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州美國佬在亞瑟王朝》：穿越還是新歷史？

《美國佬》的超前穿越

國外穿越作品大都借時光機器進入未來，探討科技對人類社會產生的影響；而國內的穿越小說一般在時間的線性維度上逆流而動，借主人公因意外產生的時光逆轉以靈魂附身或者肉體穿越的形式，對歷史進行顛覆與建構。

在這個層面上，馬克·吐溫的《美國佬》領先于當下的穿越狂潮100多年。與西方大部分展望未來的科幻小說不同，馬克·吐溫創造了把現代科技帶入過去時代的科幻類型。他以諷刺當時社會的浪漫思潮、抨擊英國歷史小說家斯科特等人為目的，在《美國佬》中描述了一個康涅狄格州的兵工廠的工頭漢克·摩根穿越到6世紀英國的遭遇。

小說中，摩根的穿越過程并非通過科學手段得到實現，而是與當前的穿越小說類似，在一次意外中被鐵棍擊中頭部導致昏迷，醒來之后發現自己穿越到了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英國。具有平等與自由信念的美國佬機緣巧合，因記憶中的一次日食使自己從死囚一躍成為亞瑟王朝廷的首相，然后用炸藥炸掉了巫師墨林的塔樓，鞏固了他首相的地位，開始改革封建的英格蘭。

他利用自己在教育、科技、文化上的巨大優勢，開始了自己在異世一展才能，建功立業的旅程。在經濟發展上，他引進現代商業操作，推行廣告，引進諸如報紙、電報、電話、工廠和專利局等諸多的工業文明，建立了現代考試制度，試圖通過工業革命對陳腐的封建社會進行改造，創建一個現代化的英國。在政治體制改革上，他高舉民主大旗，致力于摧毀中世紀原有的社會、政治和宗教制度。他試圖團結平民和奴隸，以現代科技為手段打擊上層統治階級，他用技術挑戰亞瑟王的騎士（套索、手槍和炸彈），勸服圓桌騎士去兜售家用產品來消除騎士尊嚴，分化騎士以瓦解封建等級制度的社會基礎。他以科學手段對抗墨林的魔法，創辦學校反對天主教會的權威。漢克最終的目的是要廢除君主制、世襲貴族制和封建教會，在亞瑟王死后建立共和政體。在軍事斗爭中，他策動52名受過良好教育的英國青年，以現代化的武器包括電網、機槍等全殲了王國的三萬騎士，徹底摧毀了中世紀騎士制度的根基。

除了當前穿越小說所具有的現代人逃離現實滿足自身離奇的“白日夢”的特點，吐溫的敘事筆觸極具夸張諷刺之能事，滿足了通俗小說讀者所期盼的娛樂作用。傳說中英明的亞瑟王愚蠢不堪，不通世事，在與摩根微服出行的旅途中笑話百出，甚至被賣為奴隸的價格才只有七塊錢。傳奇巫師墨林也只是一個靠騙術混吃混喝的神棍；而聲名卓著的圓桌騎士們更是出盡洋相，第一騎士蘭斯洛特為摩根所折服，盔明甲亮地擔負起證券委員會主席的職務，其他騎士則身掛廣告牌到處巡游為摩根的產品做宣傳。而摩根憑一根套馬索在比武大會中戰無不勝則更是使所謂的騎士風采顯得滑稽可笑。在敘事中，把現代語言帶入中世紀生活與當前國內穿越小說中出現在古代的網絡用語異曲同工，令讀者讀來忍俊不禁。

《美國佬》的新歷史觀

然而，從更深的層次上來看，《美國佬》絕不是一部通俗娛樂作品那樣簡單，更不是像現代穿越小說為了滿足現實中難以實現的白日夢的意淫而存在。相反地，吐溫采取了新歷史主義視角，對當時的歐洲和美國的社會現實進行了影射，從而使作品具有了更嚴肅的現實意義。

