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夢而讀《天才夢》
麥家來信說,無法想象一個不讀書的失眠者有多痛苦。
算是讀點兒書的嗎,我?底子比一本小冊子還薄,八十年代的中學生,在這個春天凌晨,在網上瞎轉悠,觀看了些情色片被“馬賽”得再無興致,就翻起了張愛玲。是她,還是她,唯一的她,張姑姑的文字于我,像沒搞得錢回家過年的人的最后一個驛站——我姑媽嫁給了張家,叫一聲姑姑不算攀親吧——想到死感到恐懼,但想到那里離親人更近,就如史鐵生說的“一個長長的假期”。姑姑固然死了,其文于我,熬夜的人,失眠者,是睡回籠覺前的一杯有營養的牛奶。
大概第五百次進“張愛玲網”,第八或第十次打開《天才夢》。天才的夢,是你輕易能打得開的嗎,愿沾點仙氣,像寶島那個記者跑去翻人家的廢物簍。消遣它,愿我能做個好夢。
《天才夢》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讀來很順,沒什么問題,幾乎能背,我想,這著名的五百字東東。約定俗成,那天我給哪個孩子談作文還提到說,瞧瞧張愛玲的天才夢吧,那五百字多經典。但是,真的五百字嗎?真的只是五百字嗎?也不去想,從來不想,只是記得,牢牢記得:“務必要刪成四百九十多個字,少了也不甘心。”——我投稿也學這個秘訣——作者自供的,白紙黑字如自供狀,靠譜!
“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接下來這一句,我模仿過很多次,就像《同學少年都不賤》里的那一句:肯尼迪死了,而我還活著,即使不過是在洗碗。
“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原諒我。”
——世人原諒賈平凹的意淫,可是他們不原諒我。
——世人原諒張賢亮的好色,可是他們不原諒我。
以下尚有,與《天才夢》異曲同工的這只著名的蚤子:
——世人原諒莫言的“娘”那里歡樂的蚤子,但是他們不原諒我的。
我再往下看,忽然感到陌生起來,“第二部小說是關于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為西湖詩意的背景……”這我幾乎能背,但不記得有過以下內容:“我不記得那里有沒有電影院與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產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揶揄社會主義,這文章作于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那個時候張愛玲尚是個十九歲的小女孩,頭上幾乎還扎著羊角辮即如此早覺?當然,她后來在社會主義真正到來的1952年,棄這個主義而投了那個主義——像投稿一樣,輩份上比之老朽的資本主義的香港。我想,難道嫌隙早已種成,早在共產主義理論的豆芽期?“Knopf的一位編輯寫道,如果之前的情況果真如此,后來的共產社會實際上就是解放”(見《世界作家簡介,張愛玲自白》,筆者注)。姑姑曾表示她到美國后,日子不大好過,《赤地之戀》連發表都難,人家嫌她把之前的中國社會寫得太差了。
但是又不對呀,《天才夢》四個自然段一路行來,至此,直覺告訴我已不止五百字了。你想啊,五百字才幾段,《岳陽樓記》516字,經得起半口氣閱讀!腦子里,就蹦出一個詞:足本?像《金瓶梅》一樣,難道《天才夢》也有足本的?
盯著網頁,翻著一堆書,拍著額,抓著頭,我后來想,我的關于《天才夢》的五百字概念來自哪里?
張愛玲,然后夏志清?水晶?陳子善?止庵?
百度吧,就在手邊呢,除了廣告比毛多,其他倒也還好,那么,先擺個渡:天才夢多少字。
要是一條河我都渡了十幾個來回了,找到了什么樣的答案呢?
《天才夢》多少字?
百度第一條:《天才夢》讀后感300字,百度知道。
再擺:張愛玲的天才夢多少字。
百度第一條:張愛玲《天才夢》主要內容急急急,在線等,百度知道。
樓主“凈化心靈之水”,想必某次作文考試前,一連用三個急。人有三急,猶嫌不足,還加個“快啊”。
第二條:天才夢,百度百科
《天才夢》一文為張愛玲18歲時的創作散文,也被她視作自己文學生涯中的“處女作”。該散文為當年的上海《西風》雜志獲獎征文,當時的張愛玲尚為香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原刊《天才夢》,1941年上海西風出版社出版。
我再再擺,接著渡:天才夢究竟多少字,張愛玲天才夢一千幾百字。
“為紀念創刊三周年,1939年9月上海《西風》雜志……”
《張愛玲天才夢為何初評沒有名次?》
占據百度第二條,大多以這個為題,這篇文章百度快照點擊進去是新華網,發表時間為2013年9月8號9時26分11秒。是誰寫的?新華網顯示來源“東方網”,連作者名字都不提,好像東方網就是作者,就是個人,就像那個年代的石一歌。今天的中國,很多東西值錢,連我們老家無人撿拾的雞屎都值了錢,而文人的文字越發變得一毛不值,完全可以“道路以目”,不“必也正名乎”?
