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婦畫像》(以下簡稱《畫像》)被稱為意識流小說,這完全歸因于詹姆斯對人物內心世界的細致刻畫。正因為這樣,心理描寫被視為這部小說的重要特征,也是文學批評家們關注的焦點。迄今為止,就寫作特色方面的賞析來看,批評家們主要聚焦于心理描寫賞析,鮮有人從反諷視角來解讀它。事實上,在小說中,無論是對“自由”主題的深化,還是對人物性格和命運的刻畫,作者都運用了反諷的敘事手法。反諷的運用一方面塑造了婦女解放運動后所誕生的新時代女性天真不成熟的一面,另一方面也批評了美國國民對歐洲文化盲目崇拜這一社會問題以及美國意識中個人主義思想的空洞和虛幻,體現了作者對自身文化和思想傳統的審
視和批判[1]。
反諷理論
反諷是一種修辭手法,最早出現在古希臘喜劇里。反諷重在“諷”,一般是通過故事結局來諷刺故事中的某些人物或社會現象,以增強作品的藝術張力。最早擅長運用反諷手法的當數蘇格拉底,他將反諷技巧運用于辯論之中,往往克敵制勝。后來德國浪漫主義文論家將反諷運用到文學領域,把它看作一種創作原則,從哲學和美學的高度上予以重視。到了20世紀,新批評派崛起,豐富了反諷論,認定“反諷是文學的本質”。H.R. 耀斯提出“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其最高成就是反諷性的”[2]。“加塞特甚至認為本質上的反諷是現代小說的基本要素之一,他認為反諷是‘文學現代性的決定性標志。”[3]
由此可見,反諷在文學作品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那么,什么是反諷呢?在批評家克林斯·布魯克斯看來,反諷就是“語境對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4]。他從語境的視角來解讀反諷,強調了語境的重要性,指出語境能使一個陳述言此而意彼。他關注的是反諷的語言結構特點及多重語用功能。而在筆者看來,對反諷的一個通俗易懂的闡釋就是:一個陳述或文本表面上所表達的意義與具體語境中的實際內涵相反,或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有悖于人物或讀者的預期,從而形成矛盾或對照,達到諷刺的目的,而作者正是通過這種諷刺來表達自己的某種態度或評價。
反諷分為多種類型,不同類型的反諷在文本中有著不同的功能,一般而言,反諷分為言語反諷、情景反諷和戲劇反諷三種類型。
本文主要從情景反諷角度進行探析,故在此對其他兩種反諷方式略去不談,只探討情景反諷。情景反諷又稱結構反諷或命運反諷。情景反諷通常是先由一個故事引導讀者產生某種預期,而隨著情節的推進,這種預期與故事真正的結局之間卻出其不意地產生某種對立,這就形成了情景反諷的逆期待性。逆期待性即事件結果出乎人們意料,該結果不僅使人物的期待落空,甚至觀察者(比如讀者)的期待也被打破。情景反諷離不開一定的現實環境或時空背景,因此,情景反諷注重的是語境的整體效果。就文學作品中的情景反諷而言,美國著名學者喬納森·卡勒認為其通常含有兩個方面;“一是主人公的世界觀,二是讀者根據自身經驗獲得的相反觀點”。[5]因而,讀者因受到自身社會經驗和知識結構的影響而對文學作品的理解同主人公有差異是情景反諷現象的一個重要表征。
反諷是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理論,反諷通過表層文本巧妙地掩飾了作者的真實意圖,卻又在似說非說的情形下委婉地表達了作者的態度與評價,給予讀者更深刻更廣闊的解讀視角。反諷使作品結構呈現出一種藝術張力,擴大意義空間,提升作品的審美意蘊。在筆者看來,反諷不僅是一種修辭格,也是作者觀察世界、探索世界、與世界交流的一種方式,是與作者個人時代背景和生活環境息息相關的。本文將從這一視角解讀《畫像》中情景反諷的運用,探討詹姆斯筆下新崛起的美國文化(此處指空洞的自由觀)和歐洲傳統文化的沖突及詹姆斯本人對這一文化現象和美國意識中個人主義思想的審視和思考。
《畫像》中情景反諷的運用
1.自由主題的反諷
《畫像》描寫了一位上流社會年輕女性追求自由的夢想及最終被禁錮于悲劇婚姻的故事。
