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亮
在文學史上,出現了很多以高更的經歷為原型的著作。其中,公認最經典的兩部作品,一是英國作家毛姆所作的《月亮與六便士》,二是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的小說《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雖然刻畫人物的側重點、采用的手法、選取的周邊環境有所不同,但是兩部小說都描寫了高更在藝術創作的驅使下,努力尋找“異托邦”的理想。
所謂“異托邦”[1],是指“在一切文化或文明中的一種奇怪現象……真中有虛,虛在真中”[2]。高更因對他自身所處文化場域的不滿,追求與現實相對立的異域文明,以期在另一個世界當中尋找真實而理想的烏托邦。這無疑就呈現出高更身上的一種追求“異托邦”特質。
高更的主體性形象
藝術史上對保羅·高更的地位評價很高,認為“其造型的手法則對挪威的蒙克以及后來的表現主義產生了極為深遠的推進作用”[3]。其好友奧古斯特·斯特伯格曾在信中這樣描述他:“他是高更,是憎恨文明的野人。他喜歡制造麻煩,他寧愿看到的天空是紅色的而不是藍色的。”[4]正是高更特立獨行的個性和與眾不同的審美視角,才造就了他藝術上的偉大成就,為后人所瞻仰銘記。
在毛姆、略薩所創作的小說中,雖然是以藝術家高更為原型塑造的人物,主人公在很多方面都體現藝術家高更的性格形象。但是,很大程度來說,小說中的高更不再是藝術家高更,他是經過毛姆、略薩的想象之后加工而成的小說形象。
1.毛姆筆下的“高更”
《月亮與六便士》寫于1919年,小說中的主人公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在毛姆的塑造下,比原型高更的性格形象更加瘋狂怪異,更加充滿傳奇和神秘因子。小說中的人物心理描寫十分出色,尤其體現在對主人公的塑造,包括他為創作離家出走,為創作恩將仇報,為創作客死異鄉等等。這里以主人公為創作離家出走為例,來分析毛姆筆下的“高更”形象。
小說是以第一人稱來敘述關于思特里克蘭德的故事的。主人公蛻變之前給人的第一印象只不過“是一個忠厚老實、索然無味的普通人……是一個毫不引人注意的人”[5]。在這里,毛姆刻畫了一個在社會倫理道德壓抑下的中產階級男性形象。他一度隱瞞自己渴求畫畫的創作欲望,直至最后創作欲支配了生活的一切。從此,他放棄了原本安逸的物質生活,甘愿貧苦疾病交加,也堅持作畫。
所有人,包括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都沒有預料到思特里克蘭德的遽變,完全沒有想到他是為專心創作而拋家棄子。思特里克蘭德放縱自己的行為,一切只為畫畫而存在。他言論荒唐背理,性情古怪多變,不再用社會眼光來衡量自己的價值。甚至,他與挽救了他性命的施特略夫夫人私通,導致他的恩人施特略夫家破人亡,表現極其自私。
毛姆所塑造的敘述者“我”,是歐洲正統意義上的社會精英,受到人們的尊敬,代表著典型的英國宗主國意識。整個小說的敘述都是從歐洲人的視角出發的,其價值取向也是以歐洲價值規則為標準的。
2.略薩眼中的“高更”
《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創作于2003年,講述了弗洛拉和保羅祖孫二人為追求自己的“天堂”——即理想——而奮斗終生的故事。本文主要側重以小說中關于保羅·高更的描寫章節,來闡釋與藝術家高更及毛姆筆下思特里克蘭德的不同。
略薩詳細描繪了高更在塔希提島時期的生活細節,而毛姆則更多注重思特里克蘭德逃離歐洲、叛離西方文明的性格特征??梢哉f,略薩塑造的高更形象更加具有拉丁美洲土著毛利人的特征,其小說也是從高更到塔希提島之后的作品為主線開始敘述的。包括高更的主要代表畫作,如《死亡的幽靈看著她》《神秘的水》《永不·啊·塔希提》《希瓦瓦的巫師》等等。另外還包括高更繪畫的構思過程,比如《我們來自何處?我們是什么?我們向何處去?》這幅畫是在高更自殺未遂之后創作的。略薩詳細地描寫了高更為什么要自殺,自殺過程中蒙太奇般的思考圖景,及自殺未遂過后靈感乍現下的創作,畫作完成后高更對畫的評價等等。
保羅為追求已經消散在當代藝術的精神上的拼搏狀態的異國、原始文化,“開始夢想著逃離巴黎這個大都會,去尋找歷史仍然存在、藝術沒有離開社會生活的土地”[6]。小說中的保羅已經完全融入毛利人的生活,成為一個地道的毛利人,歐洲人眼中的“野蠻人”。而藝術家高更的畫作也被略薩解讀為具有拉丁美洲獨特的宗教氛圍,充滿神秘的自然氣息。