新華網文章,標題《張愛玲〈天才夢〉為何初評第一變為沒有名次?》,沒錯,標題即帶彎腰形的“?”,我心里也滿是彎腰形的這個。這篇“華文”網上遍地開花,連某房產網都湊熱鬧轉載。后來,我第N次進入東方網,使用站內搜索,也找不到文章的出處和作者,真希望人肉人肉,以解累得彎腰的我的心頭的那個問號。
以上兩個,且按下不表。說網上見面最多的,以官方面目出現最多的權威的“公案”。
“公案”——陳子善《張愛玲〈天才夢〉考》
《張愛玲〈天才夢〉和文學獎》陳子善
張愛玲與文學獎的關系極富戲劇性。她登上文壇之初,就獲得了上海《西風》征文名譽獎第三名,相隔半個多世紀,到她逝世前九個月,又意外地獲得臺灣《中國時報》第十七屆文學獎特別成就獎。這一始一終,在其他作家身上是很少見的,可說是良好的開端和比較圓滿的結束。有趣的是,張愛玲本人對第一次獲獎卻極為不滿,這就得從她的獲獎作品《天才夢》說起了。
海內外“張學”界早已知道,散文《天才夢》是張愛玲自己承認的“處女作”,40年代初曾獲上海《西風》征文獎,70年代收入張愛玲自編文集《張看》。但是,對于《天才夢》獲獎詳情,卻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值得探究。
首先當然是張愛玲自己的說法,她在《張看》所錄《天才夢》末尾加了一段“附記”,一直不為人注意,現照錄如下:
《我的天才夢》獲《西風》雜志征文第十三名名譽獎。征文限定字數,所以這篇文字極力壓縮,剛在這數目內,但是第一名長好幾倍。并不是我幾十年后還在斤斤計較,不過因為影響這篇東西的內容與可信性,不得不提一聲。
這是張愛玲在事隔三十六年后,首次對《西風》評獎作出公開反應,其弦外之音是頗為清楚的。
《張愛玲〈天才夢〉和文學獎》,作者陳子善,文章最早發表于2001年第一期《作家》雜志。我從書架上翻找出《記憶張愛玲》,發現陳子善自編的這本書里,在“評論張愛玲”欄目下,標題已改為《〈天才夢〉獲獎考》,把兩者仔細比對,內容幾無二致。時隔幾年編書,作者大概覺得“考”厚重權威些,就像“故顯考妣”——嘻嘻,因故,本文題目也效“考”一回。陳子善此文緣起像是回應臺灣的超級張迷水晶,以及大陸張迷對《天才夢》的疑問,陳氏以其張學權威性,“俺說了算”的口氣。
陳子善,男,1948年12月7日生,上海市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代文學資料與研究中心主任(帽身夠長吧)。陳,長期研究張愛玲,尤其對張愛玲生平和創作的研究為海內外學界所關注。著作有《文人事》《發現的愉悅》《說不盡的張愛玲》等。
據了解,陳子善以發現并出版《沉香》一書,坐穩了研究張愛玲的頭把交椅。手頭有一本《沉香》,書架上摘下,翻開桃紅近玫紅的光滑封面,我看見扉頁上2008年的我提筆寫道:嚴重不喜這桃色封面,打扮得像一個桃色新聞,然而還是買下了,(那時)那書店要打烊了,幾個女孩子圍著催,嚷:“他愛看張愛玲的書!”
“愛看張愛玲的書”,這種人很多,識得幾個字的,這世界上,所謂的文人,臺海兩岸三地,華語圈子里。要不然骨灰都撒了,她死去十一年了,也沒今天這么紅,連連帶著紅的,張愛玲的骨灰級研究家們都跟著紅得發紫。書是張愛玲的,《天才夢》是她寫的,《天才夢》的公案由她濫觴發起,且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張愛玲怎么寫的,究竟怎么說的。
“一九三九年冬——還是下年春天?——我剛到香港進大學,《西風》雜志懸賞征文,題目是《我的……》,限五百字。首獎大概是五百元,記不清楚了。全面抗戰剛開始,法幣貶值還有限,三元兌換一元港幣。
“我寫了篇短文《我的天才夢》,寄到已經是孤島的上海。沒稿紙,用普通信箋,只好點數字數。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數得頭昏腦脹。務必要刪成四百九十多個字,少了也不甘心。”
這篇文章題為《憶西風》,是張姑姑1994年為獲《時報》文學特別成就獎而寫。好家伙,“憶西風”,三字不打緊,一場西風就此而起,一吹三十年,七十年,姑姑已死,張迷永不老,幾乎壓倒東風的它,還將勁吹多少個年頭?《憶西風》的結尾,姑姑還冷淡地贊了一句,“現在此地的文藝獎這樣公開評審,我說了出來也讓與賽者有個比較”。時隔五十年的那時,張愛玲對十八歲的處女作獲獎情結仍耿耿于懷。
“法國修道院的女生宿舍,每天在餐桌上分發郵件。我收到雜志社通知說我得了首獎,就像買彩票中了頭彩一樣。宿舍里的同學只有個天津來的蔡師昭熟悉中文報刊。我拿給她看,就滿桌傳觀。”
張愛玲說她得了“首獎”,據陳子善考證,此乃張愛玲記憶之誤。在此之前,早有臺灣人水晶先生駁張愛玲的說法。水晶曾寫道:“我想象中的張愛玲,是個病懨懨、懶兮兮的女人,如果借用李賀的詩句來形容,是‘藍溪之水厭生人,哪像她現在這樣活潑和笑語晏晏!”水晶文字宋詞般優美,他說“我想象張愛玲很像一只蟬,薄薄的紗翼雖然很脆弱,身體和纖維質素卻很堅實,潛伏的力量很大,而且,一飛便藏到柳蔭深處。如今是‘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的時候。又想起第二爐香里,描寫一個人極大的快樂,‘在她梢上的耳朵里,像夏天下午極大的蟬聲,吱……吱……吱,一陣清冽的歌聲,細,細得要斷了,而且震得人發聾。
“是的,蟬聲是會震得人發聾的,這正是張愛玲的寫照嗎?”