自由主題的反諷主要表現在女主人公伊莎貝爾·阿切爾為追求自由而最終陷于悲劇婚姻的牢籠從而喪失自由這一點上。涉世不深的伊莎貝爾一直向往歐洲的古老文化,父母雙亡后,跟隨姨母來到歐洲。她滿腦子浪漫念頭,是個理想主義者。她宣稱到歐洲后要獨立判斷自己的所見所聞,一切事情都由自己做主。她追求自我,追求獨立。這種個性突出表現在她選擇追求者方面:她拒絕了所有上層淑女都會首選的婚嫁對象——高貴完美的英國紳士沃伯頓勛爵,因為她無法接受沃伯頓勛爵代表的上流社會的種種限制和瑣碎禮節,她唯恐自己的自由受到英國的等級制度的限制;同時她也拒絕了美國的工業巨頭戈德伍德,因為戈德伍德有大男子主義傾向,這對于追求自由和獨立的她來說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她最終選擇了奧斯蒙德,因為奧斯蒙德的身份和品味符合她的價值觀:沒有任何階級背景,沒有任何傳統和習俗的約束,并且看上去志趣高雅,很有修養和內涵。他表面上的含蓄精致、高貴脫俗使伊莎貝爾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他。
這場婚姻是對伊莎貝爾一直追求的自由生活的反諷。婚后的她非但沒得到想要的自由、獨立,反而處處受到自私狹隘的奧斯蒙德的限制,淪為被人圖謀、觀賞和收藏的對象。自由的夢想在此幻滅。這里體現的是情境式反諷的另一個重要表征,即人物所希望或期盼的事與實際情形形成巨大反差。伊莎貝爾一直為自由努力著,期待著,憧憬著,與奧斯蒙德結婚似乎意味著自由近在咫尺,然而, 她盼來的卻是事與愿違的禁錮。這種“反差”讓讀者產生了巨大的反諷想法:自由何在?夢想何在?伊莎貝爾對自由的追求結果是蒼白的、無可奈何的,也是對“自由”的反諷。《畫像》情節的發展和讀者所期待的方向截然相反,一方面反映了19世紀男權社會中女性婚姻的真實狀況,與讀者的閱讀經驗形成鮮明對照,從而產生強烈的反諷效果;另一方面也體現了作者對新崛起的美國文化的清醒的認識和從容態度:美國新興文化正處于形成過程之中,雖在一定程度上初具獨立品格,但空洞缺乏底蘊,遠不成熟;美國人特別是美國青年向往自由向往歐洲大陸的古老文化,但也容易陷入不加甄別囫圇吞棗的尷尬境地。小說體現了作者對所處社會所處時代的反思和批判。
2.人物刻畫的反諷
首先,詹姆斯通過對伊莎貝爾性格的反諷展示了其悲劇命運。伊莎貝爾熱愛自由,對生活抱以很高的期望。她努力追求自由獨立的美好生活,然而她的單純、無知、固執使她對金錢、社會和男人缺乏必要的了解。正如詹姆斯所言,伊莎貝爾的“閱歷是貧乏的,她的理想是夸大的,她的自信心既天真又武斷,她的脾氣既嚴格又寬大”[6]。伊莎貝爾的個性“既具備英雄的品質,又有致命的弱點”[7],她主張自由,但她下嫁奧斯蒙德卻是對自由的否定;她一方面追求自由,另一方面也不排斥傳統社會對女性的約束,比如為了迎合丈夫奧斯蒙德,她違心地撮合帕西和沃伯頓的婚事;她過分自信,以至于無視身邊所有人的真誠建議。伊莎貝爾具有很多優良品質:聰明、自信、獨立、不隨波逐流,但正是這些優良品質使她陷入悲劇婚姻,從而葬送了她的自由和幸福。
詹姆斯自己在評價這部小說時,曾論及主人公伊莎貝爾,稱伊莎貝爾是“一個夢想自由與高貴的可憐姑娘自以為做了件自然、大方的明白事 (拒絕沃伯頓的求婚),實際上自己被碾碎在世俗的機器里”。[8]她荒謬的人生歸咎于自己脫離現實的抽象而虛空的自由理念,她的單純無知與歐洲人的圓滑世故形成了絕妙的反諷。伊莎貝爾的人生處處體現出悖理,而自己卻是局中人。她對自己即將陷入危險處境渾然不知,還在滿腔熱情地朝著夢想努力。詹姆斯讓伊莎貝爾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而讓讀者撥開層層面紗,逐漸看清她的命運,這種情景反諷的運用凸顯了作者對美國思想中蘊含的不成熟的抽象的自由觀與反社會的個人主義傳統的反思意識。
其次,詹姆斯通過刻畫杜歇夫人展示了美國社會中一種病態的個人主義傳統。《畫像》中的杜歇夫人是絕對自由的,她被詹姆斯描寫成一個從來不被婚姻束縛的人,自由自在地住在歐洲大陸,很少回家看望病中的老拉爾夫和兒子。杜歇夫人這種自私的個人主義與維多利亞時代婚姻生活中女性的順從性形成反差,她這種不近情理不合社會規約的做法在讀者的倫理觀念中也難以被接受。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兒子拉爾夫英年早逝后,杜歇夫人并沒有如讀者所預期的那樣悲痛欲絕,相反,杜歇夫人自我安慰道“死是倒霉的事,但這次死的是兒子,不是她自己”(詹姆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在詹姆斯筆下成了黑色幽默,一個母親對兒子的離世這樣無動于衷這樣冷漠絕情,這完全超出了讀者的期待。這種讀者和主人公之間“相反的看法”形成的反諷深刻反映了杜歇夫人這種了無牽掛的反社會的個人主義傳統是一種抽象的虛幻的病態的自由,最后勢必給自己造成一種孤立而又虛無的悲劇命運。