兩個時代不同的“高更”
1911年,英國籍新西蘭人盧瑟福提出原子的實體模型的結構學說。他認為,“在原子的中央有一個小的原子核……電子圍繞原子作高速運動,形成原子‘邊緣或稱原子的‘電子殼層”[7]。這種模型能夠用來解釋社會文化現象,將其分為主流與邊緣兩種對立組成。高更所代表的“邊緣文化”指的是非主流意識形態的文化。[8]
1.1919年塑造的思特里克蘭德
略薩的《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與毛姆的小說相隔一個世紀之久。毛姆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其中的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的遽變發生在他四十歲左右,對思特里克蘭德為畫畫而放棄舒逸的中產階級生活,毛姆感同身受,特別贊賞,甚至羨慕這種勇氣。整本小說的基調洋溢著一種積極和激情,可以說與毛姆的這一初識不無相關。
在高更生活的年代,以及之后毛姆所在的社會,歐洲已經進入資本主義發展階段,西方主要宗主國開始殖民擴張。在這種背景下,宗主國的大眾群體,在意識形態上僅僅將殖民地看作是海外市場、生產原材料、廉價勞動力的來源之地,并非認識到有任何的不妥。對這一現象,“威廉姆斯正確地指出,殖民地性質的‘新的鄉村社會通過吉卜林、早期的奧威爾和毛姆進入了英國文學想象中的宗主國經濟”[9]。
因此,毛姆主要是從精神藝術追求上來塑造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小說的大部分內容都在探討思特里克蘭德的人性問題,很少涉及宗主國對殖民地的血腥與殘酷。思特里克蘭德是一個受創作欲驅使的中年人,必須畫畫的力量壓倒一切,致使他性格發生激變,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最后逃離歐洲文明,在塔希提島上追尋到自己的終極藝術。
2. 2003年塑造的科克
《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這部小說主要闡述塔希提地區的社會空間,塑造了一個具有毛利人氣質的歐洲人科克。小說主要以科克到塔希提后創作的十一幅畫作為線索,描寫科克為追逐藝術的原始自然而被毛利化的細節。在科克身上,有一個無法撤換的核心是“西方藝術由于脫離了表現原始文化的生命而整體墮落了”[6]。生活在21世紀的略薩,為什么要以高更為原型進行寫作呢?
作為拉美的子孫略薩,通過高更的形象來闡述自己的天堂意識。高更在小說中尋找的天堂是,不拘于局部、至高的、純藝術的精神世界。他高呼,“藝術家應該沖破那個狹小的框框,沖破那條狹窄的界線”[6]。略薩的觀點屬于拉美等地區的話語體系,而與之對立的話語則是傳統意義上的西方文化。
略薩采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敘述手法,塑造了一個與毛姆筆下不同的處于異域空間里的高更形象。小說中的保羅·高更不僅擁有一個毛利風格名字,即來自第一任毛利妻子泰阿曼娜對他的稱呼“科克”;而且他還具有土著毛利人率性而為的典型性格特征。在略薩筆下,來到塔希提生活的高更,不再是歐洲人保羅,而是毛利人科克。
兩種文化下的不同“高更”
這里旨在分析代表歐洲文明的毛姆和代表拉美意識的略薩,他們二人對文本中自然風光的描繪,以及對社會風俗的描寫的異同之處。其文本中都涉及一系列外部環境的描寫,而主人公以及作者的思想情感都投射到周遭環境當中。但是他們二人描寫的風景各有千秋,即使是同一港口,也具有不同的特色。所謂“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大抵如此。
1.對自然風光的描繪
在《月亮與六便士》中,敘述者“我”在第一次到塔希提島的時候,見到的“塔希提是一個高聳海面的綠蔥蔥的島嶼,暗綠色的深褶使你猜到那是一條條寂靜的峽谷……特別是在船只剛剛進入帕皮提港口的生活,你簡直感到心醉神馳”[5]。這個具有女性氣息的塔希提正契合了小說中思特里克蘭德的特質。這個神秘的地方正是主人公所尋找的藝術之地。毛姆筆下對塔希提的描寫,類似于歐洲紳士對理想淑女的幻象,也如蒙娜麗莎若隱若幻的眼神,溫情中略帶神秘,朦朧中面帶笑容。塔希提不再是最初的塔希提,而是毛姆經過自我想象之后再加工的塔希提,更加富有英國鄉村特點。
