞澀,變得能說會道,容光煥發。

聯盟每個月底都要聚在一起搞活動。萬春梅一再邀請呂正良參加,說得多了,呂正良礙不過情面,參加了一次。

活動在寺廟廣場舉行,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個圓,席地而坐。先是以家庭為單位,依次站到圓心訴說失獨的痛苦。說的人流淚,聽的人跟著流淚。氣氛卻不壓抑。好像痛苦也可以因別人同樣的不幸而分流。大家盡情釋放了眼淚,最后請出大師指點迷津。大師的效用就是給不幸者一帖毋須懷疑的精神膏藥。

信仰是件一勞永逸的事,可惜,呂正良沒有佛緣,這也是讓萬春梅深以為憾的。萬春梅不止一次地哀求他別吃葷、別殺生,那眼巴巴的表情好像看一個恨鐵不成鋼的孩子。當他故意忤逆她,把一個蚊子拍死,或者一腳蹍上蟑螂,看萬春梅難過得雙手合十,他總有一種猶如小孩犯禁的快感。

因為呂正良的冥頑不化,萬春梅的重心逐漸轉移到他身上。很多個夜里,她翻來覆去,說,我很擔心你。

呂正良想又來這一套了,說,你信你的,我不干涉你,你也別來干涉我。

萬春梅說,師父說,人各有因緣,一個好東西,放在你面前,別人都說好,可你不信,或者沒胃口,也不能強迫你吃呀。可是正良,我真的只是想,來世我們仨能在極樂世界團聚,不要再無休止地輪回。為了這個愿望,我們要一起修行。

呂正良哼道,什么極樂世界,如果真有,世人打破頭都要去,去的人多了,那地方恐怕也就跟北京一般亂糟糟的吧。宗教嘛,就是用什么天堂、極樂世界之類的誘惑你信它,反正死無對證,至今也沒誰從那邊跑來現身說法。

“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不會擁擠。”

“我跟你說,只要證明真有那么個好地方,大家都會像你一樣用功。人,就是急功近利的嘛,只信看得到的;看不到,那就不浪費那個時間了。所以我說,你師父與其教你們讀經什么的,不如顯顯靈,讓我們看看在那邊幸福生活的場景。”

萬春梅說不過他,為防他繼續造口業,就不再爭論。

有一晚,呂正良做了個夢,夢到自己站在一處懸崖。胸間環繞著云,崖下朦朦朧朧,看不清楚。有個聲音在底下喚他,下來吧,下來吧。他沒法控制那個聲音,就像沒法控制方便面的香氣。抬起頭,萬春梅和兒子卻在天邊,悲憫地看著他。他一個趔趄,朝懸崖急速下降,人也在同時醒了過來。

蔣曉燕要搬家,收工后叫了幾個哥們,沒叫呂正良。呂正良回家,萬春梅不在。他泡了方便面,順手打開電視機,邊看邊吃,不知道吃了什么,也不知道看了什么,終于坐不住,趕去蔣曉燕的小區,夠上搬家最后一趟。

幾個小兄弟踩著三輪車運著家什雜物排成縱隊,呂正良馱著蔣曉燕跟在隊尾,要穿上喜慶點的衣服,就是一條別出心裁的迎親長龍。

“干嘛不叫我?故意氣我?”

“你有家,嫂子等你。”

“嫂子很忙。”

“哦,找到什么工作了?”