第三個用反諷手法描寫到的人物是完全歐化的默爾夫人和奧斯蒙德。默爾夫人頗有社會地位,善于社交,談吐高雅,熱心撮合伊莎貝爾和奧斯蒙德的婚事。伊莎貝爾被默爾夫人所表現出的教養和博聞所吸引,把她看作是完美的化身,殊不知默爾夫人工于心計,伊莎貝爾最后成了她和奧斯蒙德所設下的婚姻陷阱的獵物。而對奧斯蒙德的反諷體現在:表面上他顯得很有藝術修養,趣味高雅,但婚后卻逐漸暴露出其平庸淺薄、貪鄙好色的本性。伊莎貝爾終于發現自己被圖謀了,默爾夫人竟是自己丈夫以前的情人,帕西居然是他們的私生女。故事發展到這里,更能引起讀者進行深刻的思考:伊莎貝爾這樣一個聰明獨立的姑娘怎么會步入這樣一個悲劇婚姻?到底是什么導致了她的悲劇命運?這種情境反諷加強了對人物的刻畫,具有意蘊豐厚的藝術表現力。
關于默爾夫人的另一個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她和奧斯蒙德生下的私生女帕西是她 “不能承認而且不敢公開關愛”的女兒,這是鐵的事實,但帕西心目中真正的母親卻是伊莎貝爾,而不是默爾夫人(毛亮)。這種看似有違倫理卻又合乎常理的社會問題引人深思。情境式反諷表現了作者對社會問題的思索,對維多利亞年代婚姻所賦予的社會性責任的審視。情境反諷的巧妙運用,表達了作者對婚姻這種社會倫理形式深刻的關注和思考。
3.財富的反諷
表哥拉爾夫為了使伊莎貝爾自由、慷慨、無拘無束地生活而說服父親饋贈她一大筆遺產,這筆遺產理應是伊莎貝爾日后追求自由生活的經濟保障,但正是這筆錢使默爾夫人覬覦并策劃出一出婚姻陰謀,也是這筆錢使奧斯蒙德愿意和她結婚,從而促成了這樁不幸的婚姻。這種悖理的行為是對金錢的嘲諷和揶揄:有錢就能自由和幸福嗎?這不禁讓人質疑金錢的意義和價值。無論是誰都期待財富,期待用財富來實現我們美好的未來,但期待往往與殘酷的現實相沖突。情境式反諷使我們體味到詹姆斯對金錢至上社會的嘲諷,伊莎貝爾的命運本應因財富為自己的“人生之帆增加風力”,但卻與讀者所期待的結局相背離,產生了強烈的反諷效果。
從以上幾個方面來看,詹姆斯的《畫像》在寫作手法中運用的反諷藝術手段不容忽視。通過對自由主題的反諷,讀者能更深刻地認識到美國浪漫式的不成熟的自由觀的脆弱性;通過對財富的反諷,讀者會重新審視金錢的價值和意義;而對人物形象的諷刺性的刻畫,則使讀者見識了各色人物的性格特點和女主人公的悲劇命運,成功地增強了小說情節的張力。作者通過反諷手段將故事發展和結局形成悖立,有起有落,增強了文學作品的藝術表現力。
參考文獻:
[1]毛亮.自由的重構:《一位女士的畫像》中的婚姻與自我[J].國外文學,2009(1):47,51.
[2]H.R.耀斯.審美經驗與文學闡釋[M].顧建光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
[3]鄭弢.論反諷的幾種形式[DB/OL].http://wenku.baidu.com/
view/4605ed1bc281e53a5802ff5e.html .
[4]布魯克斯.反諷——一種結構原則[A].袁可嘉譯.見趙毅衡選編.“新批評“文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335.
[5]喬納森·卡勒.結構主義詩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230.
[6]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畫像[M].項星耀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7]顧超美,高翔.一個性格被自由毀掉的自由追求者[J].西北師大學報,2004(5):31.
[8]常耀信.美國文學簡史(第三版)[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
何春梅(1976— ),女,四川資中人,碩士,四川大學錦城學院通識教育中心講師;研究方向:外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