水晶,原名楊沂,現居美國。他的原籍江蘇南通,與我所漂居的常熟一江之隔,開車過蘇通大橋即到。這個超級張迷以《夜訪張愛玲》稱道于世,他“謙虛”地承認,論與愛玲交情不如林式同宋淇,但他水晶,水晶賽過玻璃般自豪地聲稱:“有一點是我敢大言不慚,遠勝過這兩位張愛玲知己的:我對于張女士作品的親切了解,滾瓜爛熟,又似乎無人可以匹敵了。”
張愛玲走紅,秋天爛熟枝頭無人采收的西番茄——是由內而外,又由外而內,她先在國內紅的——星星之火,“封鎖”時期的上海,再由海峽對岸紅回國內,可謂燎原全球一片紅。今天,回憶張的文章,說到點子上的,每一篇都紅,紅得燙手,以至跟她有過雪泥鴻爪交集的,都有回憶文章出,且少有挑刺的。
我讀過一篇,葉什么斗先生著文說叨《天才夢》的末一句,“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認為張愛玲“一襲”一詞用錯了,“襲”指一套衣服,上下兩件。學者夏志清寫他第一次跟張愛玲見面,“但只看了她一篇《天才夢》,除了介紹我自己外,實在沒有什么話好說的”。《初見張愛玲,喜逢劉金川》里夏志清寫道:“張愛玲穿的是一襲旗袍或西服,站著談話,笑起來好像給人一種缺乏自信的感覺。”嘻嘻,叫人忍不住想,不知老家吳江的夏先生這“一襲旗袍”,是不是也“襲”自《天才夢》的一襲華美?
有趣的是,夏先生回憶那次聚會,說倒沒怎么記住張愛玲。“那天散會后,我一人走回家,孫貴定、張愛玲的談話都不在我心上,因為我已完全給劉金川迷住了。”
劉金川是誰?寧波美女。好玩,三堂對證一般,她也寫過回憶張愛玲的文章。《我所知道的張愛玲》言語老實,有啥說啥,說有一天同學介紹她跟張愛玲見面,同道中人,那時劉也是作者兼譯者了(嘻嘻,大概像在下這樣的,無名也是一種不錯的狀態嘛)。“張愛玲因在《西風》雜志上征文《我的天才夢》得過獎,所以我也聽聞過她的大名。”劉金川同樣因為《天才夢》而知張愛玲,但認為其人有點高傲,愛理不理她。同學后來反怪她:“應該自己湊上去說話呀!張愛玲現在很有名呢。”
見有名的人,你得湊上去說話,設想某一天若能見到陳子善先生,我一定會這樣。作為同時代的文學青年,劉大概后來沒寫出啥名堂,末句感慨道:“張愛玲后來走出國門,至少讓她得以寫出些文章,流傳世間。如果她留在國內,結果是很難想象的。”
同學少年都不賤,幾十年后,命運的鞭子把他們抽得天各一方,但亦師亦友們都分別提到《天才夢》,牢牢地記得《天才夢》。《西風》,一個當時創刊僅三年的文學雜志,一個普通的征文獎反響這么大,憶昔撫今,看看今天一些雜志搞的這獎那獎,反響幾何。
回前話題,“無人匹敵”的水晶,牛,有人比他還牛,陳子善《張愛玲〈天才夢〉獲獎考》點名地點評道:
“第二種是‘張學專家水晶的說法。張愛玲逝世以后,水晶發表《張愛玲創造生涯》(應為“創作生涯”吧?筆者注)一文,文中說到在香港大學求學的張愛玲‘偶然看見上海《西風》雜志征文,題目是《我的××》,字數限定在五百字以內,她寄出《我的天才夢》應征,結果被評選為首獎,中途又告取消,變成了第十三名榮譽獎。水晶還指出:‘得首獎的就是后來以寫《未央歌》《人子》成名的吳訥孫(鹿橋)先生。顯而易見,除了吳訥孫(鹿橋)獲得‘首獎這一條外,水晶的說法基本沿用了張愛玲的回憶。”
陳子善《張愛玲〈天才夢〉獲獎考》還列第三種說法:
第三種是“紅學家”趙岡的說法。趙岡在《張愛玲〈西風〉·鹿橋》一文中表示,關于《天才夢》獲獎,他的記憶與水晶所說不同。趙岡認為張愛玲征文“原題是《天才夢——我的童年》,而非《我的天才夢》之題。而且所獲之獎是‘特別獎,而非‘榮譽獎,不是排名第十三名。”趙岡還指出,征文首獎并非為吳訥孫(鹿橋)所得,而是“由一位張姓作家所得,題目是《斷了琴弦——我的亡妻》,是一篇悼亡之作,情詞凄切,絕非想象出來的作品。吳訥孫先生此時大約還在西南聯大讀書,年齡不符,似乎無此經歷。”趙岡進一步回憶了是次征文前四名得獎作品的題目和內容梗概,強調均與吳訥孫無關,因此有必要‘與水晶先生對證一番”。