“普渡眾生,為解放全人類而奮斗。”

蔣曉燕撲哧笑了。

“丫丫怎么樣?”呂正良問。她女兒小名叫丫丫。

“還那樣。沉睡的公主。不知道什么能喚醒她。”

“找個王子,親一口就能解決問題。”

“少貧。”蔣曉燕打了他一拳,把肉乎乎的身子往他后背貼。呂正良靜默下來,感到全身細胞張開了,充滿了對她肉身的渴望。

蔣曉燕的新房子是處平房,租金比原來便宜一半,之所以搬出來,是為避免前夫騷擾。

“其實劉德華前頭有一個,跟我在同一個村辦廠,條兒比我好,一米六五,該胖的地方胖,不該胖的地方絕不多一兩肉。不像我,好像是為了突出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只要是能長肉的地兒都長了肉……”蔣曉燕的前夫叫劉德華,呂正良只恨自己不是張學友。

“我們的工作挺枯燥的,穿上膠皮衣,全副武裝,鉆進管道,擦油污。中午鉆出來,人都燜得半熟,汗像瀑布一樣淌。雖然都是娘兒們,也都是能脫多少就多少,擦洗干凈了再去打飯。總有隔壁車間那愛占便宜的小賊兒偷偷溜進來,誰眼尖,尖叫起來,娘兒們就嬉笑著一哄而上,扒掉那男的褲子,真拽真捏。劉德華的前妻其實不瘋,就那么一次,偏被她男人看到了,劉德華跟她離了。”

蔣曉燕在水桶里絞著抹布,一桶的水瞬時都黑透了。“劉德華那時候條件好得很,正兒八經的大學生,都說到基層鍛煉幾年,要回教育局做領導的。十幾年過去了,他在那中學連個教導主任還沒混上。而他休掉的前妻卻做服裝生意發了財,有一次專門開了輛車請他吃飯,大概是被席面上龍蝦、鮑魚刺激到了,他回來就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他嫌我只會在家里養豬,卻把自己養得比豬還肥。”蔣曉燕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人不順起來,喝涼水都塞牙。他就是這樣的。現在哪有姑娘愿嫁他?他嫌棄我,又三天兩頭找我。我不肯,他就跪著,殺雞扯脖地稱頌我是活菩薩。”

呂正良恨恨地說:“那龜孫子沒的侮辱劉德華的名號。”

他拉蔣曉燕出去吃飯,吃完飯在街上溜達。櫥窗里一雙女士高筒皮靴傲慢地看著他:敢不敢買我?

呂正良也是醉了,說:媽的,不僅要買你,還要把你踩在腳下。

蔣曉燕說,太貴了,不要不要。

呂正良說,你喜歡嗎?錢不要考慮。告訴我喜歡嗎?

蔣曉燕說,喜歡的。

呂正良一擲一個月的工資,那種氣魄,只有20年前談戀愛才有,而且還是追李琳。

蔣曉燕生日,同事們湊錢給她過,呂正良沒參加,他就是見不得小毛頭臊眉耷眼地往蔣曉燕身邊湊。據說那晚蔣曉燕喝醉了,被兩個男同事胳膊挎著胳膊送回家。呂正良可以想象三明治豎過來的樣子,找了個茬用拳頭教訓了那兩個男的,搞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他們也就光明正大走在一塊了。

蔣曉燕燒得一手好菜。鹵牛肉、清蒸魚、東坡肉……樣樣拿得出手。只要萬春梅不在家,呂正良便如得了赦令,去蔣曉燕那里開伙,物極必反地大啖肉食,把萬春梅強加給他的茹素的功德破壞殆盡。有時候,吃完萬春梅的青菜豆腐,他還會止不住想念蔣曉燕的餐桌。待老婆做晚課時,他給蔣曉燕發短信:想我吧,我現在過來。

“能不能順道給我稱一斤豬耳朵,突然就饞那一口了。”

“沒問題,還要什么?豬蹄子要不要?豬屁股呢?”

“豬屁股是什么?”