與毛姆相比較,略薩所描繪的塔希提景色則帶有如火如荼的熱帶熱情。他寫道,高更“是帶著許多幻想而來的。他剛一呼吸到帕皮提的炎熱空氣,就被那來自湛藍之極的強烈光線照得眼花繚亂了”[6]。然而,初始的美好夢幻最終都會被現實所打破,所謂的異托邦、天堂不過是一個存在于人腦之中虛幻的鏡像而已。在略薩筆下,炎熱不僅代表著熱情,熱情燃燒殆盡,就代表著驅逐。因此,最初的尋找,始終堅守的信仰,都不過是自欺的幻覺。最終理想終將幻滅,高更只好離開塔希提,希望到更偏遠、更原始的地方去作畫生活。
2.對社會風俗的描寫
在威爾第著名的“埃及”歌劇《阿依達》中,他把埃及祭祀中的一些男祭司換成了女祭司。“這些東方式女性色情的表現‘說明了權力關系并顯示了想通過表現的手段鞏固優越地位的欲望”[9]。與此相似,毛姆描寫高更的婚姻和性觀念,其背后也滲透了歐洲文明下的婚姻觀和性戀觀,以及以男性為中心的權力地位。
在毛姆的小說中,思特里克蘭德在創作欲的驅動下,拋棄了的妻子和孩子,專心畫畫。在毛姆的觀念下,一夫一妻制的倫理道德莊嚴而不可侵犯,因此主人公到塔希提后,仍然只娶了土著人愛塔。毛姆這樣寫道,“性的饑渴在思特里克蘭德身上占的地位很小,很不重要”[5]。正如他與施特略夫夫人同居,不是為了愛情,而是因為他想畫一幅裸體畫。
與毛姆相反,略薩對科克的情欲解讀充滿了毛利人式的色欲氛圍。科克的性觀念和婚姻觀與思特里克蘭德不一樣,可以說科克已經脫離了歐洲式文明,完全適應了毛利人的生活習俗。在塔希提地區實行走婚制,“此地的女人結婚和離婚如同換件襯衫一樣地隨便”[6]。因此,科克到塔希提之后,有迪迪、泰阿曼娜、安娜、帕于拉、瓦愛奧等五個同居人。可以說,科克是在性本能中進行創作的,每一次激情的釋放都達到了他藝術的至高點。正如小說中的科克這樣說道,“臭名昭著的歐洲文明破壞了自由和幸福,剝奪了人類享受身體快樂的權利”[6]。
結 語
高更作為藝術家追求原始生命自然,以實現自己的藝術美追求。在毛姆小說中,“使思特里克蘭德著了迷的是一種創作欲……逼著他東奔西走。他好像是一個終生跋涉的朝圣者,永遠思慕著一塊圣地”[5]。在略薩小說中,在科克身上,“純藝術的信念是不可戰勝的”[6]。
藝術家高更與毛姆、略薩筆下的高更都是孤獨的,他在西方都市文化中無所適從,開始在巴拿馬、拉美等不發達地區尋找歸屬。他逃離歐洲中心,到邊緣地帶塔希提島,希望重建原始藝術傳統,實現自己對藝術的至高理想。因此,高更那種對熾熱的靈魂的熱烈追求,無論在什么時代都激勵著他人。
基金項目:院校聯合基金項目“基于統計分析的中亞留學生HSK影響因素實證研究”(XY110254)。
參考文獻:
[1]1967年3 月14日,??略诮ㄖ芯繒献隽艘粋€題為“另類空間”的演講。期間他提出了異托邦思想,其不僅是一種空間哲學,更是一種歷史哲學思想。這個概念是時間與空間、歷史與現實融合統一的空間拓撲結構,是??乱栽捳Z理論為基礎的歷史觀念的集中體現。(引自汪行福.空間哲學與空間政治——??庐愅邪罾碚摰年U釋與批判[J],天津社會科學,2009:15.)
[2]穆旭光.空間意識與穆斯林葬禮文化[J].文學界,2010:203.
[3][德]瓦爾特·赫斯.歐洲現代畫派畫論[M].宗白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59.
[4]Fletcher,John Gould.Paul Gauguin:His Life and Art [M].New York:Nicholas L.Brown, 1921:142.
[5][英]毛姆.月亮與六便士[M].傅惟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24,194-196,189, 239,92,238.
[6][秘魯]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M].趙德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349,384,398-399,14,20,62,433, 440.
[7]盛豐.論海派文化的邊緣文化特征及其歷史作用[J].社會科學,1986:20.
[8]張子中.邊緣文化三論[J].東方論壇,2007:11.
[9][美]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M].李琨譯.北京:三聯書店,2003:7,113,171.
作者簡介:
尉 亮(1983— ),女,寧夏人,新疆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對外漢語。