接下來很長一段文字,聞來泛故紙堆的香氣,《〈天才夢〉獲獎考》挖出《西風》雜志當年的當期征稿原文——節約環保起見,此不贅引。總之,陳子善先生經過一番擺事實講道理,得結語如下:
拿這個正式公布的得獎名單與張、水、趙三家的回憶相比較,不難發現三家的說法都有錯訛。張愛玲獲得的不是《西風》征文“第十三名榮譽獎”,而是“名譽獎”第三名。后來成為臺灣著名小說家的吳訥孫(鹿橋)也確實得到了征文獎,但不是“首獎”,而是第八名。
另外,子善先生特別指出,《西風》當年的征文限制字數與張愛玲記憶“相差竟十倍之多”。
應該承認,《啟事》所示征文規則是比較公平和公正的。從《啟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張愛玲回憶中關鍵的一點,即征文限定的字數并不是五百字,而是“五千字以內”,相差竟十倍之多!這則《啟事》自第三十七期開始,在《西風》接連刊登了五期。
提請大家注目下面這段話,它幾乎是本文《〈天才夢〉字數考》的一個不容眨眼跳過的文眼,我想,我簡直不得不給它們“語錄級”待遇——放大一號:
“照例張愛玲關注《西風》,既要應征,總不至于弄錯征文字數,而她偏偏粗枝大葉,寫了僅五百字左右的《天才夢》應征。否則,我們今天或許會讀到一篇洋洋灑灑,更為精彩的《天才夢》了。”
“偏偏粗枝大葉,寫了僅五百字左右的《天才夢》應征。”這可是陳子善說的,文學博士生導師考證的結語,立此存照。
百度百科和新華網“東方網”先生說法
天已經大亮了,失眠者我,慣例的回籠覺已睡不成了。姑姑啊,你是天才,你的《天才夢》,侄兒尋根至此,得細細查點清楚,倉頡家的稻谷——它究竟由幾多顆粒組成,咱得憑良心不能學官兒拿回扣。利用百度和搜搜,問詢了幾十遍,《天才夢》究竟多少字,每一個結果都令我沮喪,又令我興奮。首頁的答案差不多均是“天才夢讀后300字感想”,或“讀天才夢有感作文700至800字”等等。不信你搜搜看。以下以百度百科為代表:
百度百科——天才夢
《天才夢》一文為張愛玲18歲時的創作散文,也被她視作自己文學生涯中的“處女作”。該散文為當年的上海《西風》雜志獲獎征文,當時的張愛玲尚為香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原刊《天才夢》,1941年上海西風出版社初版。(前文已引,再引一回,愿能多賺點字數——若能發表。筆者注。)
1.作品逸事
為紀念創刊三周年,1939年9月,上海《西風》雜志第37期刊出以“我的……”為題目的“現金百元懸賞征文啟事”,約定“舉凡關于個人值得一記的事,都可發表出來”,要求“內容要實在,題材要充實動人”。時年18歲的張愛玲遂寫了一篇五百字的《我的天才夢》應征。此文雖尚不及張后來的作品來得老辣,但用語之精警,初現端倪,如末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已成人所共知的名言。
——提請注目此句:“時年18歲的張愛玲遂寫了一篇五百字的《我的天才夢》應征。”百度百科,權威的百度百科,結論性的。
2.作品評價
有人這樣評張愛玲的《我的天才夢》:
張愛玲早期作品中,我最喜愛的一篇(即是散文《天才夢》)。十九歲的張愛玲,對于自己生命過程深刻的自省。她在文中微微吐露的,難以隱藏的抑郁氣質。種種特立獨行的性格,都使她在未來的道路上崎嶇難行。(盡管當時她自己都還不知道。)
張愛玲在天才夢的最后,寫道:“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也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這句話成了所有張迷的經典臺詞,朗朗上口,卻也預示了張愛玲本人困頓掙扎的一生。
有人說,張愛玲在《天才夢》一文中,展現了極度成熟的漢語造詣,并且清楚展現了她獨特的文字和語言風格。
3.作品全文
讀者諸君,咱們都非“天才”,都是張迷,還需要貼出來嗎?