首先，《美國佬》盡管其敘事背景是中世紀亞瑟王的歷史時代，但其絕不等同于以英國斯科特爵士為代表的歷史小說。歷史小說往往以忠實于歷史事實和逼真的細節等手段，藝術地再現歷史風俗和社會概況。而新歷史小說與以往的歷史小說截然不同，他們否認傳統歷史主義對歷史真相的如實還原和客觀再現，把歷史的書寫理解為是一種主觀性明顯的敘事行為。新歷史小說拋棄了傳統的宏大敘事，用邊緣人物的個人體驗從各個角度對少有實錄或乏人問津的往事進行發掘，填補傳統歷史敘述的空缺，借以通過歷史反思關注當下社會。

《美國佬》以新穎的敘事視角和手法對中世紀亞瑟王的歷史傳說進行解構和重述，大大別于傳統意義上的歷史小說。作品通過現代主人公漢克·摩根的第一人稱視角，展示了現代共和制度與中世紀君主制度的對立，現代文明與封建教會的沖突，對當時歐洲殘存的封建王權、教權、等級制度進行了猛烈的批判。

小說自開始就對傳統中被稱為黃金時代的騎士社會進行了解構。亞瑟王的黃金之都卡米洛特一開始就被漢克當成瘋人院的名字，而騎士的豪華裝扮與平民的貧窮則產生了鮮明的對比。尤其是漢克最早遇到的小伙子克拉倫思對城堡的描述與現代讀者對神秘中世紀的期盼之間產生了巨大的落差，因而顯得異常滑稽：

“這張桌子大得像一個環形的馬戲場；圓桌周圍坐了一大幫男人，衣著五花八門，色調也很鮮艷，一個人要是老盯著看準會覺得刺眼”；“平均下來每位男士身邊有兩只狗；……一根啃過的骨頭拋過來，它們便一哄而起沖上前，一場戰爭隨即打響……看狗打架總比看人說話來的有意思一些”；“這幫人特天真，充滿孩子氣；撒謊的時候樣子非常莊重”。

騎士傳奇中光榮的騎士冒險成了陌生人之間毫無來由的戰斗，而那些著名的騎士也就變成了以此為榮的傻瓜。尤其是騎士之間對戰斗成績的夸張，對敵人以及怪物的離奇描述，讀來使讀者瞠目。

傳奇巫師墨林也變成了“一個白胡子老頭，身穿一件平滑的黑色長袍，兩條腿站不太穩，古色古香的腦袋有氣無力，潮濕的眼睛”，時刻重復著自己老掉牙的故事。而作者對他的稱謂“墨林哥”更使人忍俊不止。至于其他如把錦標賽比作斗牛，把神圣的圣杯歷險描述為無聊的撞大運等，完全顛覆了讀者對中世紀歷史高貴神圣印象的潛在觀點。

其次，除了對中世紀歷史傳統的顛覆，吐溫通過封建社會宗教和貴族的暴虐表達了其民主的政治理念：“我的這種忠誠是忠于國家，不是忠于國家的制度和當權派。國家才是真實的東西，實質的東西，永恒的東西”；“一切政治權利來自人民，一切自由政府都必須得到人民的授權，都是為人民的利益而建立的”；“我得替貴族說句公道話，他們盡管殘暴兇狠，加上貪婪成性，道德敗壞，但他們對宗教卻是篤信不疑，虔誠之至”。

然而，我們必須指出，吐溫以早期穿越小說的喜劇形式對歐洲和美國社會的間接影射，在極大程度上掩蓋了其新歷史主義觀念的嚴肅性和當下性。最終，其聲譽和成功僅依賴于其幽默而不是他日益增長的對人性對世紀末美國生活的悲涼看法，這不得不說是其創作上的一大遺憾。更為重要的是，《美國佬》在主題上也遠非貶斥對中世紀傳統敘述贊揚現代民主那么簡單。

《美國佬》主題的復雜性

《美國佬》的表面目的是要把傳奇的亞瑟王故事置于具體的歷史背景之下，以現代人的眼光展現給讀者亞瑟王時期英國的艱苦生活，借此宣傳現代美國的民主自由思想。盡管主人公漢克未受過教育且粗俗不堪，但卻精明理智，具有一定的民主思想和技術能力。通過漢克的敘事視角，吐溫力圖把封建的英格蘭描述為一個腐化墮落的社會，是一篇典型的政治諷刺作品。