“傻瓜,后臀尖。”

……

那語氣輕俏得就是談戀愛的節奏了。

蔣曉燕也能吃。暈黃的燈光下,她吃到額頭、鼻尖發亮,順手把汗抹了,笑笑地看他,再抓起一個雞腳啃。最后總歸是杯盤狼藉,東倒西歪,他們就手挽手出去散步。路燈像哨兵一樣,均勻分布光圈,在視線里漫散,虛虛的,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呂正良說,我家樂樂啊,可乖巧了。三四歲的時候,我們下班回家,他就會拿拖鞋擺到門口,說,爸爸媽媽辛苦了。七八歲的時候,他就會墊著小板凳炒菜做飯。讀書就從來沒叫我們鬧過心。呂正良酒醉后酷愛談孩子。

蔣曉燕說,我家丫丫長得粉雕玉琢的,誰見都想親一口。如果能換,我巴不得躺那邊跟她對調呢。

呂正良說,昨天還夢到樂樂,從后頭蒙住我的眼睛,叫我猜是誰。我假裝猜不著,說東說西,他就一個勁地叫我爸爸,爸爸,我是樂樂,爸爸……呂正良突然蹲下身抱住頭。

俗話說,紙包不住火。一日,呂正良從蔣曉燕處回家,擰亮燈,發現萬春梅在餐桌邊木訥地坐著。兩菜一湯連同兩碗米飯滿滿地盛在桌子上,顯然一筷子也未動過。

呂正良記得黃昏時,萬春梅來電話,說晚上有事不能早回,叫他自己解決。他說放心吧,方便面還等著我吃它呢。掛掉電話,他立即叫上蔣曉燕,“今天早點收工,外面吃,然后看場電影。”

八點來鐘,剛剛在電影院買了票,萬春梅的電話又來了,問他在哪里。他腦子也沒動,說,家呢,吃方便面。萬春梅愣了半晌,說,怎么這么吵?他說,開著電視呢。其實那個時候,她已經做好了飯,知道他在撒謊,竟然不知所措。天色漸漸暗下去,黑暗把她裹成一個繭。

呂正良咳嗽了聲,說:怎么不開燈?

萬春梅輕輕“哦”了一聲,擦了擦眼睛,說,你回來了。

她努力想微笑,結果笑得比哭還難看,于是低頭把面前的飯碗端起來,抽過筷子使勁往嘴里撥。呂正良奪過去,說,都冷了,我給你熱熱。

萬春梅突然抱住他的腿,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女孩。

呂正良說,對不起,我在朋友那里吃了。

“那你也不能撒謊。打誑語是十惡之一,要墮地獄。”

“好,我以后不撒謊了。不是說有事嗎?”

“臨時取消了,沒及時告訴你,是想給你個驚喜。算好做好飯,你正好收工回家。”

呂正良看向餐桌:香菇油菜,紅燒豆腐,紫菜湯。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會有驚喜。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自己對萬春梅越來越強烈的冷漠,這讓他隱隱不安。

萬春梅照例做晚課,但沒進行多長時間,就進了臥室。

“今天定不了心,明天要請師父開示怎么把心定下來。”她掀開被子,挨到呂正良身邊,想了想,伸出一只胳膊搭到了他胸膛上。

呂正良把燈滅了,想,怎么辦?作為一個有良心的男人,他從未想過拋棄發妻,但是又止不住往那邊走。當他被蔣曉燕圓滾滾熱烘烘的身體抱住時,他覺得自己可以連呼吸都不要。飲食男女,這就是他可憐的追求。

就是今天,看完電影,在一場近乎窒息的激情后,她對他說,他想跟我復婚。

“誰?”他當時愣一下,而后咆哮,“嫁豬嫁狗也不能嫁他。那算什么,你還要不要臉面。”

“醫院嫌我們繳費老是拖拉,要我們把孩子接回家。我想,既然回家,就要給孩子造一個家的感覺。”

“孩子能活嗎?”他的聲音低下去。

“醫生叫我們買必要的設備,說平時注意護理,還是能活幾年。但也不一定,如果夫妻用心,她興許能感應。”

呂正良點起一根煙,說,“不復婚,也不影響照顧。”

“孩子心里看著呢!怎么能讓孩子操心呢?”

呂正良知道,如果自己給蔣曉燕一句承諾,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

“什么時候搬?”