新華網,海外華人欄目:《張愛玲<天才夢>為何第一變為沒有名次》,來源:東方網。因不會人肉,請容我現學新華網,權把作者稱之為“東方網”吧——如有一天,“東方網”先生出頭認領,在下在此拱手致歉了。
“張愛玲開始在上海文壇嶄露頭角,要從1943年算起。她的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以及《傾城之戀》《金鎖記》等作品都是在這一年發表的。那么到今年,她在上海文學界成名已經滿70周年了。
“張愛玲19歲創作的《天才夢》中,末尾那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相信讓普天下張迷們都奉為經典,至今還津津樂道。這是她在民國文壇發出的第一次擲地有聲的聲響,此文刊載于由林語堂主編的《西風》雜志上,并獲得該雜志征文的三等獎。
“《天才夢》一文雖極簡短,只有五百字,于張愛玲而言,卻別有一番深刻意味。”
“東方網”先生倒也言簡意賅,幾句就切入正題,并拋出定論“只有五百字”。東方網應該是上海某網站,出生于斯,成長于斯,成名于斯,張愛玲可以說是上海的一個鮮亮的代名詞吧。“到底是上海人”!我手頭這本盜版張愛玲文集,緊接《天才夢》的下一篇是《到底是上海人》,張姑姑說她一年前回上海來:“初到上海,我時常由心里驚嘆出來:‘到底是上海人!”姑姑承認上海人“壞”,也包括她自己嗎?“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得有分寸。上海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混水里摸魚,然而,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他們演得不過火”。
是的,“東方網”先生的這篇華文,“趨炎附勢”與否且不說,但是,并不過火,他寫道:
“張愛玲的最后一篇作品《憶西風》,是1994年12月3日在中國臺灣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發表的。將自己19歲的處女作及文學生涯初啟時的種種情狀相聯系,有感而發,原本也順理成章。但一千多字的文章,全部是在談論《天才夢》當年參加征文比賽,從初評第一名到后來變為沒有名次的‘特別獎,很是為自己少年參賽受到的這番不公正待遇鳴不平。那么,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74歲的張愛玲錯憶55年前參賽細節
“《憶西風》中提道:‘一九三九年冬——還是下年春天?——我剛到香港進大學,《西風》雜志懸賞征文,題目是《我的……》,限五百字。首獎大概是五百元,記不清楚了……我寫了篇短文《我的天才夢》,寄到已經是孤島的上海。沒稿紙,用普通信箋,只好點數字數。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數得頭昏腦脹。務必要刪成四百九十多個字,少了也不甘心。”
發現沒有,讀來怎么有點陳味——陳子善的味道呢?至少像是照抄他的觀點,反正沒什么新發現,我覺得沒寫出什么新意。但是,“東方網”先生跟陳子善一樣,也翻查了故紙——當年的《西風》原刊:
“查1940年8月印制發行的《西風》第四十八期雜志,即在封面顯著位置以‘紀念征文黑體字提頭,波浪線雙邊圍列,正中印有‘名譽獎第二名黃昏的傳奇——南郭南山;第三名天才夢——張愛玲的字樣。就是在這期雜志上,張愛玲的《天才夢》全文刊發出來,而且其原題目‘我的天才夢,也以副題的方式予以保留。”
沒什么新發現?慢說!你看,“張愛玲的《天才夢》全文刊發出來”,這話易產生誤導,以為《天才夢》是一篇很長的文章,編輯大方,都沒下手刪減。“華文”以下兩段我曾把它刪掉,但是發現,沒它好像還不行,你們會以為我刻意斷章取義。
“顯然,《西風》雜志征文的字數要求是五千字內,與張愛玲憶述的五百字限制差別太大。張愛玲當年在無格箋紙上撰稿,也不符合征稿要求。于是乎,《憶西風》所描述的‘不公正待遇種種,可能就是因此而發生的。”如:
“我收到雜志社通知說我得了首獎,就像買彩票中了頭獎一樣……不久我又收到全部得獎名單。首獎題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記得了。我排在末尾,仿佛名義是‘特別獎,也就等于西方所謂‘有榮譽地提及(honorable mention)。我記不清楚是否有二十五元可拿,反正比五百字的稿酬多。《我的妻》在下一期的《西風》發表,寫夫婦倆認識的經過與婚后貧病的挫折,背景在上海,長達三千余字。《西風》始終沒提為什么不計字數,破格錄取。”
“其實,《西風》破格錄取的并不是別人‘長達三千余字的文章,事實是張愛玲在自己看錯了字數要求、不按規定格式撰稿之后,還是被破格錄取了。四百九十多個字的《天才夢》,雖然是張愛玲在看錯了征文字數要求的情況下,誤打誤撞、極其無奈寫下的稿件,但也必定深受《西風》征文評委的激賞,所以才出現了初選為第一的狀況。但可能后來評委再三斟酌,認為無論如何破格錄取,亦不能將其排為第一。大量的長篇征文稿件中必定還有既完全符合征文要求,文筆也并不亞于張愛玲的作品存在,所以才出現了后來改排名次的‘意外。但張愛玲又再一次記錯了,改排的名次并非如其所說‘特別獎,而是‘名譽獎第三名。”
一缸裝的酒,喝不出兩樣味。“東方網”先生跟2001年陳子善的《考》評,并無二樣:“四百九十多個字的《天才夢》”,甚至跟張愛玲的“記錯了”的記憶都吻合了。
《天才夢》究竟多少顆倉頡
倉頡之前,人們結繩記事,即大事打一大結,小事打一小結,相連的事打一連環結。后又發展到用刀子在木竹上刻以符號作為記事。“觀奎星圜曲之式,察鳥獸蹄爪之跡”,是不是模仿星月,并點數狗啊鳥的腳印?便取名為字。
我把百度百科《天才夢》全文放進WPS文檔里,點擊字數統計,信息如下:頁數2,字數1349,我一想,不對,應加上“天才夢,張愛玲”,總不能棄標題和作者,赤身裸體吧?重新統計如下:字數1355,字符數(不計空格)1386,字符數(計空格)1388,段落數12,行數48,非中文單詞17,中文字符和朝鮮語單詞1338。字符數不大懂,我想是包括標點符號吧。是否當年《西風》征稿時,規定標點符號不算字數?就像外行人常說,你們作家還不發財呀,哈哈,打個點畫個圈都算稿費!