但在小說的發展中，具有進步意義的政治意圖卻發生了意外，作者把故事背景設定在這樣一個歷史年代就注定了理想化改革難以成功的結局。

《美國佬》的民主與進步意義被漢克在斗爭中效仿敵人的手段這一事實所進一步削弱。掌握技術和科學知識使他認為自己高人一等，試圖按自己的方式改變世界。漢克本來是要去除墨林和教會加于普通人之上的迷信，但與墨林在塔樓和圣谷的兩次較量中，他都是以欺騙性的魔法勝出，愚弄了群氓，實現了為人稱頌的目的。他最終利用普通人的迷信來獲得權力的手段與教會的所作所為并沒什么不同。盡管他反對君主制和貴族制度，他卻極度吹噓作為仁慈君主的歡欣，其實質不過是以金融貴族代替世襲貴族而已。

吐溫在中世紀英國和現代美國之間，機器的創造力和毀滅性之間的矛盾心理實際上反映了其歷史觀的不確定性。他不斷攻擊那些理想化中世紀封建制度的人，特別是沃爾特·斯科特爵士。在1883年《密西西比河上生活》中，贊揚完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所帶來的變革后，吐溫評價道：

“沃爾特·斯科特爵士帶著他的魔法來了，以他個人的力量阻止進步浪潮，甚至使它倒轉，使全世界都愛上迷夢和幻影，伴隨著宗教的墮落與下流，政府的腐敗，愚昧的毫無價值的早已消失的虛偽的騎士制度的愚蠢、空洞和虛假的華彩?！?/p>

此外，馬克·吐溫像其他19世紀美國人一樣，把民主的興起即所謂的道德進步與技術進步聯系起來?！睹绹小肪褪抢C。故事敘述中并沒有想象性地描述漢克所吹噓的學校宗教和社會改革，而轉而聚焦在他壯觀的技術成就上，這樣進步就微妙地與技術進步等同起來。因此，在《美國佬》中，吐溫把單純的美國鄉土人物與機器結合在一起來攻擊腐化的上層社會，不管它代表的是中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還是內戰前的美國南方。

但是在小說的創作過程中，吐溫對英國和舊世界的態度發生過多次轉變。在《傻子國外旅行記》中，他以天真的美國人的口吻嘲弄了歐洲人對過去的迷戀，但在七十年代他又開始景仰歷史悠久的英國而敵視美國民主。同樣，吐溫對英國封建制度的攻擊也不一定代表著他對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美國文化兩大要素——商業和機械——的完全支持。他對美國商業發展的矛盾情緒眾所周知，在很多方面，他景仰商人。在《美國佬》發表后他在筆記本中寫道：“美國人是一個有耐心的民族，可以忍受任何事情。不，他們不能忍受王權與腐化的貴族制度?！麄兊墓ぷ髋c才能給他們帶來財富。只有工作與才能才能贏得尊敬。不是財富，財富只是代表著工作與才能，如同紙代表金子一樣。” 但后來他與別人合作創作的一個嘲諷美國商人的《美國原告》又認為商業化是美國道德腐敗的開始。

同時，吐溫對人性的觀點在創作過程中也經歷了十分重大的變化，他曾堅信良好個體可以抵制社會的集體道德。在《美國佬》第30章，馬可大膽地承認他確實痛恨其封建領主之后，漢克斷言：“說到底呀，人終歸還是人。千百年受虐待受壓迫，人性還是不可能清除得一干二凈。” 但吐溫對人性的信仰最終未能得以保持，在后來小說中當馬可諂媚于社會上層而鄙棄下層人物時，漢克厭惡地評價說：“哼，有時候你真恨不得把全世界的人都絞死，結束這種荒唐可笑的鬧劇?！?在小說的結局，當人們轉而支持教會與貴族時，漢克實現了他早期的宣言：“訓練才是所有的一切……壓根就沒有天性這回事” ，就這樣，對人類垃圾的憤怒使他決心摧毀一切。因此，《美國佬》的結局——漢克夢想的破滅同時也是吐溫自己價值觀的幻滅。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2年山東省教育廳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亞瑟王傳奇在英美現代小說中的流變研究”（項目編號J12WE86）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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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Twain， Mark. A Connecticut Yankee in King Arthurs Court [M]. Mineola，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2001.

作者簡介：

苗勇剛（1976— ），男，河北泊頭人，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哈爾濱工業大學語言文學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和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