“快了,也就這么幾天。”

“他要對你不好,告訴我,我教訓他。他不稀罕你,有的是人稀罕你。”

蔣曉燕笑笑,“不重要了。”

呂正良心里空空落落的,在床上嘆出了氣。萬春梅也沒睡著,說,你有事?要不明天隨我去見師父——

“師父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嗎?他不就只會教你忍讓、吃虧,把希望寄托在來世?你真的相信來世嗎?”

萬春梅猶豫地說,“不相信的話,我就跳河了。”

“可是我不相信啊。我就是只想把今生過好。春梅,我這心絞得很難過,兩股力斗來斗去……”

“阿彌陀佛。明天,我給你做功德,求菩薩給你加持。”

一個月后,呂正良收到蔣曉燕的短信:哥,我家丫丫走了。

他想問她是否已跟前夫復婚。寫寫刪刪,終于是沒發出去。可他又不甘相忘江湖,遲了幾天再回過去:你好嗎?良久沒回復,他悶一口酒,打電話過去,發現那個號碼已經空了。

呂正良每日開著電瓶車,游走在片區的每個犄角旮旯,他覺得自己的生命似乎只在這方圓之地,有時候他會恐慌,覺得日子要到頭了,可自己還沒活夠,卻也沒有能力偏離軌道,獲得新生。

就是在反復走那些熟悉的路時,他開始考慮死亡的問題。他不信靈魂永恒,又不甘人死如燈滅。除了宗教,沒有什么可以給予他解決生死問題的智慧。他開始喜歡去片區那個醫院,打量那些飽受疾病折磨的人,試圖找到超越死神的方式,然而,他卻發現,幾乎沒有誰能從容赴死,有的只是對生執拗的擁抱。盡管,死是世間唯一的確定。

萬春梅說,醫院就是活生生的地獄。可是,用因果報應來給病人貼標簽,似乎欠缺人道。萬春梅一再講人有三世,前世種惡,今生受累;今生贖罪,來世享福。可是人目光短淺,只盯現世。他們因為善無好報、惡行通暢而質疑舉頭三尺有神明,然后,只剩消耗生命。

因為思考過多而無出路,呂正良眼窩深陷,身形蕭條,他覺得內心深處似有微暗的火在蓬蓬跳動,一點點炙烤著他。而一心向佛的萬春梅看上去遠比他平靜。

有天,呂正良去醫院送件,正好碰到相熟的護士,便問她知不知道蔣曉燕的女兒。

“蔣曉燕?沒印象。”

“哦,她男人叫劉德華。”

一說劉德華都知道,護士笑了,“有個植物人女兒那個?早回家了,聽說那孩子已經走了。要我說,早走早解脫,對大人對孩子都是好事,拖著就是個受罪。”

呂正良拜托護士查查那家人的地址,說想去看看。護士不僅幫忙查了,還委托他把一筆慰問金捎去。

找蔣曉燕,呂正良沒費什么周折。村中央有口井,蔣曉燕正蹲在水井邊吃力地洗衣服。似有預感,她抬起頭,然后扶著腰慢慢慢慢站了起來,肚子觸目驚心地凸著。

極度的震驚讓呂正良咬到了舌,一陣銳痛蔓延。他覺得自己該拔腿走,但是腿像釘住了,眼光砸在肚子上,挪移不開。他說,“你,你……手機打不通。”其實他想說,你還是跟那龜孫子結婚了。

“哦,那個手機欠費停機了,好像也沒必要續。”蔣曉燕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掃著他的眼,“哥,家去坐吧,喝口水。”

“不進了,真不進。我來,是——”呂正良慌忙掏出裝著錢的信封,“醫院給你們的慰問金,自發捐的。拿著,我就走。”