翻開2003年12月買的盜版張愛玲文集,扉頁上我當年狡辯性地題道:“張說,結婚就是長久的賣淫;我說,盜版就是正版的孽債”。翻到第282頁,《天才夢》占3頁紙,當然后一頁才半段文字,加上文前標題又占好大一塊,故只能算32開2頁。我大致點數一下2頁,起碼一千字以上。可是,張愛玲說“四百九十多字”,陳子善說“僅五百左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不放心,我再把張愛玲網的《天才夢》下載,放入金山WPS,它計算后得出一串數字為:頁數2,字數1412,字符數(不計空格)1478,字符數(計空格)1534,發現下載時含了英文注釋,去除后,字數是1342,這里面含了帶圈的注釋號,再去除,字數是1338,1338與百度百科版《天才夢》“全文”1355,相差17字。
孬子吃粑,論碗數。別的不論,一千三百多字,不到一千四,這總是確定無疑的了。我覺得。
麥家稱“極致的行為”
2014年1月1號,一篇《麥家的戲法》被我貼上博客,那幾天,在下一慣冷淡的小屋里,廣博的來客一下子熱鬧非凡。觀眾不論名家還是普通網友,都留言紛紛,亦流言紛紛。那篇如果算作考證,究竟寫了什么,有興趣的你可以百度。時隔近三個月,那天清早手機提示收到《麥家問好!》:
大平兄好!莫非這就是緣分?
近日在寫東西,常失眠,凌晨三點就醒了,黑暗中感到黑夜在不停沉淪,大地不過是一層薄紙,黑夜擊穿了它,繼續沉落在無底的天際。無法想象一個不讀書的人失眠會多痛苦,反正我失眠了就找書看,有時也在網上瞎轉。
居然就轉到你的博客上,看到你對我的“考證”。先是略有不悅,被人揪住尾巴總是本能的不爽的,后是對你“極致的行為”產生好奇,遂順便看了你的十幾篇文章,最后有一種沖動,想去信認識你一下。
且住,回到主題。陳子善在寫作《張愛玲〈天才夢〉考》時,“考證”翻閱過《天才夢》原文嗎?我在想,敲敲腦袋瓜想,陳老先生得閱的《夢》,和我們現在所能閱讀到的是同一《夢》嗎?在共建中國夢同做一夢的今天,這是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問題。我想,我仍在想,陳先生是用何種方式統計字數的。
七十多年前,張愛玲大概是用笨法子,“沒稿紙,用普通信箋,只好點數字數”。對著非稿紙的信紙,姑姑用她柔荑般的白手指尖兒,一個一個地點著數,我想象,她就像一個小葛朗臺查點一小兜珍珠寶貝顆粒。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點”得“頭昏腦脹”。當年的《西風》雜志主編乃林語堂先生,冠蓋未滿“京華”,“煙云”未起吧。投稿者張愛玲必不會想到,主編大人決不會用此笨法子點數的。可是,編輯大人是如何統計來稿字數的呢?
今天我們普羅大眾都用上了電腦,像我一樣,懶懶的,只需輕擊鼠標,文字軟件就報告了確切字數。過去投稿用稿紙寫,我曾經用綠格的稿紙無數次地投稿,雖然投出去的大多作了“泥牛”,但稿紙的下方標有15*20=300,編輯一看清清楚楚,大致一翻即知字數。民國時期就已取用稿紙了嗎?大文人講個性,魯迅使毛筆謄寫,工整猶在格子里;老舍《四世同堂》手稿看上去涂涂改改;胡適手稿有“小心的求證,大膽的涂鴉”特點(至此,趕快去查了百度圖片,以顯博學。筆者注)。手稿到今天越來越值錢了,賈平凹的,莫言的,總有一天會賣出天價。藏家趨之若鶩,于是做假者也出來了,韓寒的《三重門》“手稿”,就有人指出是謄抄。我想,張姑姑說的投稿《天才夢》的“普通信箋”,是不是她在《金鎖記》里譬喻的三十年前的月亮,“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這朵云軒信箋上的淚珠,一如《天才夢》里的滿清遺老,聽了孫女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一珠老淚嗎?
姑姑,你的文集《對照記》里有許多舊物照片,我翻撿它,目睹它,有斯人已去,此物長存,但仍聞嗅著她如仙氣息的感覺。你的連衣裙、棉圍巾、拖鞋、精巧的帶皮帶的女式手表、發梳,甚至剪子,你承認“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對,果然有樟腦的香。我翻閱的這本是《沉香》,陳子善先生編輯,“疏影”里的舊物也是他從《對照記》里遴選的吧。唉,“未亡人”——他對她的了解一定勝過我,其人其事,蛛絲馬跡,那么了解,那么熟悉,可是,真不知道您很肯定地表示“天才夢五百字”是怎樣得出的?
那天,看今年某期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竇文濤跟許馬二位專家侃張愛玲。馬家輝是超級張迷,許子東也是。馬家輝笑說:陳子善是張愛玲的未亡人,止庵是親人,而我,他自曝人家喚他是張愛玲的小三。他說:我每天晚上摟著兩個女人睡覺——我老婆張家瑜和張愛玲,我們玩3P呢。公開表示做一個死人的小三,一個死去的女人的小三,馬家輝是第一個。我想,我點點頭想,看來是真愛。如非真愛,那就真“秀”。
陳子善不是秀,是結結實實作學問。但是,一個“未亡人”,連亡人的重要遺物,“處女作”都不查點清楚——人問新婚夜發現你老婆不男不女怎辦,急智張帝唱“張帝我絕對不會這樣的大意”——是不是熟視到無睹,到顯“考”時都根本懶得查點?張舅爺都絕不會這樣大意,有一天到了那個世界,我看老陳你怎好意思與你的那個她見面!