一陣風吹來,刮得塵沙嗚嗚鳴,天地突然失色。蔣曉燕用手背擦眼睛,說,哥,我和他一直在等你。她摸著肚子。

呂正良覺得自己就是個陀螺,被極端的歡樂和極端的痛苦交替鞭打。單調的生活如他所愿開啟了新模式,卻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最頭疼的是萬春梅的反應。她聽說他有了孩子,徹底崩潰了,尖細著嗓門叫,你想孩子想瘋了。一個妓女,誰都可以是孩子的爹,怎么偏生是你?你別做夢了,她就是看你老實,訛上你了。婊子,不要臉的騷貨……她的詞匯庫再度被病毒入侵。前生后世已經不能給她安慰,現實的不公抽得她頭暈目眩。她不理解自己潛心向佛,佛卻把獎賞給了一個詆毀者。她能夠接受自己和呂正良一起沒有孩子,卻不能接受呂正良撇開她跟別人有一個孩子。她忽然意識到,原來她修佛,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希望;那個希望,需要她的丈夫跟她一起高高舉起。

呂正良堅信孩子是自己的,但是他也同意萬春梅提出的DNA測試。臨產逼近,萬春梅的精神起伏很大,早晚課是早就廢了的,寺廟也不走動,連李琳的電話都不接了。到蔣曉燕進醫院待產,她的承受力降到最低點,她哀求呂正良,孩子生下來給我養吧,我保證會把他當樂樂一樣。呂正良說,我們沒有權力拆散人家母子。萬春梅提高嗓門,那我呢?你們其樂融融,一家團圓。我就是被命運拋棄的嗎?你們把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你們是在造業,會受報應的。

呂正良不說話。他現在沒有能力想太多事,他只想等待孩子出世,等待孩子賦予生活新的意義。

萬春梅在屏幕上見到孩子第一眼,就驚悚地捂住了嘴巴。完全不需要DNA檢測,那兩只招風耳,跟呂正良一模一樣。

呂正良天天在醫院服侍蔣曉燕母子。這日,他抱起孩子,做著鬼臉逗著,孩子在他手上撒了一泡尿。蔣曉燕說,快擦擦吧。呂正良說,童子尿,大補。伸手舔了舔。蔣曉燕把孩子接過去,撩起衣服,白花花的奶子立時滾了出來,她又胖了,整個人像發得過于松軟的饅頭。呂正良艷羨地看著兒子叼著奶頭快活地吮著,說,小家伙,餓鬼投生,倒是能吃。蔣曉燕說,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樂樂。還是叫呂樂。”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房東老李。呂正良心頭掠過不祥,他顫抖地接起,聽到老李在電話里吼,老呂,萬春梅跳水了!

萬春梅的喪事是在師父的主持下操辦的,完全按佛教的儀式走。五七那日,呂正良拗不過李琳的邀請,參加了法事。

剛剛下過一場雪,空氣清冽,金色的陽光如同利劍從松柏間刺下,雪在融化,寒氣森森入骨。李琳伴著呂正良走,講著這座寺廟的變遷:起于元朝,“文革”時毀壞殆盡,90年代重修,據說動工前師父發現后山其實是一尊佛的形象。

“只有有緣人才看得到。我到現在還沒有法眼認出。”李琳強調。兩人走到高處。遠山在視線里連綿起伏。近處的樹舒展四肢,插向湛藍的天空。

“好多師兄都想認識你呢。”李琳說。

“嗯?”

“春梅在世時,對你好啊。她給人助念,做法事,捐款抄經,功德簿上,寫的全是你的名字。她沒法強迫你信,又不忍拋下你獨自享福,想了很多辦法幫助你。”

呂正良呆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聽說。

“你卻辜負了她的好意。不過,人各有因緣。阿彌陀佛。”

呂正良迷茫地抬起頭,看到光線從山后鉆了出來,灑金碎玉地勾勒著山體輪廓。一蓬雪突地掉下來,砸到他頭上,寒意流進他眼中,他閉一下眼,再看那山,已經完全是一尊金燦燦的臥佛形象。鐘聲沉郁地敲起,呂正良只覺得有股力量在揪著自己,雙膝一軟,便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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