查了五遍,我甚至動手點數,擺在我們面前的32開的2頁多文字,一千三百五十來個字的《天才夢》,我相信已是鐵實。陳子善推翻前人宣判,張愛玲是“對《天才夢》獲獎經過的誤記”。好吧,張愛玲是記憶之誤,陳子善是睜眼說瞎話嗎?手頭有書,完全可以翻,在論證時,在考據時,不是把1939年老《西風》都翻出來吹了嗎?
當然,張愛玲也可以翻,在她1994年作“絕筆”時——陳子善《沉香》編后記寫道:“《憶西風》是目前所知張愛玲生前發表的最后一篇作品,是不折不扣的‘絕筆。”
——張愛玲作《憶西風》時,可以拿書翻的,健康原因吧,離死只剩幾日了,是的,前年她還手持金日成逝世的日報照相,證明她還活著,金日成死了,而她還活著,即使須拿他的死訊,抵押她活著的證明。她是死了,留下的公案依然活著,一活到今。當然,每個人都得死,姑姑之軀歸故土,他年君體亦相同。倘那個世界里能夠歡聚一場,徹夜長談,冰釋前嫌?姑姑她,不喜熱鬧,不然不妨搞個類似《天才夢》的作文比賽,像前幾年很火的搞出了韓寒郭小四的那個,評委可以有林語堂先生和后來加入《西風》的蘇青,未亡人陳子善哥哥,你會賽不過先你而去的“亡妻”嗎?
不過,眼下,現在得由未亡人——他這號的專家說了算了。“五十年后,有關人物只有我在……”再五十年后,還有誰在?
五十年后,不知誰在,那就更應搞搞清楚,公案的了結也須趁早,就像出名要趁早——
《兩個富陽姑娘》是麥家一個短篇小說,我愛之極。2013年第12期《小說月報》上,我發現它搖身變成了《兩株苦菜花》,光是改標題也就算了,字詞句以及人物,都有不同程度的添篡。張姑姑說她平生三恨:海棠無香,鰣魚多刺,《紅樓夢》未完——第四恨高鶚續書還偷改。我最不能忍受的也是,《姑娘》原文“上北京天安門找毛主席去”,《菜花》易為緊跟時代口味的“上北京天安門找政府”,還有把代詞“她”改為“姐姐”,讀來感到這事關處女一生清白之案,全翻過個兒。
麥家還是誠實的,時隔近三月,他讀到《麥家的戲法》后給我來信說:“虛妄的盛名之下,人情紛憂之下,分身無術而已。決不是為謀小利,我都是申明的,舊作改寫,不要稿費。”但他指出,在下的“極致的行為”使他有被揪住了尾巴之不悅。
那就容我在此,也來點“極致的行為”,查點一遍,再動手查點一遍,就像清算在下羞澀錢包里的硬幣一樣。《天才夢》1355個字,沒錯兒。但是,我不由想到,現時計算稿費連同標點,上文提到的,民國時期,1940年代的中國文壇,計算字數是不是去標點化,就像今天的官員計算“凈資產”呢?好吧,好姑姑,咱們是好親戚,明算賬,有賬算不彎。
按1355字,10個段落,張愛玲行文,短句多,但經典地方也不惜長句,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23個字。《天才夢》最短句子,“色彩,音樂,字眼”為2字,估算一下,按每句7至8字,也不過占用:1355/7.5=180.66,大方點吧,四舍五入就算181吧!減去小蝌蚪逗號,小零蛋句號,包括謙虛得見人彎腰的問號,去除一切符號,1355—181,得出的數字是多少呢?有請各位自扳腳丫好嗎。
《天才夢》之后,世人都欣賞蚤子,卻沒有人考證袍子的長短。世人都曉天才好,只有發財忘不了,終生只恨“蚤”無多,聚到多時癢斃了。“考”證至此,我想,我想說,不能讓陳子善等同于研究張愛玲,就像不能讓周汝昌等于權威紅樓夢。
五百字的《天才夢》
關于陳子善所考,“五百字左右”的《天才夢》,水晶都認可了,“親人”止庵也不作聲,算是默認吧,是的,諸位都不屑精梳細櫛了,如水晶自稱的早已“滾瓜爛熟”?白紙黑字,張愛玲自說“四百九十多字”,陳子善考稱“五百字左右”,百度百科作證“時年18歲的張愛玲遂寫了一篇五百字的《我的天才夢》應征”。
這些文章都是已公開發表的,就像張愛玲已過世,這沒有疑問。那么,當時連簽發的偉大的編輯家們,內地的,也包括臺灣的,香港的,海外的,全球的華語張迷,都心照不宣地篤信了?從2001年第一期《作家》雜志發表的陳子善《張愛玲〈天才夢〉考》,到2013年9月8日9時26分11秒,新華網轉載東方網的《張愛玲〈天才夢〉為何初評第一變為沒有名次?》,又十三四年過去了,至今無人提出疑問,沉默的大多數,請允許我默認他們的默認。是的,這還有假嗎?或者說值得在意嗎?用得著像小孩子般較真,扳手指兒一顆一顆地查點個明明白白?!
呵,陳子善倒是數了,還記得他說的嗎?“否則,我們今天或許會讀到一篇洋洋灑灑,更為精彩的《天才夢》了。”一個好玩的問題擺在我面前,20世紀40年代,那場征文賽倘真的要求500字以內,該怎么辦呢?張姑姑僅稱“四百九十多字”,一個一個字地數了,是不是真有一個五百字的版本,就像她五詳的《紅樓夢》那樣,確有百八回或百二十回版本?
噓,請安靜,請你保持像歲月一樣靜好無聲,在下在此爆一個猛料,請看,五百字版的《天才夢》破土而出啦!
天才夢
我是古怪小女孩,
從小被目為天才。
除了天才夢,
缺點幾僻乖
世俗原諒瓦格涅
疏狂誰諒小天才
若以美式宣
我若神童哉
三歲背唐詩
前清遺老藤椅前
商女亡國恨
隔江后庭花
眼看老爹淚珠滾下來
七歲寫小說
試述家悲哀
難字跑去問家廚
又作戀女謀自殺
母親批她不想死
女郎若想死
何必火車西湖開?
讀物盡管少
西游與童話
我思不宥它安排
八歲嘗作烏托邦
快樂村里盡戰才
快樂大家庭
男耕女織少悲哀
不久失興大題材
而今繪畫志趣來
書館演武廳巧克力
餐館涼亭
處處荷花栽
并無影院與共產
小日子倒過得心花開
九歲選事業
終身之未來
窮困畫家生活窘
我哭不如當個音樂才
豪華音樂廳
腳把鋼琴踩
八個音符有個性
鮮衣艷帽舞神采
我寫文章愛墨濃
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愛中國聊齋、巴黎時報
自由發展自由心
我母歸來不稱懷
懊悔醫你傷寒癥
說寧看你死,
不愿你活著痛徘徊
不會削蘋果
努力習補襪
豈肯試衣裁
絨線仍然織不來
房里電鈴撳不響
乘車三月陌來路
總之總之
等同個廢小孩
母教米煮飯
肥皂洗衣裳
行路看臉色
點燈記關窗
鏡里花容觀神態
噓,笑話莫言
倘若并無幽默才
毋領生活藝
懂看《七巧云》聽兵吹bagpipe
享受藤椅吃花生
欣賞雨夜霓虹燈
雙層汽車伸出手兒
樹頂綠葉來
舉目世上無人時
樂壞小天才
唉,一天不能克
咬嚙性小煩惱
生命是襲華美袍
爬滿了蚤子誒
WPS統計顯示,《天才夢》字符數497,未署作者名,煩交各位處理,好嗎?
(“此文殺青,炎櫻指出:是‘虱呀,評委能過?愛玲大驚,貴詩,浪費貴版呀!遂連夜重謄,至晨曦染白窗簾,忽覺向分行說不,不大好哼唱,遂擲筆,入簍。曰:‘盡我最大力量,別的管他娘!”該文出土時,附文字照錄如上。筆者注)
又記:時隔多日,在下修理本文時,終于在網上搜得一位同道,一位名朱旭晨的在文章里寫道:“由此我們發現,天才如張愛玲者,記憶也有靠不住的時候,這里的出入竟有幾處之多。其一是字數,五千誤記為五百,十倍之差,而她自己的文章,也不是記憶中的490多字,而是1600字左右。”
這不由又引出一問,“1600字左右”的,難道是《天才夢》又一個新的版本?
看來,她是死了,留下的公案依然活著,一活到今。
《夢》,這件事兒,是在下的一個獨立發現嗎?不,也許許多人早都發現了——但是我告訴自己,勿把它輕易貼出來,尤其在沒發表之前,人家會改口風的,比如陳子善教授可以講,像賈璉那樣講:蘿卜還用大糞澆,俺早就曉得不止五百字了!嘻嘻,只不過是不在意罷了。再說了,這點小節,誰會在意呢?
搜啊搜,找啊找,我依然竭盡全力地搜尋——像近幾天全世界都在搜尋馬航失聯飛機那樣——關于論及《天才夢》的文章,尤其希望找到提及她的字數的。既盼找到,又怕找到——找飛機的人們是不是也這樣想呢?若有人早就論述過,我這文章等于白寫了。要知道自己是啥角色,連發表一個豆腐干都難有“陣地”的。張愛玲有一段時間里好像也為發表的“陣地”苦惱,馬家輝展示一幅圖片,是姑姑在一個筆記本上隨手劃的:“盡我最大力量,別的管他娘。”那時,那天夜里,張愛玲大概拍額想了想,又添上一個字,“別的就管他娘”,她的“馬小三”說她大概當天收到了編輯的退稿信。
“寫這本書,在老照相簿里鉆研太久,出來透口氣。跟大家一起看同一頭條新聞,有‘天涯共此時的即刻感。手持報紙倒像綁匪寄給肉票人家的照片,證明他當天還活著。”
馬來總理宣布MH370終結于印度洋,“無一人生還”。張愛玲死了,《天才夢》還活著,即使仍需要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